她倒是也顾及着小朋友的自尊心, 转过头去, 一边收拾地上的书简,一边擦着衣襟和脸上的水。她看到了辛翳之前掉进水里的那册竹简,这才明白他为何生气了。
这是一套雅言与齐字的对照, 有了这个, 辛翳就能自学那些齐字了。
荀南河实际想一想,就觉得辛翳实在可怜了。
母亲早逝, 九岁的时候父亲又去世,他虽然做了王, 但四处都是敌人眼线, 还要被放在一位居心叵测的夫人身边养大。荀南河觉得邑叔凭一定各种敲打过他,在他听话一些之后, 才给他放宽了生活的条件。
作为楚王, 他想要读点书都要偷偷摸摸的, 能够找到一本学习齐字的竹简都视若珍宝, 想要读书甚至都不敢在屋里点灯,而是偷偷跑到房顶上去看。
早几年在范季菩他们还没到他身边来的时候, 他可用的人少的估计一只手都数的过来。范季菩这些孩子虽然比他大,但也都是乡野孩子, 还要他这个半大小子想着如何培养他们。
十面埋伏,四面对敌, 不听话就被敲打的大棒和只要听话就能作福作威的糖果下, 他要是没有小野兽似的警觉与倔强, 怕是几年间早就被养废了。虽然他性格有些喜怒多变, 行事上有过分的敌意,但这怕也是难免的啊……
荀南河看他还在换衣服,便用白帛擦了擦竹简上晕湿的墨迹,重新磨墨,跪在矮几边,将模糊不清的字用小刀挂掉之后再重新补上。
辛翳拽上一点帷幔,在被子里潦草的换了衣服,正要擦头的时候,就看到荀南河走在屋里正收拾东西。她当真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是哪一本著作的第几卷,用细长的手指熟练的绑好系绳,按顺序摆放回筐子中。
而后她似乎又磨了墨,在补写他那套齐雅两语对照的竹简,拈着笔的手稍作停顿,就能够落笔补充。
辛翳内心不屑:真会做场面!
他想着,拿起颈上的一个鹌鹑蛋大的琉璃圆珠,冲着上头的孔洞吹了一下,荀南河只听到一声细锐却又似乎难以捕捉的呼啸声,转过头来。
荀南河没问。
她猜是辛翳在呼唤范季菩那些人。
以前学校的时候也听说过,有些孩子用高频声音当手机铃声,过了二十岁的人就可能听不见了,但对于孩子来说却很明显很尖锐。
她背对着他挑了挑眉。看来辛翳并不是那么容易放弃警惕的性子,他并没有放过她的打算啊。
他一把掀开帷幔,穿着白色中衣光着脚走下榻来,他头已经养的很长了,自己有点擦不干净,荀南河正补的七七八八了,看着辛翳把衣服穿的乱七八糟,感觉有点头疼:果然还是个小孩啊……
她起身:“你就穿成这样?头要不要我帮你擦。”
辛翳满脸提防:“不用!少在这儿献殷勤,别摆出一副关怀的嘴脸。”
荀南河微微挑眉:“我家致富还要靠您呢,你要是因为头没擦干受凉,病成了傻子,我的令尹梦也不用做了。要不然叫奴仆进来?”
辛翳觉得他嘴里吐出的这话,好似跟他平日的样子都不太一样的。
只是,明明刚刚还剑拔弩张,事态怎么就转变的这么……平和。
辛翳满心说不出的别扭:“你还打算叫寺人进来?”
荀南河:“我进来的时候都是打过招呼的,寺人进来见了你我在这儿也没什么。要不我来给你擦,正好你也听我说话。……放心,我又不可能给你擦着擦着头把你脑袋拧下来。”
辛翳一屁股坐在了矮几旁边,荀南河拿着软巾盖在他头上,辛翳立刻道:“坐下,你站那么高干什么!”
荀南河:“……”
荀南河真是对这种小屁孩上司没脾气,只能道:“大君生母是燕女,燕人大多身量高大,肃王也并不矮小,大君以后肯定会长高的。”
辛翳哼了一声:“这用不着你说!我以后肯定比你高,也不会像你这样弱。”
荀南河两手隔着软巾按着他脑袋,倒是真想把他脖子给拧了。
不过光看他头,也能猜到他母亲当年有怎样一头柔软秀丽的长。
辛翳侧耳听到了外头的脚步声,看来他们都来了。他一边享受着她的服务,一边懒懒道:“你说吧,若是邑叔凭想要继续控制大楚,他会怎么做?”
荀南河轻笑:“其实很简单。我听说大楚过往宫中被驱逐的公子都居住在丹阳城南,只许与平民女子婚配,送到那里的子女不计其数,包括肃王膝下的其他公子……”
辛翳仰起来头,软巾滑落,他盯着荀南河:“妫夫人无子。”
荀南河微笑:“妫夫人是否有孩子,并不重要。相信那里,一定有年纪合适的孩子。”
辛翳:“除非他疯了,这就是在动摇楚国的根基。”
荀南河垂眼:“这种事情做过的人太多了,只是楚国的众公子地位低微,他做起来难一些。你本就年幼,对外名声又不好,但邑叔凭施惠于民,民有声望,他又对许多军力强大的县公给予好处,有不少县公与孔氏关系密切。所以如果他随便从丹阳抓一位年纪合适的公子,而后拥立那位公子,你是无力反抗的。”
辛翳眼中寒光闪烁:“他若是做出这种不道行为,那反而我可以以楚王身份,联合那些与他关系不善的氏族,去镇压孔氏!他反而是自寻死路!”
他才十二岁,听见了这话,不怕,反而涌起一阵反抗与杀意。
这实在难得。
只可惜,他还是太小了。
荀南河:“你怎么会觉得有氏族站在你这边呢?你是真的觉得给你送书来的,暗中帮助你的氏族,是真的只是想帮助你?如果孔凭拥立其他公子,那与孔凭为敌的氏族非但不会拥立你,而是也会杀了你,而后拥立一位丹阳的公子。你想问我为什么?那你告诉我,一个虽是正统但满心斗志、且有野心的小楚王,和一个连书都没读过、乡野长大的公子,哪个更好控制?”
辛翳微微一愣,眼光闪烁。
荀南河手指隔着软巾,轻柔的拧干他的长:“你除了正统,就没有别的值得他们拥戴的东西了。如果拥戴你,孔凭被灭,以你表现出来的野心和性格,必定想要把孔凭的势力都收到手下,拥戴你的氏族再显贵不过是个‘氏族’罢了。但若他们扶持一位乡野公子,打赢了孔凭……那不但能控制乡野公子的视听想法,更能摆布他的婚姻,控制他的一切——那他们就是下一个一手遮天的‘孔氏’了。你说,要你是氏族的宗主,你会怎么做?”
辛翳双肩微微颤抖,他焦虑过,想过很多对策,但从小就是太子就是正统,就是楚宫唯一继承人的他,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性。
这种可能性不但存在,而且逼得很近了。他甚至头皮麻,觉得可能就在现在,邑叔凭就已经从丹阳接一位公子出来,编造些曾被肃王宠爱或是妫夫人所生的身份,然后集结地方的县公,秘密联系郢都的近卫驻军,准备开始要逼宫了。
荀南河细细的擦干他的尾,跪在他身后略低头的时候,声音恰在他耳边响起:“而且,若是逼宫杀死了你,什么正统不正统,就再也不是大楚的氏族们,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辛翳猛地转过头来,目光像针似的望着她,他腾地翻身起来,一把抓住她领口,几乎要把跪着的她拎起来,脸色惨白:“是他已经在这样做了么!是不是近卫现在已经在楚宫外了——他!他只是进来让你告诉我这一切!让你把我控制在主宫里!是不是——!”
荀南河注视着他眼中的恐慌与狠绝,呆了一下。
他在害怕。那种恐惧不是孩子害怕黑暗与昆虫,不是害怕父母指责与挨骂。
而像是更深一些,更本能一些的恐惧,像是落单的人在战战兢兢地在荒原的黑夜里生起了火,敏锐与恐惧的环顾四周抱紧自己。
他是怕死。
怕被黑暗吞噬的尸骨无存。
辛翳几乎站起来,压低声音,咬紧牙关,睚眦欲裂:“孤才不会让他毁我大楚!他若是这么做了,孤也有办法今日离开宫中,等有一日,孤会回来的!就算在外流落十余年,孤也会回来的!到时候,他孔氏全家老小绑在炮烙柱上,也是迟早的事——!他等着,我迟早要亲手将他开膛破肚!”
荀南河一把捉住他手腕,安抚道:“不是今日。我只是与你说我的推测。不过孔凭是否已经在这样打算,我并不清楚。他一直以为我是个卖货郎,所以并不将我真正当成心腹。”
辛翳缓缓坐下来,肩膀却并不松懈,他抬头望着荀南河,双眼黑白分明。他面对恐惧不是躲藏与怯懦,而是逼出了野兽般的警觉与拼死的斗志。
辛翳的声音颤抖却也坚定:“虽然不是今日,但却可能是每日,却可能是往后的每一日。这就是一把剑,时时刻刻悬在我的头顶。”
荀南河望着他的头顶,心底有些心疼,半晌道:“您必须确认自己是楚王,且是唯一的楚王。田陈篡齐仍要杀齐简公而后再立齐平公。您若是唯一的楚王,这场和孔氏和天下公族的战役,您就不太可能会惨败了。”
辛翳手紧紧抓住衣摆,捏的指节白,他身子似乎在抖:“你说得对,若我是唯一的楚王,我将不可能再输,最多只是平手,只要熬,只要我再韬光养晦,这大楚迟早会回到我手里。”
他却又蹙着眉头惨笑:“唯一的楚王?唯一的辛氏?你这不就是要我诛灭丹阳的小宗么?但荀师,你可知道你说了多可怕的一句话。你知道若算来前代公子的子嗣与我父亲驱逐的公子,就算小宗血脉不丰,但血缘上还能被扶持为公子的,有多少人?怕是少说要十人以上……”
他压低声音,语句中唤了她一声“荀师”。
荀南河跪直身子,面容在月光下清冷,她抬起并袖的双手,露出淡淡的神情:“臣只是建议大君釜底抽薪以绝后患。前代肃王继任时,就曾闹出过小宗野心滔天与氏族联络的事情,肃王便曾诛杀过数十人小宗而后将他们迁至丹阳。当年的野心,如今未必断绝了。他们只是没机会罢了。”
荀南河顿了顿,道:“要怎么做取决于您。但我提醒您一句,您现在还是有能力做到很多事情的。你的那些少年门客,不是白养的。您能不能做大事,他们能不能做大事,取决于您接下来的每一步。”
荀南河声音平直,却对辛翳称“您”,仿佛早已将二人关系视为朝野君臣。
辛翳压低声音:“要做的话……荀师认为该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