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梦张婆就感到身上的热力和能量在减退,似乎是被什么给吸走了,还在吸,一点点地吸呢。她便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
梦张婆为自己准确的预感而庆幸,就是这预感提醒她万无一失地做好了上路的准备。连她自己也没有料到,死神对她的征召是那么迫不及待,就在她穿好寿衣躺在床上后,呼吸便越来越受阻,继而,呼气与吸气的量发生了偏差,这偏差越来越大,呼出的气量远多过吸进的气量。
就在这一天两夜的光阴里,梦家湾在静悄悄的风云变幻中安然无恙着,没有谁有求于梦张婆,也没有谁登她的家门。梦张婆呢,只是呼吸越来越艰难,却从未发出痛苦的**声,她的小院里静寂无声,她的屋子里也是静寂无声,死神将阴影布在了这座小院和小屋里,梦张婆踮着未裹好的脚一颠一颠地行走在去往阴间的拥挤的道路上。
当苟怀蕉打开屋门看见梦独阳光灿烂地对她微笑时,梦张婆呼出了腹腔中的最后一口长长的气息,阖上了双眼。
就在这天早晨,梦家湾的那棵千岁灵柏无端地断了一根树枝。但很多梦家湾人如今大多在忙着挣钱,谁也没有想过庄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怪事体。
三天后,一股怪怪的臭味儿在梦家湾的低空中,在梦家湾的街巷、墙角、旮旯弥漫,当热风扑面而来时,那臭味儿便钻入人的肺腑里骚扰。很多人受不了了,便寻找臭味儿的源头,但四围都是那种味儿,他们找得晕头转向,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还是有人耐着性子加上判断,几个人进入了梦张婆的家,见梦张婆仰面安详地躺着,几只绿头苍蝇在围着她飞来飞去,发出“嗡嗡嗡”的声音。
几个梦家湾人并没有惊慌,梦张婆的死亡似乎在他们的预料当中,多少年来,梦张婆就在他们的死亡预期里,只是他们的预期每每落空,不知梦张婆夺了哪些人的寿数,连他们自己也快变成老人了;梦张婆还不死,他们中,就得有人死,虽然他们这一茬人都是梦张婆接到人世的。
有人将一张面积较大的长方形的蒙脸纸盖在了梦张婆的脸上。
虽然吕蒙县已经开始推行将死人火化的政策,但在乡下却很难落到实处,乡下人坚定地认为这是败阴德折阳寿的坏事情,所以仍然将死人保留全尸葬入地下;更何况,梦家湾离火化场六、七十里地,火化场建在山谷里,要花好多冤枉钱,谁会出力不讨好地得罪死人万一受到报应呢?这也让包括梦独在内的做下丢人事体的死人无形中沾了光,能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只是近来,风声渐紧,竟然会有工作人员到下面检查。不过,梦家湾人经过族里开会还是一致商定,将梦张婆土葬,葬在祖坟所在地界上,也就是飘着花香果香的果树园里。
虽然梦张婆将很多梦家湾人接到了人世间——当然,近些年不是了——但她终竟是个五保户,终竟是个没有子嗣的老太太,没有子嗣,便省却一日三次去土地庙泼汤;村人也没听说她还有什么亲戚活在世上,自是没有了从外面前来吊唁的人,这个环节也自然而然地省却了。梦张婆活着时,她是梦家湾一些人的精神信仰,死去,这个精神信仰就不存在了,只要族长和支书不发话,没有人会多嘴说出如何为她操办丧事。族长说,由于梦张婆的尸身发臭了,无法为她大操大办了,只好丧事从简,村人愿意为她戴孝的就戴孝,请几个唢呐匠人吹吹打打一番,村上出钱买口棺材,第二天赶紧装殓了埋入地下。
可是这个时候,苟怀蕉再次出现在了梦张婆的家里,她一脸严肃地对老族长说,梦张婆还需要停棂三日。
“为什么?”好多人发出相同的疑问。
苟怀蕉解释说,接下来的三天里,阴路上有诸多的凶煞,倘若冲撞了凶煞,梦张婆只好折回梦家湾,而梦张婆是梦家湾的五保户,还接生下了许多人,她属于梦家湾,她折回梦家湾,加之那些被冲撞过的凶煞,就会对整个梦家湾的运势造成不好的影响,有些人会因此丧命。
不管真假,苟怀蕉的话一下子就把梦家湾的人吓着了,连老族长的胡子也被吓得一抖一抖的。没有人意识到,就在这一时刻,他们是那么地信奉苟怀蕉,比之以往信奉梦张婆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生怕不好的运势会落到他们头上,更怕一不小心命丧黄泉。同样的,没有人意识到,就在这一时刻,他们将以往对梦张婆的信仰转接到了苟怀蕉的身上,他们总是需要一个精神上的信仰的,否则,就会滋生出更多的纠纷、吵骂、嚎丧……
于是,苟怀蕉无形中成了梦张婆丧事的重要主事人之一。
于是,接下来的三天里,梦张婆的尸身所发出的恶臭便越来越浓地在梦家湾的空中和地面弥漫着,飘荡着,家家户户的锅里碗里也沁入了那股臭气。有人偷偷骂苟怀蕉,可是只骂出第一声,就止了口,不敢骂了,迷信地以为会遭到某种悲剧性的报应。
埋葬梦张婆那天下午,苟怀蕉是唯一进入果树园坟场的女人,跟过去梦张婆一样。她手持罗盘和尺子,东量量,西比比,便决定了梦张婆的入土之地,她说她所定下的地方是一块美窟地,把梦张婆葬入此处,能荫庇梦家湾的后代子孙哩。听她的口气,听得老族长简直心中生出腐败的念想,真想将那方美窟地据为己有,以便使得他家在梦家湾一家独发一家独大。老族长还想,紧挨着梦张婆的几方地皮,近些年是不可以让他人安葬的,照他自己的年纪,还能挺几年呢?他要为自家占居好风水哩。
后来,人们忽然恍然发现,于不知不觉中,苟怀蕉已经成了梦家湾的一个人物。
但是,人们还发现,苟怀蕉的性情与以往是有了大不同的,至于从何时开始的呢?他们想啊想的,终于觉得,好像是从梦独死后一年多她重归梦家湾之际开始的。她脸上没有笑容,也很少与别人废话,但是一说起话来却丁是丁卯是卯的,让人听后产生不容置疑的感觉。
苟怀蕉是个很会料理日子的人,她将一部分承包田转包给了他人,坐收渔利的她只耕种一小部分承包田和自留地。白天,逢集天她就会到集上摆摊,既为人镶解灾难,还可与瞎眼苟娘相见并且奉献孝心。她一个人的日子并不寂寞,除了到娘家去,她还去姐姐们的家中,而她的姐姐们和双胞胎哥哥也会带上苟娘来看她。有时候,夜晚,她也会接到别人的恳求,请她去他们家化解这样那样的灾殃。实在无事可做又难以入睡的夜晚,她就会继续陷在梦独的迷宫里,她发誓一定要挖出玄机,寻找到迷宫之径。
这一夜,苟怀蕉又将一本本玄妙的书籍摆放在床上,罗盘、卦签、桃木剑等等也摊放在床上,梦独的照片还有曾写给她的信件也摊放在床上,她翻来寻去,看到其中一封信的寄信地址是遂阳勤务学院,她忽然想起了瞿冒圣,她的恩人,她觉得她现在的档次较之过去大大提升了,可是她却从未报过恩呢。由于忙乱和疏忽,她竟然还没能想法儿将梦独的死讯告诉瞿冒圣。想到此,他激动得有些颤抖,是啊,得让瞿冒圣知道梦独已死。她还觉得,兴许,瞿冒圣能为她在梦独的迷宫里指出一条通道,那通道尽管很狭窄,但终比无路可走好啊!她觉得眼前和脑子里同时亮了一下,知道下一步要去往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