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又起,晨光绚丽,映在云层之上,半空瑟瑟半空红。
刘氏府邸如一柄利刃直插在江陵城的中心,门户极多,土木兴盛。
即便只是一间侧房小院都远胜过荆州诸郡多少豪绅门户奢侈。单说那用来做门窗的紫檀木就已是价格不菲,多少人家只敢用些许来做桌椅,更不用说窗纸上各路名家铁钩银划的无价墨宝,其中一幅署名玄真的手绘古荆州版图最为珍贵。而院中更是摆放着一顶足有五尺高的藏绿古铜鼎,其内自有芳香清水四溢。
屋内更是各类珍馐美饮,黄金器皿不计其数,四海之宝堆积如山,此中不乏违禁违例之物。
这可怪不得刘氏兄弟居高自傲,还未力压群雄便欲封坛祭天,实在是江陵乃至荆州的百姓拥护至此,寻见什么珍奇玩意便一股脑地送到刘府来。
原本刘府只是与武陵何府一般,顶多比寻常富贵人家多些草木花雕,可挡不住百姓的礼物源源不断。这日头一长,刘氏兄弟只好另辟别院,用以存储收藏这些玩意儿。
此时,林旦正熟睡着躺在侧屋的大床上,身上盖着一条碧丝镶边金钱蟒卧中厚褥,脸色苍白,唇角燥裂。
床边趴着花容失色、憔悴万分的红瑜,他的小徒弟唐荟则是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坐在屋外台阶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除了突然出现收拾烂摊子的悟青在安置好重伤昏迷的林旦后,便与刘刑在堂屋长谈,再无他人见过林旦。
红瑜头一次破天荒地安安静静守在一个人身边,直看得进出替林旦熬药换药的悟青时常怀疑自己为何在此。
红瑜时不时举起手指,指尖处飘出的阵阵无名青烟,颇有沁人心脾提神洗脑的功效,她希望这能让眼前因自己而受伤昏死的少年快快醒来。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红瑜低声喃喃道。
这哪里还有那个在宵香阁内名动满城的花魁样子,分明只是一个做错事后深深陷入自责的丫头片子。
蓦地,屋门发出吱呀的响声,红瑜并未抬头去看,因为唐荟不知是第几次进出房门,想看看自己这个弱不禁风的师傅好点没有。
可直到来人咳嗽一声却并非女音,红瑜这才抬眼看过去,不是那个直到歹人被打跑后才出现的青年道人还能是谁?
原本在林旦伤重之时,红瑜对悟青的出现还心怀感激,可到三人跟着陵阜到了刘府,昏迷的林旦安定下来之后,她才觉过味来。
为何你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等他受重伤之后才出现。
想到此中关节,红瑜不由得白了他一眼。
悟青一头雾水,难不成自己又哪做错事了?
红瑜本想直接质问自己口中这个仙风道骨的师兄为何如此巧,刚好等到林旦重伤昏迷才出现,可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外人让她打消了质问的欲望。
一个是昨日巷口见过的陵阜将军,另一个书生气的男子想必就是刘氏兄弟中的刘刑了。
“小师父,林公子有无折损?”书生模样的男子大步向前,观瞧一番林旦的脸色后,拱手向一身道袍的悟青询问道。
显然悟青十分受用刘刑此刻对自己的称呼,本想学师傅捋一捋胡须,可又想到自己并未那搓山羊胡须,只好略微抬起的手缓缓放在拂尘上顺顺毛。
“幸得刘大人明辨是非慷慨相助,我这朋友才能保全根骨,不至于前途受损。”
悟青胸有成竹,一来是对自己在医道一途上的造诣颇有自信,二是这刘刑的确是舍得下本,自己开出的方子里有不少名贵药材,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就给了自己。
当时陵阜将悟青等人带到刘刑跟前,并说明这道士来自荆州境内的九玄宫,刘刑听清了来龙去脉之后,大发雷霆。
不只是因为在自己执掌时江陵城中混进了妖物,更因这畜生竟敢公然挑衅自己定下的法规。
他随即下令,命陵阜亲自带人巡视城郭,务必将逃亡的妖物抓住,并命人好生照料重伤昏迷的林旦,有何需要只管开口即可。
悟青颇以为这战无敌的书生刘刑对自己一帮人如此有礼,皆因听见了自己九玄宫的背景,毕竟师傅派他下山时告诉他:“九为数之极,道法玄奥秘,取二者为和铸成九玄宫。所以悟青呀,你记住,我们九玄宫可是道教的顶梁柱,放在哪别人都会尊重你。”
“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在无人留意的片刻,悟青看着面容憔悴,神色衰败的红瑜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真说起来,悟青与红瑜本无关系,只因悟青的祖师爷与红瑜的先人关系匪浅,因此悟青常以师妹称呼红瑜,以往红瑜对这位气宇不凡,未来定会有大成就的道人师兄不屑一顾,直到悟青出手相助后,她才以师兄相称。
林旦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才醒来。
林旦看见用手枕着头趴在自己身旁的红瑜,轻轻摇醒她,疑惑地问道:“这里是哪?我还没死吗?”
红瑜揉了揉眼,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看得出林旦昏迷的这段时间她也十分不好过。
可当她看见林旦半坐起身时,大喜过望,激动地站起身来,全然忘记了林旦问的问题,转身往屋外跑去给唐荟报喜。
等到两人再回屋里时,只见林旦半坐着平静地望着窗外。
红瑜这才想起他方才好像问了自己问题。
悟青听闻动静也赶了过来。
“都是我不好,害你受了这么重的伤,都是我的错……”
红瑜像安慰孩子一般抚着林旦的脖颈道着歉。
“跟你没关系,只不过是有人太弱了,还妄想闯荡江湖。”
悟青端着冒热气的汤药立在门口。
不过林旦只用了一天一夜就醒了过来的确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原本在看过他的伤势后,估摸着再怎么也得三五天才能醒过来,毕竟那大汉可不是寻常歹人,而是精怪所化。
林旦闻言低头不语。
红瑜忙将悟青推出门外,并将他手中的药碗一把夺过来,回头继续对林旦好言相劝。
可红瑜哪里知道,在林旦沉睡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做着自己被那个无名汉子蹂躏的梦,无论他如何反击都无济于事,相反,只要中他一拳,自己就会粉身碎骨。在梦里,一次,两次,三次,脸上,胸前,腰上,挨了一拳又一拳,死去了一次又一次。后来他逐渐变得麻木,开始思考自己为何在此,是红瑜引过来的吗?他摇了摇头,就算是又怎么样,自己弱得连个无名小卒都能欺负自己。
随着肉身的无数次湮灭,种种揣测都淡化了,尘归尘,土归土。可当自己再次睁眼醒来时,再不见什么巷口和粗肥汉子,而是富丽堂皇的屋子和入鼻清醒的芳香,以及眼前在心中飘忽不定的红瑜佳人。
也许那眼熟的道士说得没错,自己不过一个看多了江湖画本的毛头小子而已,凭什么混迹江湖,甚至还做着扬名天下的大梦。
“我没事,这里是哪里?”
“这里很安全,是江陵城的荆安府,就是太守府上。”
“我没事,我要先走了……”
林旦紧咬着牙,忍住双臂传来的刺痛感,努力地想下床站起身来,他拿起靠在床头的玄剑做拐,支撑着肉眼可见瘦弱衰败的身体,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外走去。
红瑜看着眼前本该嬉皮笑脸的少年此刻如此迷茫无助却又痛苦缠身,眉头微皱,甚至自己的内心也动摇了一丝。
可她还是伸手拉住了林旦,很轻,但的确让林旦停了下来。
“你要去哪?你是要逃吗?你还有个徒弟呢,你一走了之,把唐荟妹妹留在这儿咋办?”
红瑜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提及少年一词,应与平庸相斥。”
林旦深吸了一口气,嘴角强扬起一点弧度对唐荟说道:“我看见了是你救下了我,你本事比我大,你才应该与平庸相斥。”
随后他摆脱了红瑜的手继续往外走去。
沉默寡言的唐荟生涩地吐出几个字:“你很厉害!”
她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脸,用力凑出一个句子:“我以前有过很多师傅,可都活不过一天,你很厉害!”
原本心中淡淡哀愁的红瑜被唐荟一句话逗得开怀大笑。女子爽朗的笑声有股魔力,生生停下了林旦的脚步。
“只是活下来又有何用,我不过是连剑都拔不出的废物。”林旦抬手便将做拐用的玄剑砸在地上。
他此刻只想重回青白山上,守着师傅过活,那里才是他的家,那里有能照顾保护他的师傅。
“林旦!你难道想就这样灰头土脸地逃跑吗?你没学过武自然打不过那头畜生,那日袭击我的不是人是妖怪!妖怪!好歹你也试试学下武功,或者修行道法也行呀!”
红瑜笑过后言辞之中多了些豪迈之气。
而这些话多多少少落在了林旦心中。
他当然不愿就此回到师傅身边,可周遭陌生的一切让他不安,特别是在他几乎死过一次后。
不过自己的确从未学过攻伐之道,其实以他的天才之姿,多学个半月武艺就足以敌过那日的精怪,再者他并无趁手的兵器,拳脚也并未经受过磨练。
林旦心中也在不停安慰自己,其实方才他将手中玄剑摔落时心中就已做出决定。
他下定决心般转过身来,对着这个只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徒弟拿大拇指擦了下鼻子:“我当然很厉害,以后会更厉害到师傅保护你。”
唐荟笑着没说话,默默拾起他的玄剑。
已经很久没人对她说过保护自己这种话了。
“放心吧,我来替你准备一切,你呢这几天就好好养伤。”
红瑜将林旦又推回大床上,随后踏着小碎步哼着小曲儿向院子里跑去。
她找到院门口等候多时的悟青,与他交谈一番轻轻叹了口气后,两人带着一本剑谱与一柄飞剑回到屋中。
“我叫悟青,你我早在宵香阁就已见过,相逢即是有缘。红瑜姑娘呢算是我的师妹,她既然有托于我,那我自然尽量满足。这柄飞剑唤名流苏,是我初学武时所用配剑暂时借于你。这本剑谱,是集天下剑招所长而着,其中虽多是基础招式,可再适合你不过了。”
林旦躺在床上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道士、飞剑和剑谱有些茫然,不过他在书上读到过世上没有白捡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