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街坊四邻已经散去,联防队员也已收兵,家里的工人收拾好工具,偌大的二层小楼与院子里只剩下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母子三人,鲁迅的话又一次出现在彭湃的脑海里,此时的他,感同身受。
“天已暮,月如初
千里江川,任我飞渡
歌声住,人环顾
邀月同宿,青山深处
英雄谁属,非我莫属……”
少女不识愁滋味,小妹彭冰吃过母亲简单煮过的面条,又看起电视来。
彭湃瞄了一眼,《太极宗师》中的吴京当年还是那么青涩,可是谁能想到二十年后他会凭着一部《战狼2》一举打破了国产电影历史最高票房记录!
英雄谁属非我莫属,重生二十年前,我一定要开创属于我自己的英雄时代!
“哥,我要吃冰棍。”彭湃绝对是一个妹妹控,以前有了妹妹,他原本以为多了一个小丫鬟,可是没想到多了一个小公举,吃饭穿衣甚至走路一路粘着自己的哥哥。
巧克力的冰棍两毛钱一支,到了夏天,家里的冰箱里常年准备着,工人吃自己家里也吃。
母亲晚饭却没有吃,她无力地躺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似在考虑着什么,又似在盯着这双儿女出神,无论天塌下来还是地陷下去,母亲的脸上永远看不到焦虑,看不到忧伤。
“拿盒感冒药。”
前门开了,母亲刚要站起来,彭湃赶紧上前,走到柜台前熟练地拿出一盒药来。
“姥爷。”
拿药的人走了,门却又一次开了,姥爷、姥姥和三个舅舅出现在家里,母亲勉强站起来,脸上勉强挤出点笑来了。
“我刚听说,饭还没吃。”姥爷言简意赅,“是不是镇里有人在整长远?”
“肯定是,姐夫就是个书生,搞技术搞生产他在行,搞斗争他不行。”
“我听说了,就是崔裕的主谋,南光那几个副厂长都是镇里派来的,姐夫都被他们架空了,中层也没有几个人跟姐夫一条心。”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母亲默默地给大家倒茶,“大湃,带着妹妹到楼上。”
“我不,我要看电视,我要看《太极宗师》。”小妹彭冰这个年纪并不能理解大人的心思,暂时的危机已过,她觉着天又在头上了。
“二姐,我去找过崔裕禄了,他说,只要先给工人发一个月的工资度过难关,一切好商量。”
“真的?”母亲的声音很颤抖,可是这需要三十万!对彭家来说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不要听崔白脸的,他向来说话不算数。”姥爷反对,“南光厂就是个无底洞,到时钱打了水漂,孩子爸爸又被赶出厂子,那才叫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他看看彭湃跟彭冰,“你也得替两个孩子想想。”
母亲姜黎在犹豫着,钱,她能拿也愿意拿,可是她也知道崔裕的为人,到时竹篮打水一场空,哭都没地儿哭。
“上去,我让你听我的小录音机。”彭湃强行抱起妹妹。
索尼的小录音机音质很好,可是磁带全是盗版带,动不动就会卡轮缠绕在一起,还要小心地取下磁带来,用手转动磁带的两个轮重新弄好。
彭冰把耳机插进耳朵里摆弄着小录音机,“哥,隔壁小凤家买电脑了,”戴着耳机彭冰的声音很大,“爸不是答应你,你上大学也给你买一台吗?”
电脑?
彭湃只能苦笑一声,98年的电脑,还是赛扬450的cpu,内存大约是64 m,但也要八千多块钱,相当于秦湾一名普通工人一年的工资了。
眼下家里这个样子,彭湃已经没有了要买电脑的念头。
“哥,你在干嘛?”妹妹在听小录音机,可是愣不丁出现在他的身后,吓了他一大跳,“你有这么多钱?”
手里的钱不多,差不多一万多块!
在南河,象彭湃这样大的孩子手里的私房钱远不止这个数,彭湃上高中没有时间,这都是寒暑假糊鞋盒挣的,糊一个鞋盒能挣5分钱,多的时候一天就能糊上千个。高中三年下来,加上爸妈给的押岁钱,差不多也一万多块钱了。
他拿出自己的衣服,嗯,几乎全是t恤和polo衫,质量不差,都是秦湾的名牌。
“哥,你要出差?”看着彭湃把衣服和钱装进一个旅行包里,彭冰笑道,“还是旅游?带我一起去吧。”
“你?”彭湃笑了。
作为一个重生者,凭着前世积累起来的管理经验与人情世故,他自信有能力有把握处理父亲与镇上的矛盾,也能救活这个濒临倒闭的小厂,与五星厂扯上关系搞点单子他自忖还能做到,可是这都太慢,太慢!
父亲如果能顺利下发工资,救活这个小厂,就会解除这次危机。
他当然也不相信崔裕禄,但是只能一试,现在这是惟一的路。
“哥,我求你了,我们坐火车。”小女不知愁滋味,南河火车站就在家门口,兄妹二人没事了就坐火车到秦湾到云海去玩,可是没有出过省,在彭冰八岁孩子的心里,这是特别好玩的事儿。
“好,你先睡觉,明天我们就去。”
“真的,哥,你太好了。”彭冰兴奋地在彭湃的脸上亲了一口,“哥,那我们到哪里?”
“沪海。”
“沪海?我知道,我知道,有大白兔奶糖。”
……
楼下,声音渐小。
当彭湃再次来到楼下,姥爷、姥姥与三个舅舅正站起身来,“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人是铁饭是钢,自己个不能先垮了,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也得先吃饭。”
“嗯,爹。”母亲姜黎轻声地应道,她转头看看自己的儿子,儿子在前面的柜台里拿了几盒药,不用仔细瞧她也知道,有感冒药也有拉肚子的药。
“大湃,看着你妈吃饭,马上要上大学了,也是大人了,得把家顶起来。”姥姥伸手在他的头上拍了一下。
“嗯,我记住了姥姥。”彭湃道,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就等明天出发了。
……
盛昌鞋业、南光树脂、长城鞋料……
大雨过后的南河,一大早长街上就已经忙碌起来,数不清的黑豹运输车在卸货装货。
走过望不到头的作坊铺面,经过鳞次栉比的广告牌,远远地看到了“南河站”三个大字。
作为一个百年老站,南河站的建筑风格很古老了,就象后来电影《芳华》中的那个车站,推开厚重的斜斜镶着两道长长的铁把手的木门,彭湃回过头来看看抛在身后的家,走向售票窗口,在候车室里,他用公用电话给自己的母亲发了一个传呼。
“妈,我去沪海了,开学前回来。”
在人山人海的旅客中,他把旅行包顺着火车的窗户丢进去,自己挤进了汹涌的人潮。
“呜
咣当咣当”
绿皮火车慢慢开动了,彭湃出神地看着窗外,看着二十年前的这片故土。
这是一趟开往夏天的火车,一趟开往沪海的火车,一趟开往希望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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