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不是个计较的人,笑道,“你别这么说,十一爷还小,那么点孩子还要拿规矩压着,多累得慌!”
通嫔原先怕她不痛快,听她说了这话,又觑了脸色,这才放下心来。垂着眼转手上的镶宝套戒,不轻不重道,“主子,不是我说,惠姐姐虽厉害,却不会做人,我们十一爷从皇后主子那里抱给她养,我是一千一万个不乐意的,她自己是个污糟猫,别把我儿子养得和她一样儿。依着我,不如把东阳抱到翊坤宫去,主子人品贵重,出身又好,我们十一爷要是有福气长在您身边,那才是几辈子的造化呢!”
淑妃看看锦书,不由哂笑起来。但凡有脑子的人都看得透通嫔打的是什么主意,后/宫无后,锦书位份已经是这内廷独一无二的了,传闻她不好作养孩子,万一这辈子没得生养,十一皇子由她带大,凭着万岁爷爱屋及乌,说不定能夺嫡封皇太子。退一步说,最不济也能挣个亲王,做个载在王府的天之骄子。这是条通天捷径,皇帝儿子多,不能个个封亲王,总要郡公候的分出个高低来。十一皇子由皇贵妃带大,便有了最扎实的根基了。
“通嫔妹妹糊涂了,贵主儿年轻,哪里会带孩子?你说这个不是让她为难么!”淑妃掩口道,“况且你也知道惠妃那人,她可不是省油的灯,孩子她养得好好的,一气儿又抱走了,她不得咬碎了牙的恨贵主儿?”
通嫔一怔,忙又换个笑脸道,“可不,我真是糊涂了呢!”
锦书不搭话,抬眼往祥旭门上看,一溜束明黄卧龙带的贵胄鱼贯进殿里来,齐齐甩袖打千儿,恭敬道,“儿子们给贵妃娘娘请安!”
那帮皇子小的四五岁,大的十三四岁,认真算起来姐弟相称才合适。这会子碍着辈分在她面前自称儿子,锦书略有些不自在,抬抬手道,“爷们快起喀,心意到也就是了。”
皇子们起身,复给座上三位小主行了礼。金迎福带着苏拉们搬杌子来给皇子们坐,为的二皇子微前倾了身,道,“母妃晋位,儿子们本当一早就来的,可上书房是天下中枢之纽,规矩最是重的。儿子们只好等总师傅放了话才过毓庆宫,请母妃恕罪。”
锦书笑道,“二爷言重了,课业政务顶顶要紧,我这里多早晚来都使得的。”
七皇子东箢拱手应承道,“母妃贤德淑懋恩宽待下,最圣明不过的。儿子上年在皇太太宫里和母妃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就知道母妃是天下第一等大节端正的人!”
锦书这才想起来,的确是在慈宁宫偏殿里见过他。那时候他和六皇子一道来找太子,太子嫌他们聒噪,仨瓜俩枣的打了上景仁宫玩蝈蝈葫芦去了。
一边的六皇子原本还正襟危坐,突然忍不住闷声笑起来。七皇子狠狠剜了他一眼,“六哥瞎乐什么?拾着狗头金了?”
六皇子笑得犯咳嗽,边咳边道,“难为你把师傅教的都记住了。我记得……上回在慈宁宫,你还说母妃……咳咳,没规矩,坏了宫廷律例,要打板子撵出去呢!目下又成了……第一大节端正的人,你这么的,叫兄弟我也没脸!”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听见锦书扑哧一声开了头,轰然便大笑起来。
七皇子脸色憋得通红,磨着牙道,“你等着,回头咱们布库场上见真章!我日你奶奶的,不打趴你个坏种,我就不姓宇文!”
六皇子拉着脸道,“我奶奶就是你奶奶!日我奶奶?你小子胆儿肥!回头谁不下场子,谁就是孙子!爷怕你?非把你王八盖儿揭开,看看下水是不是黑色儿的!”
这口骂得带劲,锦书想笑,忙又吞了下去。
二皇子站起来呵斥,“你们俩忒不像话,母妃跟前这样撒野,还有没有点自矜身份的念头?混账话满天飞,给皇父知道了,你们还活不活?”
这凛凛痛批颇有长子风范,骂得那两个半大小子呆若木鸡。缓过神儿来离了杌子对锦书揖手,“儿子们昏溃,当着母妃的面放肆,请母妃责罚。”
锦书面上笑得极和煦,捏着流云帕子掖嘴,笃悠悠道,“罢了,我不和万岁爷说。往后各自警醒些就是了。回去了可别打架,顾全些尊贵体面吧!”
两位皇子彼此不服气,忌惮着皇贵妃威仪不敢造次。嘴上诺诺称是,和众兄弟一并跪安退出了继徳堂,路上拉拉扯扯的互不相让,吵闹着朝前院去了。
淑妃站起来蹲福,“奴才叨扰有时候了,贵主儿九成也乏了。眼瞧着要后蹬儿,您歇会子好进膳,我回去了,赶明儿做东,请您过我那儿坐坐。”
“那奴才也去了。”通嫔笑着抚了抚鬓边的点翠,“老祖宗明早就上清漪园,宫里零星儿碎钱使不上,过那头有奴才匠人要打典,我备些小金爪子小银角子呈崔总管带上,防着要用的时候不凑手。”
锦书点了点头,“那我不留你们了,蝈蝈儿替我送送。”
一妃一嫔相携辞了出去。
木兮那里了芦叶上的红线,把三角小粽子放在玛瑙盘子里敬献上来,笑道,“宝主子的娘手艺真好,瞧这一个一个的多齐整!”夹了半个到冻蕉石碟子里递过来,“主子尝尝,可香呢!”
锦书接过来慢慢吃了,冲盘子努努嘴,“把那个红糖的给我。”
木兮无奈的拿筷子拦腰夹开半个拨到她碟里,“您脾胃不好,不能贪嘴。一气儿吃那么多,回头闹胃疼!”
锦书把碟儿往她眼睛下头送,“你瞧瞧!你也太仔细了,鸡蛋大的一团哪里疼得死我!去,整个儿都拨来!”
宝楹笑她孩子气,也帮着木兮劝,“既然胃不好,糯米做的东西少吃些吧,别一头解馋一头又遭罪。”
锦书含糊应了,一个红糖粽子还是下了肚,这才覥脸笑道,“怪你妈手艺好,平常的小食儿做得那样精致。”
宝楹笑了笑,“瞧您说的!您抬举,给我脸子呢!宫里什么没有?两个粽子就好吃得这个样!”
锦书漱了口方道,“那不一样,有家里的味道。”说着又失笑,什么家里的味道,她生在紫禁城,长在帝王家,何尝像普通人似的活过!只是种微妙的感觉,说不清的,就是对她胃口。她亲热的拉宝楹的手,“这趟你妈来得匆忙,下回来了我打内务府牌子,让请进来我见见。”
宝楹道是,犹豫了半天问,“早年大邺宗亲都没了,我想问问,荣寿皇后的娘家人有剩下的吗?”
锦书虽不明白她问这个的目的,倒也不避讳,只道,“我姥姥家死了两个舅舅,余下的命是保住了,可不能在四九城里呆着,听说都配到乌鲁木齐去了。”
宝楹哦了声,隔了会儿又道,“你记得你母亲有姐妹吗?不是嫡亲的,姑表或是两姨亲眷也行。”
锦书蹙眉想了想,一味的摇头,“我母亲性子极冷,娘家人都不常召见的,我只在大宴上见过我那两个舅舅,没听说过还有什么姨母……倒是有一回我父亲喝醉了酒,和我说起一个叫金堆儿的,我父亲顺嘴蹦出个‘你娅娅’。我母亲老家管姨母叫娅娅,我料着我母亲应该是有姐妹的,不过各自嫁了人,可能就不常来往了。”
宝楹叹了口气,她母亲不叫金堆儿,这条线算是断了。看来想要闹明白,还是得母亲进宫来才好。
锦书不明就里,追着问,“怎么提起这个来?你是打听到了什么?有我姥姥家人的消息?”
宝楹推搪道,“你别多心,我就是想着,你如今到了这位份,要是还能有娘家亲戚,不是能认一认了么,也不显得孤寂不是!”
锦书拧起了眉头,“我没那个福气,我心里就记挂着我兄弟,他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一时缄默下来,隔着竹篾的垂帘,隐约看见太阳半悬在西耳房的琉璃顶上。金色的,光芒隐退,却依旧灼热难耐。
宝楹心不在焉的闲话几句就回古鉴斋了,锦书见了半天的客颇有些乏力,卸了点翠穿珠钿子和镂金领约。芍药花儿捧一件藕合色玉兰飞蝶氅衣来,她也没传尚衣宫人,自己随意换了歪着打盹儿。
才合了眼皮,迷迷糊糊正要睡着,蝈蝈儿进来轻轻唤了声主子,“快醒醒。才刚畅春园里传话来说,万岁爷先头在九经三事殿见了罗刹国使节,这会子移驾到澹宁居去了。今儿就在园子里驻跸,让主子准备准备也过去呢。”
锦书支起身揉眼睛,“他脚程够快的,怎么一气儿到畅春园了?”
“别说了,眼见着后蹬儿,再磨蹭就晚了,回头咱们吃挂落儿。”木兮拿紫檀长盘托了一套实地子月白纱裙来,叫司浴宫女浣凉帕子给她醒神儿,边道,“前头主子见客,新儿在梢间甩片汤话,我听她意思眼热咱们得不行。”
锦书坐在杌子上戴东珠耳饰,接了梳头太监递来的手把镜照燕尾,一面问,“说什么了?”
春桃接口应道,“是瞧主子晋了高位,咱们都在,偏把她打到低等妃嫔那里去,心里大约是不痛快吧!”
锦书嗯了一声,“上回放你们的赏,不是也照单儿留了一份给她吗?我知道她心里不受用,蝈蝈儿等得了闲找她说话,就说我信得过她,把她派给宝答应做护法,她这会子委屈,等将来自然有好处,叫她别瞧眼吧前脚底下一块地皮。”
蝈蝈儿曲腿应是,“这丫头就有一宗眼皮子浅的毛病,出了籍,配个好爷们儿,强似咱们一万倍。”
锦书嘻嘻的笑,“你别急,好女婿也少不了你们的份子。等主子爷凯旋,我给你们几个张罗好婆家,不叫男的挑女的,叫女的挑男的!”
几个丫头臊红了脸,嘴里嫌她老婆子啰皂。扭捏着含笑扶她起身,麻利换上了银红蝉翼纱罩衣,插了头面饰,一通拾掇就送上了肩舆,直奔神武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