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些小小的官员,查办的是凶手,还是牵动大明上下的未来?
夜色里的空场上,众人静了,各自顿顿的坐在回廊下,椅子上,呆望着那些披着黑布白布的尸体,还有铅印的万国舆图。
而以俞星城对另一个现实的了解,她知道世界各个角落,其实都有着像今日这般……几个小选择改变未来的事情发生。
拿破仑或许还挣扎在回法国重掌大权的逃亡路上,即将重建的新王朝,或许不会只有百日,车轮滚滚的新一波法国大革命正在底层酝酿。而乔治三世因二十年前淡马锡大战失败,精神状态每日俱下,或许维多利亚女王的继位已经等不了几年了……
俞星城慢慢道:“这只是法国的计划。但真的是否能达成,没人知道,如果英国遭遇内乱,就是不打仗呢?如果法国来袭击倭国的路上,遇见了风暴战船覆灭呢?而我们要做的是,让这件事不酝酿成战争。”
裘百湖:“你觉得之后会发生什么?”
俞星城眯起眼睛:“今日的白莲教闹事,只是一个开端。我能嗅到一些气味,一些百姓中积压已久的排斥、惶恐与提防。如果法国人中,有熟识大明的高手在背后指挥,下一步就是钟曾筠相瞒的事情,瞒不住了。”
温嘉序显然不知此事,有些茫然。裘百湖瞪大眼睛,几乎屏息:“如果……鸦片一事再闹出来,白莲教又四处散播杀洋鬼子保大明的言论,很可能……”
百姓自发暴动,围攻使馆、教堂、工厂也说不定。
俞星城十指交叉,抵在额头上:“这是最狠的一招,若是再来点百姓被洋人所害的传言……”
场下几人,惊得脖颈缩紧,两腮发麻。
“南直隶真的会大乱么?!”
“你觉得凶手是谁?”
温骁与温嘉序几乎同时开口。
俞星城看向温骁:“我目前能推测,凶手必定跟法国有些联系,但又是个在南直隶生活过的汉人。其次,我认为动手虽然的只有凶手一人,但他至少在得知死者的地址时,得到了法国人的帮助。凶手留下的讯息太少了……我必须要理顺清楚,他的瞬移能力到底是什么?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否则真的就,来不及了。”
他们都明白,如果一切确实如俞星城所说,在所有人都不在意的时候,或许一些事态,已经滑到了悬崖边缘。
俞星城:“不过这消息如果尽快传到京师,京师或许还有别的办法转圜。比如,我听说英国东印度公司只控制了印度的中西部地区。印度还有二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领土属于莫卧儿王朝,并且大明还支援莫卧儿王朝,甚至驻军帮助他们击退英人。……如果这时候,印度内乱了呢?英国还有精力出兵?”
裘百湖:“上报朝廷不难,可到印度的指令就要走多少日,而且内阁推诿,军饷紧张,此事未必……”
俞星城笑了:“可咱们皇上是出了名的‘不管不顾’。但能不能在战争爆发之前做得到,全仰赖皇上曾在这大明周围,埋下过多少引线了。”
作者有话要说:也可能察觉到了,其实皇帝并不是昏君。但他也不是那种可以运筹帷幄,一个错误都不犯的那种装逼大boss,而是一个很有血有肉有决断有痛苦的人。
等俞星城入京之后,会跟他也有些接触,到时候就更能理解他了吧。
……不过肯定不会出现什么被皇帝老头看上之类的情节。
第75章 追凶
俞星城起身:“先带我去见伊凡霍奇, 等天亮之后,请裘大人陪我一同去应天府。我要去见英国使馆的公使,向他当面说明此事。至于向京师汇报此事, 我人微言轻,未必……”
裘百湖当即道:“去见伊凡霍奇之前, 请你拟文写下自己的猜测, 而后我和你一同盖印, 但我不会直接托人交给吕阁老或内阁,而是从北钦天监送去给司礼监掌印,请那位老祖宗酌情决定是否呈交给皇上。”
俞星城稍一犹豫, 点头:“如果你觉得这样可行, 我这便去写。”
温嘉序忽然道:“请加上我的盖印,我相信俞司使的猜测。更何况,朝廷派我前来督办此事, 我怎可能不去助诸位一臂之力呢。”
俞星城:……说白了就是,如果她猜对了, 皇上大悦, 结果这公文却跟他温嘉序没半点关系,他岂不是要被怀疑没能力了?
俞星城还是点了点头, 走入了屋内。
温嘉序笑眯了眼睛,在四人一同进公堂之前, 他还特意往后让了让,伸手请温骁先入内。
温骁却没看他, 而是转脸看向了他身边跟随的侍女。
那侍女也有二十五六岁, 生的一张瓜子脸英气眉,肌肤似乎因风吹日晒而并不白皙,薄唇狭目看起来与温家似乎有几分远亲血统。她之前一直低着头, 这会儿和温骁双目相对,才艰难道:“大少爷。我……”
大少爷?
温骁不是二房庶子,不论怎么排位都算不上地位高的么?
温骁只稍稍一点头,微微笑起来:“阿卉,你晒黑了。”
说罢就朝屋内走进去。
俞星城坐在桌案前的时候,温骁抬袖帮她磨墨,她抬头感谢一笑,也把眼睛扫向那侍女。
阿卉低垂着头,身子微微发抖,似乎几不可闻的吸了一下鼻子。站在她前头的温嘉序眉头紧皱,像是不甘又嫉恨的隐隐咬着牙关,注意到俞星城的目光扫过来,又忙展露一个微笑。
俞星城低下头去,不想管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温嘉序,她稍一整理想法,便直接展开缎面折本,沾墨落笔。不必煽动,不必猜测。先列出证据说明受害者在国籍上的惊人一致性,以及列出如今遇害者中地位较高的几人的官职、姓名。
而后说明这些受害者的国家曾经参与过多次反法战争,在说出自己的猜测。
最后,她写明,英国本来就有意扰乱大明的意图,不论开膛手一案是否能控制住,英法都有向大明开战的可能性。此时如果能够通过在印度地区的控制力,有意掀起印度地区的反抗活动,以英国对印度殖民地的依赖和重视,很可能拖住英国开战的脚步。
而对付法国,只能尽快解决倭国战场,并派出部分天兵或鲸鹏在倭国东部海岸巡逻,来提防法国跨洋而来的进攻。若主将得力,天佑大明,必定能在海上斩除这些法人。
她本意想让言辞更委婉些,但裘百湖站在一旁,直接道:“这不是前朝,皇上不喜欢说话拐弯抹角,满篇奉承之词的折本。他只爱看提出问题,设想解法的折子。你写的简洁明了,老祖宗将这话与皇上说的时候,才会尽量多用你的原词,这样可以避免理解有误。”
俞星城一愣:“皇上不看折子么?都是听掌印太监转述?”
裘百湖:“不,递折子过的眼太多了。这样更快更有效果。你听我的就是了。”
俞星城点头,便用她自认有些直接的言辞,秉笔直书。裘百湖扫了一眼,点头:“你文笔确实好,逻辑也好。我觉得没问题。连夜御剑,多人交替,三四日左右必定递到司礼监去。”
温嘉序本以为俞星城和裘百湖,一个万国会馆的半地方官,一个北钦天监的大红人,按理来说,话语里少不得相互暗示,意有所指,却没想到这年级相差甚远的二人,竟跟合作了多少年的老搭档似的。裘百湖难得跟钦天监以外的人有这么多话可说,这俞星城也丝毫不怀疑裘百湖会不会坑他,不多问就按照他说的方向写。
温嘉序心里思索起来。
京师里,谁都知道裘百湖的臭脾气和管事儿多,是皇上不捧不宠的真红人。什么事儿觉得难办了,皇上必定会找裘百湖,他因为一切以皇上为重,在京城内外也得罪过不少人。
但宫里人都跟他关系好,官场上都没他地位稳,谁都知道要见了裘百湖客气几分了。
温家在仙路官路两道走,其实也想过跟裘百湖搞好关系,有些接触,但当时裘百湖还是个百户,都敢让温家吃闭门羹,如今成了千户,更是不好扯关系了啊。
裘百湖和俞星城按章之后,温嘉序也拿出官印,走到桌案前。
低头看去,不愧是裘百湖夸赞,这一手瘦劲遒美的好字与简明清晰的文笔,字形的赏心悦目与内容的干练归纳,就算是在如今京师官场上也要让人称赞。
此女绝对是打小儿以“名士”为目标教出来的。
当然,温嘉序却不知,这是俞星城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毕竟俞家只指望她好好读书卖上价而已。
不过温嘉序并不是出了开膛手一案才从京师赶来,而是因为他休假前往苏扬一代休憩,正要返京时刑部派他接管此事。所以他在苏扬待了有两三个月了,他观察温骁许久,自然也注意到了经常与温骁见面来往的俞星城。
他本以为此女是想要加入温家云云,但后来又听说她是叛出家中的女户——
传言入耳总是不少的。
但撇开那些传言里真真假假的部分,若此女真的断绝关系离家,那不知道那家人在日后要后悔成什么样子。
等温嘉序盖上章,公文递交给裘百湖,裘百湖派人去送。俞星城打算去找伊凡霍奇,温嘉序也要跟着去。
俞星城觉得烦,但也不好拒绝,只好让他随行。
他们坐马车出街的时候,天已经开始亮了,街市上甚至有了卖早餐的摊子。马车并不宽敞,温嘉序与他的侍女,温骁还有她四个人挤在车里。俞星城渐渐察觉,反倒是温骁有种看开了的坦荡,对待温嘉序就像对待一个不太熟的同事。而温嘉序看着游刃有余,却无时无刻不在意自己的衣摆巾帽,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就像是想要在温骁面前证明什么一样。
到街市口,俞星城一夜没吃东西,熬了个通宵,闻着街边卖豆包和馄饨汤的味道,忍不住肚子叫了叫。温骁笑着叫住车夫:“下去吃一顿吧。今天还不知道有多少事要忙,几碗馄饨也不耽误多少时间。”
到了街边,五六张桌子,热气滚滚,人家也不诓人,牌子上直接说价格便宜,所以是菜馄饨,海带汤,半点肉腥也没有,和尚也能喝。正好有一桌人走,温骁拎了另一桌的一只空马扎过去,俞星城坐在他旁边。
温骁:“不比你家有厨子,我早上去万国会馆上值的路上,总来这家吃,看他家媳妇儿用鸡蛋荠菜包的,也吃着安心。”
阿卉也坐在了俞星城对面,却看着温嘉序不太愿意坐。
哦。真正的少爷啊。
温骁也不管他,付了四碗的钱。
阿卉见了这样场景下如常的温骁,又现出几分欢欣熟悉来,把所谓主子晾在一边。俞星城说起街边馄饨汤就要多放胡椒,辣的一身薄汗才好,阿卉笑起来:“我们以前跟大少爷在川渝吃早饭,那边恨不得吃豆花都加一勺辣子!”
温嘉序哼了一声,强忍着在阿卉旁边坐下了。
阿卉又低头不说话了。
四碗馄饨上来,俞星城饿的厉害,吹一吹就入口,温嘉序却在那边絮絮叨叨:“这桌子就这么摆在泥地里头?马扎都要陷进去了。这勺子怎么看都不干净吧。阿卉,你没带水壶吗?帮我冲一下。”
阿卉头都不抬,低头猛喝。
温嘉序这少爷毛病上来了,嘚吧嘚没完,一会儿说这海带汤太涩,一会儿说胡椒有杂质。
温骁是一向不言不语好脾气,阿卉毕竟是仆人不敢开口。
俞星城真惯不了这臭毛病了,抬头开口:“温郎中,其实这汤里有毒,只是我们三个提前服过解毒药了,您喝了指不定会出什么事儿,放下吧。”
温嘉序脸上挂不住了:“俞司使何必这么说话。”
俞星城喝了口汤,她一张小脸被热汽映的温柔,笑道:“我能这么好好跟您说话,都仰赖你兄长请客,我看他面子罢了。吃饭挑三拣四,您温家的饭桌上,都是这样连点规矩都不懂的人么?”
温嘉序难堪起来,正要开口,温骁清了一下嗓子。
温嘉序竟然条件反射的一抖,不注意就把话咽下去了。
俞星城一愣。
……温嘉序竟然打从心里害怕温骁?
……就温骁这好脾气,竟然会让人害怕?
温嘉序把话咽下去瞬间,他反应过来自己的怂,表情上顿时涌现出一股对自己的气恼和不甘来,脸色涨红,低下头去狠狠的吞下一口馄饨。
——然后被烫的嘶嘶哈哈眼含热泪,就是不吐,就是不说烫。
俞星城觉得自己要笑了。
这小孩……唉,就这段位,就别挑衅了啊。
仨人吃完的都比温嘉序早,还要等他,温嘉序估计也是昨天忙活一夜饿了,外加汤确实香,就不舍得放下勺,又着急要脸想赶上他们速度,最后被烫的嘴边一圈红的上了车。
估计上牙膛子也要烫出泡来了吧。
俞星城有点忍不住笑,温嘉序瞪了她好几眼,不过温骁却依旧是混不在意。
一行人到了北厂仙官隐匿伊凡霍奇的地方,没想到杨椿楼竟然也在给他换药。
伊凡霍奇的红胡子以不利于附近伤口愈合为由,被杨椿楼粗暴的刮掉了,他脸色苍白,瑟瑟发抖的被一脸不耐的杨椿楼治疗着。这会儿屋里烧着暖炉,杨椿楼不让他们靠近,但能看到伊凡霍奇身上的多处溃烂,都因为之前杨椿楼的灼烫而得到控制,甚至大为好转。
看着凄惨,但至少不再满身脓液了。
俞星城坐在另一侧的榻上,戌三递来了当时伤过俞星城的那把开膛手的刀。
她一边查看着刀,一边直接用英语问:“伊凡霍奇,你能把那天的事情再描述一遍么?”
伊凡霍奇焦躁起来:“都问过多少遍了!我都说的不耐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