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你别太担心……我妈妈现在还瞒着我……可能问题也不大。”
这是方子欣在电话里说的话。
明明不安,又自我安慰。
-
正午尚感燥热的早秋艳阳,亮堂地照射车窗玻璃。
白芒已经登上大巴车,车厢座位只坐了一半人。一个干瘦猥琐的男人挤在她旁边,身体紧紧贴着她。
白芒瞧了他一眼,客气商量:“哥们,挪一挪?”
男人充耳不闻,还故意往她这里贴。
“请问您——是聋哑人吗?”
男人挂着耳塞,仍是不理会她,身体挨着她,手还朝着她的大腿落下来——
白芒快速握住男人的手臂,扣住。在男人不明所以的眼神之下,将他一推,一脚将男人从座位甩到了中间过道。
“哎呦!”男人倒在地上失声痛叫,“你……野蛮人啊!”
白芒一句话没说,不顾周遭人纷纷议论,提上背包,噔噔走下了大巴车。
等她下车,车厢响起一阵阵击掌声。白芒往后一看,有人推开车窗,朝她举着大拇指:“女侠厉害!”
白芒挥手作罢,没有回头,迈开大步离开了客运车站。
-
【这个世界,不只是明亮的颜色,即使身处黑暗,你也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这是白蕙跟她说过的一句话,白芒不知道当年白蕙是不是经历过黑暗,才会变成后面的样子。
这次她准备回云城,就是想能不能碰上白蕙,结果丁景凯就突然出事了。
还是去一趟宁市吧。
她不知道丁景凯为什么会被拘。
但如果丁景凯真的进去了……以后她想找他交流一些事情,就很不方便了。
-
白芒是跟人拼车,回得宁市。
方子欣在玫瑰园的北门接到她,然后带她去了大萌的二楼房间。
大萌关上门,拿了两瓶水递给白芒和方子欣。
方子欣拧开瓶盖,呼哧呼哧地灌了半瓶水,面红耳赤地开口说:“老丁这次可能真摊上事了。”
方子欣急促的时候,一句话连着另一句话,每个字都像是夹枪带棒地往外冒,语速飞快。最难懂的话就是说得快但表述凌乱。
白芒勉强能听懂。
老丁因为生意上的行贿罪被拘留了,就看判下来几年。
方玉环已经找过林家几次,林春生闭门不见,丁明薇也对她冷言冷语。这個星期,方玉环咨询了不只一个律师,结论都是:证据坐实也没太大办法,只能争取表现好好减刑。
有些事情,只能说人一倒霉,喝水都能呛死。
在白芒来丁家之前,大景水泥就面临了“粉尘危害严重”“高度职业危害”为由的两项重大停产整改通知。
贷款三千万整改完毕,结果仍没有达到有关部门批准生产的要求。丁景凯也是没有办法,就找了林春生,林春生牵线搭桥给他找了一位相关部门的领导。
丁景凯行贿百万,水泥厂终于得以复工。
结果前不久,这位领导被举报调查,丁景凯也受到了牵连。
大景水泥还有一个合伙人,是丁明薇那边的人,早半年退出了合伙生意。
为了明哲保身,那人供出了内部账本。这种快速起家的暴行业,大多没有明细账目,甚至老板的财务风险还没建立。
钱进得太快,就容易忘记每一单成交的生意背后,都存在极大风险。
总之就是,那天澜大开学,方玉环话里话外潜意识担心的事生了——
大景水泥玩崩了。
除此,还赔进去了丁景凯。
……
“呜呜!”方子欣靠在白芒肩上欲哭无泪。
作为这个家里最粗暴简单的人,都可以把这摊事弄清楚明白,说明事情可能真到了没有回旋的余地。
“所以丁叔叔真会进去?”大萌担忧问。
“是啊,我家可能要破产了。”方子欣艰难地挤挤眼睛,还是没有眼泪出来。她性格粗暴,但不软弱。
这些年,谁家破产谁家人进去,方子欣听多了。好端端就家道中落的人很多。她妈一直说的话:泼天的富贵也就是一滩水,一旦泼在地上很快就无影无踪。
像她们家,这次折腾都不算折腾了……即使内心难以接受,方子欣还是很快接受了事实,并做好了面对的准备。
现在家里唯一不知道,只有丁龙泽。
怕影响丁龙泽学业。
虽然……丁龙泽的学业有没有被影响,关系似乎也不太大。
“哎!”方子欣一脸沮丧,瞧瞧白芒,说了句实诚的心里话:“我好歹也过了五六年好日子。白芒你就比较惨了,就当了两个月的富二代。”
白芒:“……”咳!
真没想到,这个时候方子欣还为她考虑。
“……也是噢。”盘膝而坐的大萌,看看方子欣,又望望白芒,一时间心里也不知道更同情谁了。
比起白芒,方子欣更难面对落差,但白芒也很惨啊。
就当了两个月的富二代……
方子欣好歹积累了不少奢侈名牌包包,手办,饰手表;白芒真的一点实惠没捞上,纯粹就是来了一趟富贵体验营。时间一到,彻底再见了。
那不是的……
她也是捞上一点实惠的,那二十多万的礼金不是吗?
“我家破产了,什么都没了,完蛋了!”方子欣决定摆烂,人往地毯上一瘫,呈大字状。
白芒和大萌对视。
“这次对欣子,是重大挫折了。”大萌惆怅道,“以前我都是吃欣子的饭,以后可能我成了要请客的人了。”
白芒同意,点了下头。
就在这时,方子欣从地上坐起来,抓住大萌的手:“萌啊,我记住你这句话了。”
大萌立马嗷了声,她的暴户朋友破产,她也觉得心好痛。
-
事情未必有方子欣想得这般糟糕。
方玉环得知女儿知道,就知道白芒也会知道了这次“变故”。
有些雷,埋在地底下会爆;有些事,藏着也会被人知道。还不如,该咋样咋样。
下午丁龙泽补课回来,刚好白芒也在这个家,方玉环决定摊牌了。
……
傍晚王阿姨已经做好了饭菜,仍然荤素搭配,营养可口:烤制了丁龙泽最爱的蜜汁鸡翅,炒了方子欣喜欢的鸡蛋炒虾仁,以及白芒喜欢的宁市特色炖菜。
趁着碗筷未动,方玉环坐在主位,面对三个孩子,开起了家庭内部会议。
“我本来想再瞒一段时间,但这次白芒也回来了,事情也瞒不住的,我就跟你们说了——”
方玉环讲话还是有当家做主的范儿,有铺垫有思路,不仅把事情清晰交代出来,还不是那种摆烂态度。听起来的感觉……就这?
不就老丁被抓……被迫闭关几年吗?
的既视感。
事实的确如此——
但丰富的情感还是导致方玉环连续几日睡不好,只不过人的弹性是巨大的,真的接受事实,还是要解决办法。
暴雨总会停歇,雨后总有好天。
“……所以老丁大概会判几年?”丁龙泽问方玉环。
方玉环:“初步判定是六七年,律师尽量争取五年之内。”
丁龙泽:“一定找最好的律师。”
方玉环重重地嗯了声。
丁龙泽摊手说:“我就知道最近家里有事,今天我看芒芒冰回来,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丁龙泽口吻里故作轻松,前面他还流露一点难以接受,几句话之后就平静下来。
从头到尾,都没有方子欣那么崩溃。
他还读高中,很多事还不是很具体,而且他妈也说了,虽然以后不能过度消费,家里还是有余粮的。
丁龙泽想了想吗,安慰家人说:“该补的税补上去,水泥厂如果不好经营,咱们就把它卖掉,我姐今年就大学毕业了,我也很快成年,家里也没什么负担,伱不要太担心我们。芒芒冰更厉害了,澜大毕业工作不愁……”
“是吧!”丁龙泽朝她们看,眨眼。
“我晚上就找实习工作!”方子欣说得不假思索,不是多么想找工作,但是比起专升本每天看书,找个实习单位也不那么可怕了。还更容易一点。
白芒看了一眼方子欣,大致就明白方子欣那点心思了。
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也逼不了一个装瞎的人看书考试。
白芒顿了顿,也对方玉环说:“阿姨……你不用每个月给我生活费,我不缺钱用,你也没义务养我。”
她会这样说,是开学之后方玉环给她转了两次钱。都是以老丁要给她生活费为由。
……比起白蕙,方玉环似乎更想当她的妈。
也更擅长当妈。
“……你们乖啊,真乖啊!”
没想到关键时候三个孩子还挺给力,方玉环内心百感交集,面上也流露出欣慰。
但是,家里情况还真没有她前面嘴上说的这般糟糕。
老丁进去是一个意外,但大景水泥会以整改由头停业再破产是预料之中的事——
这种资本吞噬虾米的套路,也不只生在她家。
人在世间生存,要懂得一个道理:见好就收。
与其苦苦挣扎经营,还不如趁着现在风声还不太明朗,谈个好价格卖掉。守住一家安定。
一桌子好菜,迟迟都没有人下筷。
丁龙泽对着一桌好菜,叹气说:“也不知道老丁在里面吃得怎么样?”
方子欣本想吃个鸡翅,听丁龙泽这样一问,也不好意思夹了。即使有胃口,哪有脸啃鸡翅。
方玉环看着两个亲生孩子,一个非亲生白芒,立马打起精神,面上扬起称之乐观的豁达神情:“别愣着,你爸吃不上的饭菜,咱们要好好吃。”
丁龙泽:“……”
方子欣:“……”
白芒:……
她就说方玉环是有点能量在身上的。如果为了这家子好,方玉环和丁景凯要进去一个。她也投票丁景凯。
因为……相对没用。
-
夜里丁龙泽和方子欣都上楼睡了,方玉环还在客厅看账本,白芒穿着一袭睡衣从房间走出来。
方玉环冲她一笑:“别担心你爸,他在外面还天天应酬,真的进去闭关修炼几年,还有意养生。你别以为我开玩笑……真的是事实,就是这个小区的一个大哥因为串标拉进去了,也就三年时间吧,前两天刚出来。黑不溜秋进去,白白胖胖出来。”
方玉环有意说笑,白芒配合地呵呵了两声。
有一个事情,她不太明白。
现在客厅只有她和方玉环两人,白芒直接问出来:“林家就真的很干净吗?”
方玉环沉默了,好一会,收拢桌上的账本,开口说:“林家能明哲保身,原因肯定不只是林春生有手腕有人脉。他只是运气好,站对人了。”
白芒明白方玉环的话。
方玉环又说:“这些年你爸没心眼,我还有点脑子,都记着账……但是现在没那么糟糕,不就是水泥厂破产嘛,西北还留着新希望呢。丁景凯就算按律师说的,最高判六年……六年之后他出来,都还没到领退休金的年纪,一切都来得及。”
“白芒,阿姨知道你是一个是非分明,很正直的女孩子,但是阿姨要告诉你的是。你爸这人,做生意很多年了,他这次进去真不是因为人坏,而是——单纯。他心里大概对林家还是有点期待的。”
“当然我也不知道,他应不应该保留期望。”
“现在真没到石俱焚的时候,如果我想要玉石俱焚,一定要拉上林春生没问题,但到时候,事情只会更糟糕——林家要倒了,咱们家也是垫背的那一个。”
“……你现在还小,你就慢慢看着,该出来的人一定会出来;该进去的人,迟早也会进去的。”
白芒听着方玉环把好话重话希望话都说了一通,心里不至于豁然如明镜,但是多少清晰了,丁景凯这些年起家和这次变故的原因。
比起丁家,最糟糕的事情已经落地,方玉环可以睡上安稳觉。
丁明薇但凡有点忧心,都很难继续高枕无忧了……
除非,林家已经抱上大树。
或许,林家可能真的有了靠山——
……
江家钟灵在宁城四越山投资开了一家高规格的文艺风酒店,邀请宁媛会里的太太和孩子假日期间到她新开的酒店玩三天。
也当做宁媛会的一次活动。
替钟灵操持这次活动的人,正好是丁明薇。
丁景凯出事,丁明薇为了避嫌彻底不跟方玉环见面,甚至,恨不得自己也从夫姓改姓林算了。
之前为了林直受伤的事,丁明薇已经对方玉环的脾气很怄火,虽然她和丁景凯有着亲戚关系,但在长期生存在利益划分的算计里,丁明薇将亲情和利益划分干净。
没有一点狠绝,她也坐不到现在的位子,没有一点贪婪她也过不上好日子。
更没有机会成为宁城江家钟灵的左右手。
她能成为钟灵左右手,不是因为她被钟灵赏识,而是她的丈夫林春生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这次活动……要不要邀请方玉环?”
第一次由她操场活动,丁明薇自然巴结着来到江家,跟钟灵商量,然后就提到了方玉环。
“她是成员,宁媛会的活动还是要叫一叫她……”钟灵对方玉环态度一般,也不太熟悉,也没丁明薇那么复杂的想法。
“哎,但是——”
钟灵冷幽幽道:“不要做小气的事,传出去不好听。加入协会名义上就是姐妹,有活动肯定要请她,但来不来是她的事!”钟灵喝了一口咖啡,说话声音很慵懒,是丁明薇见过身家最高又最没精打采的贵太太了。
甚至怀疑钟灵可能有什么抑郁病。
丁明薇悻悻开口:“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我想不会有心思过来的。”
钟灵没理这话,听着太无聊。
丁明薇在江家北花园坐了一会,直到都快坐不住了,钟灵才随口问了一句丁明薇:“你女儿几岁了?”
丁明薇立马有点多想,面上带笑,嘴角咧着,露出一排白洁过度的烤瓷牙,上面还沾了口红颜色,十分显目。
“24……研究生快毕业了。”笑呵呵回答。
“那比川尧大两岁啊……”口吻拉扯,很不走心。
丁明薇有点尴尬,又有点希望地望着钟灵。
钟灵一眼就瞧出丁明薇那点想法,说场面话:“我可安排不了他。不过啊……他爸还是能管得了他。”
丁明薇配合地谦虚说:“我们家哪有这个高攀的心啊。”
钟灵呵笑两声。
说话间,一辆黑色SUV驶入江家车位。
刚好是——江川尧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