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青云寨不足二十里的一处山寨。
原本是一伙小型山贼的落脚地,山贼头子死后,其余喽啰一哄而散,空留下一处山寨。
说是山寨,也不过是一些窝棚罢。
脏乱差,与寻常人想象中的山大王行宫,完全两回事。
之前此处甚至遍地可见五谷轮回物,各种垃圾也随处可见。
但现在,窝棚悉数被拆,换成了一座座规划整齐的木宅。
虽然朴素甚至寒酸,但看起来却已有治理有方的村落之像。
最难得的是,这一方小小寨子里,有老人有妇孺有壮汉。
所有人都忙碌着,纵然面上无欢笑,也没几人露出愁苦绝望之色。
更多的,是对新生活的向往。
“姜兄,看这边。”
林宁指着一处散着异味的茅屋,对游览的津津有味的姜太虚道。
姜太虚怎会不知那是何处?
一时间以他的功力,都差点呕吐出来。
因为他有些洁癖……
一旁原本面色欣然的吴媛脸色也淡了些,非意志所愿,乃内心所。
林宁微笑道:“不要小看这个,百姓之名学礼,以此为先。有了这个,不仅山民们居住之场所清洁,更减少了恶疾生的可能。要知道,大灾之后,通常会有大疫。”
跟在后面做导游的方林忙道:“他们进山寨前,身上的破烂衣物和带着的已经霉变臭了的被褥还有吃食都被烧了。咱们山寨里的人把各家空余的让出来,送给了他们穿用,又用小宁你走前留下的方子煮了汤药,或让他们沐浴,或让他们服用,如此,才没几个生病。不过小宁啊,这样下去不是常法,咱们没有那么多衣服被褥送人哪。”
林宁呵呵笑道:“所以,不能让这些人清闲下来,要让他们活的有价值,就要让他们劳动。”
“林郎君,此言何解?”
五经女博士吴媛听到此言,大感有深意,便问道。
林宁笑道:“这也是天人所授,道曰:人存于世间,何以为人,异于百兽?当持器具,劳作而别。吾深以为大道至理。一个人只有劳动,才能维持此人的存在,维持自己的生存,并因此获得地位。此处地位非指高官厚禄,而是在世人眼中的形象。若一个人不劳动,那他就会很快消弭于众。纵然依靠祖荫或者其他,他仍能生存下去,但他在世人心中的地位,也会一落千丈。
所以,想让这些百姓真正安下心来生活,便是让他们劳作起来,且让他们明白,他们的劳作是有意义的。”
吴媛和姜太虚平生第一次听闻此等道理,无不为之震动。
莫说他们,连田五娘都若有所思。
就听吴媛以请教的语气问道:“小郎君,使人劳作,而得到尊重,维持生存的意义,这等至言我平生闻,以为颇有道理。只是,如何分别百姓之劳作,和奴役之劳作?”
林宁用赞赏的目光看了吴媛一眼,解释道:“博士此问极佳,虽然听起来难以接受,但纵是奴役之劳,其实也是实现某种刻薄的价值。否则,大乱之时,百姓难以得生。”
吴媛闻言却蹙起眉头道:“那些人凭什么奴役百姓?”
林宁正色道:“因为他们掌握着生活物资,以及生产资料。简单的说,地主凭什么能招揽佃户?因为他们有田地,而寻常流民就没有。有了田地,这就是他们的资本。博士,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所有人的祖先都是从茹毛饮血的上古岁月而来。那个时候,大家十分平等。可后来,身强体壮者,狩到了更多的猎物,他就可以用这些猎物来娶妻,可以用这些猎物来雇佣没有狩到猎物人为他效力。再往后,就是现在的样子了。”
姜太虚忽然开口道:“那林郎君以为,大户巨室依靠土地和免税丁额大肆收献田地和人口,也是对的了?”
林宁微笑道:“从天道而言,并无过错。但从人道而言,是为巨贼也。”
“何为天道?何为人道?”
吴媛急着追问道。
林宁微笑道:“法天地自然之道,是为天道。然人为万物之灵长,先圣以仁、礼二字为核心,定下人之道,使得人与兽分。纵有体格孱弱者,纵有一时落难者,亦能使之存续,这也是青云寨现在的做法。”
吴媛闻言,似醍醐灌顶一般,温润的眼睛此刻明亮如星辰。
姜太虚也颔道:“此言大善!圣人之道,便为人道。”
林宁有些好笑的看着他,道:“你为学宫席,当知道如今天下巨室,泰半出自三大圣地,天下百姓苦之久矣。圣地之初,原是为了庇护百姓不为外道所害。可如今,却是天下百姓呕血三升奉养圣地。姜兄竟认同在下之言?”
姜太虚闻言,面色一滞,目光渐现复杂。
但凡有些眼光见识的人,都看得出问题所在,他又怎会看不出?
可是……
这等事,连夫子都没有好的解决办法,更何况是他?
只能拱手道:“林郎君,害民之贼,绝无好下场。”
林宁闻言,难得在二人面前狷狂的哈哈大笑起来,道:“其实三大圣地是有好办法的,千年圣地,又非第一次遇到这等难题。每二三百年,必有一遭循环。无非是三国动战争,通过战争,来消磨‘过剩’的人口,以及,过度‘贪婪’的世家。
死伤干净了,天下即可恢复太平。三大圣地以救世主之姿,挽天倾,于世间威望更著。
只是,每一次,死伤百姓何止千万?
白骨皑皑,人间地狱!
以夫子之贤,为何也难解决此难题?
因为夫子若主动下狠手,清查学宫内部,必会造成学宫伤筋动骨,元气大伤。
到那时,黑冰台必会与皇城司联起手来,打压甚至覆灭稷下学宫。
纵然夫子仁爱天下,也难放下学宫存亡之难。”
姜太虚没有否认,他叹息一声,道:“千年以来,已成无解之难。”
跟在后面一直没有出声的皇鸿儿这会儿看着林宁已经忘了之前羞辱之仇了,妙目中满是异彩,从未有人如此清晰的说出三大圣地之祸!绝大多数人,只会说是三大圣地造出的那些家族,太过贪婪恶毒,却不会批判三大圣地。因为不管哪个圣地,都在严苛的约束门下弟子,本身不能为非作歹。
但对于他们家族的“正常”壮大,却无力阻止。
她“狠狠”看了林宁一眼后,讥声笑道:“都道我圣教为魔教,害人无数。可圣教千年来加在一起,害人性命之数,可有你们三大圣地动一次大战死的多?究竟谁为魔,谁为正?”
没人搭理她,吴媛气息低沉了许久后,问林宁道:“郎君可得天人教授解决之道?”
林宁笑而不语,心下道:多简单的事,只是从未有人想过罢。
何解?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将天下武圣斩尽,自可破圣地之祸。
只是这句话,谁敢想?谁敢提?
谁又敢说?
至少,林宁此刻也不敢去说。
被吴媛清明温润的目光追问着,林宁顿了顿道:“世间大道如何,小小一个青云寨目前还难以左右。如今能做的,就是尽我心力,尽量于乱世中,多救些百姓。博士不需叹息,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若天下人人肯伸出手来,救助二三人,则天下可大同也。”
看着林宁充满美好向往和希望的面容,吴媛轻轻呼出口气,目光也变得坚定起来,颔道:“闻郎君之言,吾愧之敬之,谨受教。愿留于此山间,助郎君仁爱之行,聆听郎君天人大道。”
姜太虚也缓缓点头道:“此为重筑我大道根基之所在。”
二人身后,皇鸿儿幽幽妙目难掩古怪的看着两个呆子,就这样便心甘情愿给这小郎君做牛做马听使唤了?
稷下学宫的老夫子和长老们都疯了吗,放这样两个傻子出来让人忽悠。
这小郎君还真是……
论蛊惑人心的本领,纵是圣教中,又有谁人能及?
果然天生我圣教中人!
皇鸿儿正“含情脉脉”的看着林宁,心里盘算着到底如何才能将此人引入圣教。
却忽地感觉到一阵凌厉的剑意袭来,忙眼观鼻鼻观口的重新站在那里,规规矩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