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戌时三刻——
就在谨身殿里为了一个人的生死争执不休的时候,阴冷潮湿的天牢里,夏初七坐在那铺得厚厚的稻草上,看着面前梅子挤成了苦瓜一般蔫蔫的圆圆小脸儿,仿佛时光又回转到了清岗县的那日,她也是在柴房里,梅子也是为她来送饭,一样也是像现在这般,哭得个唏里哗啦,让人又心酸又好笑。
偏了下脑袋,她摇了摇梅子的肩膀。
“你脸上那一坨坨的酒刺都好完了,怎么还哭鼻子呀?”
梅子吸着鼻子,抽泣着,半张着唇,似哭不哭的唤了一声“楚七……”剩下的话就噎在了她的喉咙里,除了一串串的抽泣,她愣了隔了好久,才说出一句话来。
“你的命,怎生这般的苦?”
她的命很苦吗?
夏初七撇了撇嘴巴。
原本她是想调侃梅子两句的,可终究又觉得与气氛不和。
无奈得轻叹一下,她翘着唇笑,“好了好了,别哭了成不?我算是服你了,我吃还不行吗?看着你哭花脸的样子,我就觉着别扭,到底是谁坐牢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才是来探监的呢。去!”
她的乐观开朗感染了梅子。
噗哧一声,她哭到极点,又红着眼睛笑起来。
“楚七,你别害怕,爷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
端着那檀木食盒盖子的手微微一顿,夏初七顿时阴了脸。
“吃饭的时候,能不能不要提让人不爽的人?”
梅子“啊”一声,不明所以的看着她,“楚七,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爷他很关心你,听说你没吃饭,气得都脾气了,谁也不敢多吭一声。这不,他让陈侍卫长领了我来,让我无论如何也要让你吃。对了,陈侍卫长还吩咐,牢里的东西,别的可千万不要吃。”
无论如何?
不吃别人的东西。
他是怕她死了良心不安吗?
几不可辩地皱了一下眉头,她盯着梅子亮晶晶的眼睛,嘲弄的笑了笑,懒洋洋躲在墙壁之上,无所谓的打开那食盒,将里面简单的几个饭菜拎了出来。
“切,也不太丰盛嘛……”
梅子扯着嘴笑笑,“爷说您中午吃了太多的肉,晚上得吃清淡一点,不然对肠胃不好。”
中午吃得太多肉吗?
那吟春园的小宴上,她吃得没什么滋味儿,也不知道自己吃了一些什么东西进去,他也没有看过她,怎会知道她吃了太多的肉?
拍了拍梅子的肩膀,她叹气。
“行了,就冲你这份心,我必须得吃。”
端起碗来,她随意的夹了一筷子菜。
可刚刚凑到唇边儿,她便顿住了。
一双小狐狸般的眼睛,微微一眯,顿了良久,才慢吞吞地把饭菜送入了嘴巴。
二月初二亥时——
谨身殿里的灯火没有熄灭的意思,只不过那墙上的宫灯,已经全部由红色换成了白色,树上也扎起了白花,窗帷全部换成了素白,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整个皇城似乎都陷入了一片孝白之中。
洪泰帝突然下旨要对楚七“斩立决”,这个决定来得很突然,几乎立即引起了所有人的吃惊和反对。
吃惊嘛,是都没有想到。
反对嘛,那是各有各的理由。
有人反对是因为好不容易才可以借机揪住赵樽的辫子,正可以利用“楚七谋杀太子”一事大做文章,顺藤摸瓜下去,多搞一点人出来。这样就杀人灭口了,后面的戏还如何唱得下去?至于有的人嘛,自然心知老皇帝是为了平息干戈,才想直接把那楚七斩了事,免得再生事端,可隔岸观火谁也不愿一了了之。
宁王最是激动,“父皇,此事不可轻易结案。”
兵部尚书谢长晋立马驸议,“陛下,微臣以为,宁王殿下所言极为有理,谋杀太子那是大罪,必须揪住党羽来不可。”
史部尚书吕华铭却不认同,“臣以为此事应由陛下乾纲独断,楚七该杀。”
一件“杀与不杀”之事,始终有不同的意见,就在洪泰帝的面前也大搞党羽派系。可谁与谁交好,谁与谁结党,却又不是那么清楚的从明面上可以看得出来。朝中之事,那水究竟有多深,端看这件事就可见一斑了。
洪泰帝头晕脑胀,揉着太阳穴一直皱眉。
终于,他看向了一言不的赵樽。
“老十九,你怎么说?”
赵樽今日的情绪一直很冷静。别人的争执的时候,他几乎不插言,如今被洪泰帝点了名,那凉得如同腊月河风一般的目光也是丝毫未变,考虑了一下,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突然一眯眼,拂下衣袍,在洪泰帝的面前规规矩矩地跪了下来。
“父皇,儿子有一个办法,可以证明楚七不仅没有谋害太子,而是一直在诚心治疗,确实对大晏社稷有功。”
“哦,你有何办法?”
洪泰帝声音沉沉,其他人的视线也落在他身上。
赵樽没有起身,手臂突地一沉,“嗖”的一下从怀中掏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来,就在众中的惊愕中,眼皮也不眨地“唰”一下扎在自己的左臂上——
一时间,鲜血淋漓,那红红的血迹染红了他的手臂,也落在了地上团花的地毯上,引得屋子里尖呼声四起。
“殿下——!”
“十九弟——!”
“老十九——!”
在众人不解与惊呆的目光下,赵樽就像根本不知道疼痛一般,仍是淡然地看着洪泰帝,又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儿来,在烛火下举了起来。
“父皇,这是太子的血液。楚七曾经说过,那杨梅症可以由人的血液而传染,除去青霉素之外,其他药物不好彻底治愈。所以她才研究青霉素,目的是以毒攻毒,以青霉之毒来克制杨梅症之毒。如今儿臣把染了杨梅症的血液,融入儿臣的血液之中,染上杨梅症,就可以亲身试验,以证视听。”
最后八个字,他说得很重,掷地有声。
说罢也不等别人回应,拿着那小瓷瓶就往伤口上倒。
只见的“砰”一声,不等他动作做完,那瓷瓶儿便飞了出去,他的面前是洪泰帝激动得不停颤抖的手指,“好哇,连你也学会来逼你父皇了?为了一个女子,老十九,朕来问你,值得,还是不值得?”
重重磕了一个头,赵樽冷冷地回答。
“回禀父皇,值得。”
咬了下牙齿,洪泰帝的情绪已经被燃到了极点。
“好好好。逼朕是吧?就凭她迷惑朕的儿子如此之深,也非死不可。来人啊,传旨下去,杀!”
二月初二亥时三刻——
天牢里的夏初七摸着吃得圆圆滚滚的肚皮,打了好几个饱嗝。老实说,如果不是时间和地点不对,她觉得这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想的日子,也算是舒心了。
“只可惜,最后的晚餐啊……”
一刻钟前,那狱卒小丁传来了消息。
说她设在晋王府的“青霉素研究室”被皇帝下旨清查了。皇帝必下召见了三公九卿们讨论,已然认定是她的“毒药”害得太子殿下暴毙。陛下大怒,已经下旨刑部,于明日午时对她斩立决。
一时间,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原本她信心勃勃地想用“青霉素”来改变这个时代的医疗历史,结果历史没有改变,奇迹也没有创造出来,如今她却不得不为了那个青霉素而丢命。突然之间,她又想到了赵柘,如果他不死,那青霉素是不是就可以问世了?
目前的情况下,她心知没有办法与古人说明白“青霉素”的科学理论,毕竟以他们目前的医疗思想还达不到那个程度。再且说,也不会有人给她机会说清了。
斩立决……
这会儿她觉得死亡也什么可怕的了。
一直以来,她到京师的目的就是找到傻子,为魏国公案子冤死的人报仇,现在傻子已经见到了,他如今贵为皇长孙,往后定然会过上好日子,有肉吃,有衣穿,不需要她为他操心了。而为魏国公报仇……她只能对这身子的主人和李邈说一声对不住了。她本就不属于这个时代,死了或许梦就醒了,她就可以回到真正属于她的那个开明时代,多好?至少不会为了研制青霉素而丢命。
心里蜇痛了一下。
她叹了一口气,又看了片刻梅子留下的那几个碗。
慢悠悠的,她爬起来,笑眯眯地凑向木栅栏。
“喂,小兄弟……我要纸笔。”
那小狱卒正在打瞌头,闻声打了个哈欠,有些不明所以。
“做什么?大晚上的。”
夏初七翘起嘴角来,笑容更甜了几分,想了想,又冲他比划了一个巴掌,“小兄弟,麻烦你给我找纸笔来,我给你五两银子,怎么样?”
已经被骗过一次,谁还可能相信她?
小狱卒明显不信,夏初七却笑弯了眼睛,“真的,你放心。等我回头写完了,你把那东西交给你们牢头,让他呈与朕下与晋王,保管晋王爷还会赏你们好多银子的,信不信?”
“不信。”
嘿嘿一乐,夏初七抿唇,“我就知道你不信。”看来不给点实在的东西,实在服不了人。想了想,她低下头,摩挲着一直挂在她腰间的那个南红串珠,拖出来,看了看,摸了摸,终是取下那红绳来,一起递给了小丁。
“这个东西你认得吧?”
“不认得。”
“……”夏初七稍稍为他的孤陋寡闻默哀了一下,才继续道,“你认不认得无所谓,你只需要知道它很值钱就行了。拿去典当了,至少可以保你家人过上十年丰衣足食的日子,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想好了?”
这句话太有力度了。
小狱卒眼睛又亮了,“真的,不再骗人?”
夏初七莞尔,与他挤了一下眼睛。
“我可是大好人,从来都不骗人。”
显然这话没有什么说服力,小狱卒瘪了瘪嘴巴,可将那个南红串珠迎着烛火看了一下,虽然不懂,却仍是可以看得出来那真是一件好宝贝。心里喜欢了,他笑眯眯的把串珠塞入怀里,愉快地离开了。
很快,他送来了纸笔。
盘腿坐在稻草上,夏初七目光烁烁的看着面前的白纸,拎着毛笔,思考了一会儿,躬着身子开写。可写着写着,大概觉得手腕子不舒服了,索性又把笔杆子给拆断了,像捉钢笔似的拿在手里,继续在那张白纸上,歪歪曲曲的写下一行行字。
二月初三子时——
深浓的夜色,笼罩了京师城。
可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不夜。
不仅宫中灯火通明,就连京师街道上也点了挽灯。一个太子死了,在时下,那居丧之礼和服丧之礼都有非常严格的限定,一概得按照丧礼程序来,出不得半点纰漏。按太子丧葬礼节,先要辍朝三日,由翰林院专人撰写祭文、谥册文、圹志文,再由工部制造铭旌,钦天监官员占卜葬期。其后,在京的文武百官全部都得身着丧服拜祭,齐衰三日,哭灵三日。除此之外,在京所有军民都必须要素服五日。
在这个不能成眠的夜晚,浓云遮盖的苍穹不太明亮。
宁王赵析身着孝服,负手立在窗口,抬头望了一眼黑压压的天际,又神思不属地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
“三哥,不能再等了。”
他的背后不远处,是身着重甲的赵楷,“父皇的决定已经很明显了。他不查绵洹被人下药之事,明显就是为了护着绵泽。他杀掉楚七,不与老十九算账,也是为了护着他。三哥,你还看不出来吗?我们在父王的眼睛里,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如今你的棋已经下到了这一步。胜负只在此一举。”
赵析背着的双手,绞得有些紧。
“老六……我的心跳得很快。”
赵楷眼波微动,很快又掠了过去,“三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都不怕跟着你累及了家人,你为何事到如今却又如此的优柔寡断了?”
“六弟,你真的不怕身败名裂吗?”
“三哥,我受够了居于人下的日子,待你君临天下,就册封我为大将军王,让我也过一把执掌天下千军万马的瘾。为你开疆阔土,为你守卫我大晏江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是何等痛快之事?”
见他说得斩钉截铁,赵析的喉头却有些干涩了。
“六弟,一旦不成,你我将死无丧身之地……”
赵楷皱眉,“三哥,赢面很大。如今禁军在我的手里,而京畿之地的京军三大营,有了你手里的东西……又有何难?”
安静了许久,赵析终于握了一下拳头。
“老六言之有理,错过了今日,等一切尘埃落定,若是父皇下旨册封了赵绵泽为储君,或者另册他人为储,那我可不就是白白谋划了这一场,为他人做嫁衣?”
“三哥,干吧。”
赵楷言辞慷慨激昂,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赵析的手。
他的手心里,是一枚调遣禁军的令牌。
“三哥,你带人入宫,弟弟我守着各大城门,为你护航。”
“好,好弟弟。为兄一旦事成,必不亏了你。”
“弟弟永远为三哥马是瞻。”
二月初三丑时——
夜已经很深了,浓雾散开,天还有些凉。
乾清宫东暖阁里。
王公大臣们都已经散去为太子治丧了。
偌大的屋子里,只有洪泰帝与赵樽两个人。
雾气熏熏里,一个身着内侍装的小太监急匆匆拿着一卷纸入内,交到了侍立在门口的崔英达手里。
这纸笺是从天牢里辗转传入宫中来的。
崔英达考虑了片刻,躬着身子进去禀报给了洪泰帝。
那一卷纸里共有两张,分别写着“皇帝陛下亲启”,“晋王殿下亲启”。洪泰帝咳嗽了一下,接了过来,把那一张写着“晋王殿下亲启”的纸笺递给了赵樽,看向了自己手里那张。
那字,写得真丑。
不过意思却很清晰,明明白白的写着——
“陛下,草民不才,却也知道太子的性命,关乎社稷江山,一直以来,草民治疗太子之心,可昭日月。如今生此事,虽非草民所愿,但草民认罪。只是青霉素乃草民一人研制,因之前就与晋王殿下提出,不许任何人入内观看。所以,此事不仅晋王殿下不知情,晋王府内的所有人,都不知道研究室里究竟是何物,还请陛下圣裁。草民心知陛下是明君,必然不会牵连无辜的。草民楚七敬上。”
“好个刁钻女子。”
他蹙紧了眉头,哼了一声,把纸拍在了案上。
而坐在他对面的赵樽,看着那熟悉蚯蚓字体,手却有些抖。
“遇见一个人要一秒钟,认识一个人要一分钟,喜欢一个人要一小时,恨上一个人要一天,忘记一个人却要一辈子……人人都说从不后悔遇见,可如果让我来选择,我宁愿那清凌河边没有遇见你,宁愿那清凌河的毛月亮更加皎洁一点,让我可以看你看得更清楚,宁愿从来没有相信过那夜明珠下的故事,宁愿从来没有听过你给的断头饭。所以,当听说一个人在生命不得不结束的时候,都应该留下一句话,以便让活着的人缅怀时,我也准备给你留一句——赵贱人,滚你娘的蛋,老子后悔死了,此生不见,不,生生世世都不要见了。(附:欠狱卒小丁银子一百两,记得帮我还上。)”
嘴角微微一抽,赵樽捏了捏那纸,眼睛微微一眯。
随即,在洪泰帝审视的目光中,“扑嗵”跪了下来。
“父皇,儿子还有一事启奏——”
洪泰帝眉头蹙得更紧了,“说。”
赵樽看着他,淡淡道,“父皇,儿子还瞒了你一件事!”
“何事?”
“楚七她,早就怀上儿臣的孩儿了。”
老皇帝闻言一震,手臂激动得把桌上的那张纸也拂在了地上,“你说什么?”
赵樽眼风不变,目光却是灼灼如月,“儿臣该死!因楚七身份低微,儿臣一直不敢禀报父皇知晓。其实早在清岗县的时候,儿臣就已经收用过她了,她怀上儿臣孩儿的事,儿臣刻意隐瞒了真相,可也有很多人知晓,父皇一查便知。如今,为了保住她的命,保住儿臣的孩儿,儿臣不敢再隐瞒。”
“老十九啊老十九……”
洪泰帝指着他气不到一处来,赵樽却仍是云淡风轻。
“请父皇责罚,可不管怎么说,楚七她怀着皇嗣,怕是吃不得那牢中之苦,请父皇看在皇嗣的面上,放了楚七这次。再往后,儿臣会带她远离京师,前往北平,不会再招人闲话。”
老皇帝面色沉黑如铁,“果真?”
“不假。”
哼了一声,洪泰帝冷冷扫了他一眼,气极的面色缓和了不少,可声音却还是平静不下来。
“不要以为有了朕的孙子,朕就一定得饶她。”
赵樽神情一凝,“父皇……”
“你急什么?”洪泰帝瞪了他一眼,满是怒其不争的样子,“老十九啊老十九,你向来算无遗策,最是会猜度朕的心思。可今日,朕却偏不想如你所愿。不过你放心,为了朕的孙儿,朕会给你一个机会。”
“请父皇明言。”
“你陪朕下一局,若你赢,朕便允了你留她性命,让她随你去北平。若你输,就得听从朕的安排。”
赵樽目光微凛,喉结滑动一下,终是起身。
“好。”
暖阁之中,崔英达与郑二宝都去了外面候着,殿中只有父子二人坐于棋盘两侧。中间是一个精雕细琢的棋盘,黑白两子混杂在棋盘上,战得不可开交。赵樽面色仍然淡定而从容,老皇帝的棋风仍是那么气壮山河,无改半点凌厉。
“老十九,你总是这样步步算计,精于攻心。”
赵樽淡淡开口,“父皇,世间之事,变数太多。有时候很多事情的生,往往也会出于儿臣的算计之外。”
听了他这话,洪泰帝落子的手微微一顿,眸子里波浪闪过,随即声音沉了下来,“你一向聪明,擅于谋划,而朕意如何,你也最是懂得。如今,只我父子二我,朕再问你一句,你老实回答。”顿一下,他加重了语气,“太子之死,果然你没有参与?”
赵樽镇定地看着他,落下一子。
“儿臣用项上人头担保,确实不知。”
迟疑片刻,洪泰帝手中的棋子终是落下,“是谁?”
赵樽目光眯了下,声音微微一沉,“儿臣不知。”
洪泰帝“哼”了一声,“什么你都不知,那你总该知道,你如此来算计于朕,老到底居的是什么心吧?”
赵樽眉心微微一蹙,还不等他开口回答,外头有侍卫急匆匆前来通报,嘴里直喊“不好了”,宁王殿下带了人冲入了禁宫,已经往乾清宫的方向来了。
洪泰帝面色一沉,伸手翻了棋局。
“反了他了!”
赵樽拎在手里的棋子慢吞吞合于掌心,微微一叹,仍是淡定地坐在原位上,静静看着面前神色复杂的洪泰帝,回答了他上一个问题。
“他谋划的是父皇您的位置。而儿臣谋划的,只是一个女子。”
洪泰帝回过头来,定定看他,“可圣旨已下,君无戏言。”
一拱手,赵樽起身,意有所指,“父皇,儿臣愿意监斩楚七。”
洪泰帝眯了一下眼睛,回答得风马牛不相及。
“老十九,仅仅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是。”
“为什么?论品、论貌,她并不出众。”
赵樽眼神微微一软,眸中情绪复杂难言。
“儿臣想,那是命。”
“好。”洪泰帝眸子又是深了一深,脸色更是阴了一层,“老十九,朕希望你记住今天的话。也希望除此之外,你再没有其他任何事情欺瞒于朕。否则——朕绝不会再宽恕。”
赵樽眉头狠狠一蹙,垂下眸来。
“儿臣知道。”
他话音刚落,那一层素白的垂幔后,雕刻了九龙的屏风微微一颤,原本侍立在外头的崔英达便急急的跑了过来。
“陛下,冲进来了。宁王的人,把乾清宫给围住了。”
洪泰帝怒不可遏,“怕什么?难不成他还真敢杀了他老子!”
“是,是陛下!”
崔英达低下头去,不敢再吭声儿。
外间的情形,已然是风云变动,宁王赵析拿了赵楷的令牌,领了禁军入宫,让整个宫闱禁地已然乱成了一团。
那为了给太子举哀而换上了白色素帐,在禁卫军的气势下迎着冷风呼啦啦的吹。一路上的宫女和太监们,看着那身穿盔甲的宁王杀气腾腾地冲进来,一时间纷纷抱头鼠窜,尖叫声四起,那供桌下,花台后,到处都是人,让原本庄严肃穆的九重宫阙,乱得比那集市强不了多少。
兵戈声四起……
披着铠甲的禁军包围了乾清宫,与闻讯赶来的锦衣卫对峙在乾清宫那朱漆的宫门口,一队在台阶下,一队在台阶上,在弥漫着血腥味的空间里,形势一触即。
宫变,那是一个皇朝的动荡。
宁王看着东方青玄,目光赤红一片。
“大都督,请让开,本王有事禀报父皇。”
东方青玄今日未着红炮,一身孝服穿得像一朵妖娆而精致的天山雪莲,高洁的面孔上,带着戏谑的微笑。
“今日举国上下为太子举丧,陛下身心劳累,已然睡下了。宁王殿下深夜闯宫,只怕是不妥。青玄奉劝您,还是退回去吧。”
手握兵马,已然控制了整个皇宫的宁王,此时已然红了眼睛,他几乎可以看见了那一身明黄的龙袍,正迎着风在向他招手,还有那奉天殿上黄金打造的宝座,离他也只有一步之遥。就连眼前这一个美艳得时时蛊惑他神经的妖精,也很快就要归他所有,他又如何能放得开手?
“大都督,让是不让?”
青方东玄莞尔笑开:“您说呢?”
宁王咬牙踏前一步,“唰拉”一声拔刀。
“那就怪不得本王了。”
他一拔刀,四周的禁军也随之拔刀而起。一时间,寒光、火光映亮了乾清宫的大门,眼看禁军与锦衣卫的流血冲突已不可避免,那两扇禁闭的乾清宫,却突然大开。
“大胆赵析!竟敢带人直闯朕的寝宫,这是要造反了吗?”
负手立在那宫门口的人,正是须已花白的洪泰帝。
他的身后,立着永远冷气森森的赵樽。
宁王素来害怕他爹,被洪泰帝一喝,面色顿时青白交加。只见他上前一步,单膝跪在地上,身上的重甲摩擦出一阵“铿铿”的声音来。
“父王,儿臣有事启奏。”
洪泰帝冷笑,“有事为何不上殿再奏?”
宁王慢腾腾起身,手上兵器着刺目的光芒。
“父皇,请恕孩儿不孝。今日的一切,都是你逼孩儿的。您那么多的儿子,在您的眼中,只有大哥,只有十九弟,我是您的嫡子,却连庶子都不如,甚至连赵绵泽那个庶皇孙都不如。您明明知道的,绵洹为什么傻?一定与赵绵泽那个嫡孙的身份有关,您却不查。你心里雪亮地知道楚七的女儿之身,老十九是早就知道的,可您也还是包庇……”
一字一字的说着,宁王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
“您什么时候又多看过儿臣一眼?小时候儿臣功课不好,您声色俱厉的骂。后来儿臣日日努力,功课好起来了,却不见父皇你也赞我一声好儿子?”
洪泰帝气得手都在抖。
“愚蠢,你们都是朕的儿子,何来的亲疏?”
苦笑一声,赵析的脸色在火把的光线下,有些扭曲,“果真没有亲疏吗?父皇,你摸摸您的心,真就没有亲疏吗?是,儿臣向来愚蠢,入不得您的眼,也入不得您的心。所以今日,儿臣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对,儿臣就是来逼宫的,太子死了,儿臣也是您的嫡子,为什么儿臣就不可以?请父皇下旨,太子已殁,册立皇三子宁王赵析为太子。”
洪泰帝看着他,突然沧然一笑。
“不然呢?你就要杀了你的老父亲?”
“儿臣不敢。”
赵析再次单膝跪下,抬起已然湿润的眼睛,狠狠咬了一下牙关,“不然,儿臣只能让父皇您安养天年,不问朝政了。”
洪泰帝狠狠闭了一下眼睛。
“老三,到底谁借给你的胆,敢如此给朕难?你得知道,不是朕看不上你,而是你实在难堪大位。论谋略,论声望,论功劳,如今的你也都担不起敢与朕刀兵相见的结果。这步棋,你走得真差,简直丢了朕的老脸。”
赵析目中含泪,“是,儿臣永远都是您的儿子中,最丢脸的一个。只是如今,儿臣也不怕明说了吧。整个皇城都已然在儿臣的掌握之中,整个京畿之地的驻军,也都将会听从儿臣的命令。父皇,事已至此,任何人都没有办法扭转局面了,您就下旨吧,儿臣不会伤害您的。”
“京畿之地的驻军?”
洪泰帝挑高了眉头,冷冷的看着他。
“是!”宁王又起了身,目光突兀地掠过赵樽一成不变的冷脸,有些得意地扬了一下手,只见他掌中是一只金光灿灿的虎符。
“父皇,老十九丢了虎符,却秘不上奏,不巧让儿臣有机会寻得了它。如今整个京师郊营的军马,都在儿臣手中。您下旨,还是不下旨?儿臣实在不想与你动武,只是想让您正眼瞧一下您的儿子,他不是废物。”
“你果然让朕另眼相看。”洪泰帝冷笑一声,“朕就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愚笨如猪的人。”
“好,父皇,那就怪不得儿臣了。”
他毫不留情的责骂,让宁王赵析火起,也不再哆嗦了。
“兄弟们,上,今日之功,来日赵析必将重赏。拿下乾清宫,请陛下退位。若有抵抗,格杀勿论——”
他的话意味着什么,大家自然都懂。
一时间,那些原本已经将乾清宫给层层包围着的禁军们在刀戟的“铿铿”声扑了上来,而全部身着稿素的锦衣卫亦是拔出绣春刀严阵以待,横立在乾清宫的台阶之上,将大门口的洪泰帝紧紧地护在身后。
一阵宫廷哗变,在喊杀声里开始。
而一旦出手,就开弓没有回头箭,除了血溅五步,再无退路了。
冷风阵阵,杀声四起,
禁军与锦衣卫缠斗在一处,现场混乱不堪!
就在这时,却见那宫外甬道突然闯入一人,人还没有走到,便已大喊出声儿“禁军全部听我指令,放下武器,不得伤害陛下。”说罢他不待别人回应,已然重重跪在地上,“父皇,儿臣救驾来迟,请父皇恕罪。”
那满脸都是鲜血,一路杀进来的人,竟然是六王赵楷。
他手下禁军一看是他本人,纷纷面面相觑,停了手。
一场干戈,顿时成了静默。
赵析眼睛一花,以为自己没有看清楚。迟疑了一下,他握住鲜血淋淋的刀鞘,压抑住心里翻腾的恼意,望向来人。
“老六,你在做什么?”
赵楷却并不理会他,只是不停磕着头向洪泰帝请罪,“父皇,儿臣死罪,儿臣今日因大哥的过世悲伤过度,多吃了几杯酒,调兵手令被三哥拿了去,儿臣死罪啊,父皇。”
“老六——”
赵析面色苍白,“你怎可以如此待我,不是你说时机已到,可以动手了吗?”
一听这话,赵楷又一次“咚咚”磕头。
“三哥,你何苦到这个时候,还要陷我于不义?”
赵析心中大震,嘴里苦不堪言,好不容易才出口,“六弟,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不是都商量好的吗?”
“三哥——”赵楷眸中惊疑,懵懂地看着他,惶恐不安,“三哥,你不要栽脏我……父皇待我恩重如山,我怎敢生出弑父之心?”
“我明白了。”
赵析苦笑了一下,静静的站在人群中。
“我什么都明白了……”
就在这时,不等他说出来明白什么,那荡着冷风的宫殿外头,又是一阵阵“蹬蹬蹬”的脚步声,还有大型火器压过地面时出来的“哐哐”声。很快,那已然挤满了兵士的甬道之上,又跑出一列列着装整齐的金卫军来。领头的人正是金卫军左将军陈大牛,他的边上,是潇洒不霸唇上噙笑的右将军元祐。
一排排火铳架在了乾清宫外,金卫军包围了皇城禁军。
不论从数量、武器、勇猛程度上来说,禁军都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赵楷临阵倒戈,赵析心伤不已,可一看金卫军出现,他垂死挣扎般却像见到了救命的浮木,目光里露出惊喜,手心掌着那一枚金光灿灿的虎符,勇气倍增的大声命令道。
“全体将士听令,速度除去禁军,包围乾清宫……”
“噗嗤”一声,不等他说完,元祐就笑了起来。
“三叔果然没有上过战场,实在太天真了。你真的以为就凭一个虎符,就可以在陛下面前,让金卫军听令?如今陛下就在面前,您说说,我们是听陛下的,还是听您的?”
顿了一下,元祐又笑道,“更何况,三叔你手中虎符,还是假的。”
假的?
赵析手中腰刀“哐当”落地——
他目光冰冷,整个人脚下一软,已经跌倒在了地上。而见到这样的情形,那些之前还在血战的禁军,已然都丢掉了佩刀,“扑嗵扑嗵”像下饺子似的跪在了潮湿的地板上,俯告罪。
“老三。”洪泰帝痛心疾的看着赵析,“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居然都敢逼宫了?朕还真是小瞧了你。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
赵析怔怔望住他,苦笑了起来。
“成王败寇,儿臣无话可说。父皇你说得对,儿臣实在愚不可及,就儿臣这猪脑子,如果真的逼宫成了,那坐不稳那九鼎之位。父皇,儿臣如今,总算悟了。”
“悟了什么?”洪泰帝声音仍是冷冷的。
“悟了很多……”赵析眼角滑下一滴泪来,“父皇让儿臣掌都察院时曾经对儿臣说,什么样的人,就该做什么样的事。让儿子重贤重能,好好把好言路,为朝廷建一番功业,等将来去藩地,做一个藩王也可继续为国尽忠,守护我大晏疆土。父皇您是爱儿臣的,您早就为儿臣指了路,依儿臣的才能,也就只能办这样的事。是儿臣起了不臣之心,被私欲蒙了眼……”
“罢了——”洪泰帝看着他的,眼睛里全是悲伤之色,“后悔了就好。”
他慈父般的声音,让赵析一愣,“父皇?”
洪泰帝长长一叹,“去宗人府反省吧。”
眼睛一闭,赵析泪水滚滚而下,心知小命儿保住了,不由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儿臣谢父王不杀之恩。”
“你是朕的儿子,虎毒尚且不食子……”洪泰帝说罢,又是重重一叹,“去坤宁宫向你卧病在床的母后辞行吧。以后,朕不想再见到你。”
洪泰帝拂袖而去,他的身后,乾清宫大门关上了。
“是……儿臣谢父皇恩典。”
赵析磕在地上,再次抬头时,乾清宫外口的人已经散开了。他满是泪水的视线,终于落在了面前身着孝服的赵樽身上,看他那一身白衣似雪,只觉得一寸寸全是寒意。
“老十九,是你诱我入局?”
赵樽一步步走近,声音冷冷,“你若无心,没人能逼你入局。”
赵析拿着那虎符,满是痛恨。
“这虎符是假的,真正的虎符在哪里?”
“那日父皇来晋王府看梓月,在邀月亭中,我已将虎符呈于了父皇。”上交虎符,配上那个棋盘上的“孝”字,以表他对洪泰帝的孝心,换了今日中和节上,洪泰帝对夏初七欺君之罪的不杀之恩。
“可你也是棋差一着。”宁王弱弱的开口,脸上露出一抹奇怪的表情,“太子之死,是你事先没有预料到?还是你以为自己可以阻止?”
赵樽没有回答,只冷冷看他,目光一淡。
“哈哈,你一定没有想到吧。一旦女人狠起来,其实会比毒蛇还要狠?”苦笑地看着他,赵析眼中隐隐全是赤红,说那是痛,不如说那是一种失败者的垂死挣扎。
“老十九,只可惜你机关算尽,到头来,仍是保不住你的女人。”
“不劳你操心了。”赵樽刀戟一般冷冽的眸子,划过他的脸,想了想,又低低凑在他的耳边,“除我之外,金卫军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号令。”
说罢,他正待拂袖而去,赵析却突地笑了出来。
“老十九,你看看你背后,那是什么?”
赵樽一凛,突地回头,顺着他手指,看向了天牢的方向。
那里已是一片浓烟滚滚,火光照红了半边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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