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徐凤年这趟北上,用了大概两旬时间,大多在凉州边关最北线的锦源、青河、重冢和怀阳四处关口慢悠悠逛荡,期间燕文鸾、陈云垂在内几位军务尤为繁重的老将都渐次离去,随后是韩崂山皇甫枰这些一州将军和副将抽身南下,接下来是韦杀青辛饮马这些境内实权校尉拜辞返身,最后才轮到那些驻地不在此处的边军二线将领校尉。这条天下皆知的“锦青阳冢”防线历来直辖于北凉都护,现在便自然而然握在褚禄山手中,今年春末褚禄山把离此有百里之遥的都护府迁到了怀阳关内,也没有如何兴师动众,怀阳校尉黄来福本想把官邸主动让出,只是一向喜豪奢的都护大人竟然没答应,而是随便跟一位关内大户买了栋宅子,据说那位家主收下三千两银子后,好几天都没能睡好觉,三番五次要把银子送还禄球儿坐镇的都护府,可惜都护府都没搭理,后来这个家伙实在是寝食不安,只得跟高人请教,添了两千凑足五千两白银,把这些银子捐给了怀阳关做军饷,这户早年靠着边关贸易肥得流油的人家,终于能略微放下心,不过仍是偷偷摸摸搬去了怀阳关以南几十里的一处戊堡别院,褚禄山的凶名在外可见一斑。
年轻北凉王莅临边关重镇,一路马不停蹄,仅在怀阳关多逗留了几天,而北凉王身边人数一直递减的随行队伍,也大致稳定下来,除了褚禄山和黄来福这两个怀阳关的大小地主,还有一拨各属边关和境内的青壮校尉,安凉军镇的话事人王畴,在幽州北边防线出了名大刺头的弘禄将军曹小蛟,幽州葫芦口一线繁密众多戊堡的真正负责人洪新甲,还有将种门庭出身的陵州风裘校尉朱伯瑜,贫寒子弟的北国校尉任春云,这两位都是当初陵州军围剿江斧丁一事中表现卓越的幸运儿,那次打先锋的珍珠校尉黄小快更是一举升任陵州副将,与汪植共同辅佐韩崂山,只是黄小快此次并未奉命北上,焦武夷则顶替了他原先的军职,相比这三人,大家伙一同进入北凉王眼帘的折桂郡冻野校尉马金钗,就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运,别说升官,连本来的那身官皮都没能保住。
徐凤年在到达北边防线后,除了听取大小将领禀报军情和关务,很少说话,连问话的次数都不多,偶尔有询问,也是些鸡毛蒜皮的边防琐碎,没有说过半句指点江山的豪言壮语,也没有在一干沙场名宿和青壮武人面前,故意显摆自己的兵法家学,其实许多人倒是打心眼想听一听这位北凉王的江湖壮举,毕竟是连王仙芝都能一战胜之的武林“新魁”,不管徐凤年用多大的口气说多大的话,哪怕是燕文鸾顾大祖这些老人也乐意竖起耳朵倾听,只是年轻藩王还是让众人大失所望,对于几次游历江湖和那一场场生死大战,始终只字不提。随着徐凤年登顶江湖之后,除了隐蔽的铁门关截杀,当年杀提兵山山主第五貉、杀人猫韩貂寺的事迹,也开始在离阳朝野上下悄悄流传蔓延开来。
一行人走上城头,其中新封弘禄将军的曹小蛟是个矮小精悍的中年男子,他在幽州往北的北凉东边防线上的名声可不小,军功早就积攒足够,可是因为屡次冲撞怀化大将军钟洪武,别说这个正儿八经分量极重的将军头衔,以前连多如牛毛的杂号将军都没能捞到一个,钟洪武倒台后,徐凤年专门让北凉鹰隼盯了他大概有半年时间,这才决定提拔起来。曹小蛟当然并非完人,杀心奇重,治军暴戾,麾下部属多有犯禁之举,甚至私自克扣盘剥边饷,钟洪武当年正是拿这些理由把曹小蛟死死压在一个小校尉位置上。曹小蛟就像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快刀,伤人,也有可能伤己。徐凤年重用此人,北凉军中不是没有非议,就连老将陈云垂就颇有异议。至于身材要比曹小蛟高出足足一个脑袋的洪新甲,口碑就要好上许多,北凉多军籍世袭的卫所戊堡,葫芦口一带尤为突出,南院大王曾言把北莽十六万兵马砸入其中都未必能够填满,大半可算洪新甲的功绩,要此人领兵打仗只是平庸才智,可是不论打理屯田事务还是打造戊堡体系,都是离阳王朝屈指可数的奇才,更是格物致知的集大成者,顾剑棠对于此人就极为看重,当初以兵部尚书身份总领北地军政,据传大将军暗中跟张庐提出一个要求,务必要将此人带到两辽用以完善防线,被驳回后,甚至还有过企图调动“赵勾”去绑架洪新甲的荒唐举动。
走上城头,徐凤年双手拢袖眺望东方,突然转头看着隔了一个禄球儿的洪新甲,称呼了一声此人的绰号“土地公”,笑着说道:“待在两辽的顾剑棠大将军,新近给本王开出一个天价,答应只要交出你这个土地公,就跟朝廷帮北凉多要来三成漕粮,外加三十万两白银。并且保证你可以官升三级,只差一步就算位列公卿。”
洪新甲咧嘴道:“一来卑职想不想去,不顶用。二来卑职还真不稀罕头上官帽子的大小,其实能做事就行。葫芦口那边经营了十几年,可舍不得走。”
徐凤年摇头道:“说实话。”
洪新甲那张因为常年风吹日晒而黑炭一般的脸庞,竟然还能瞧出些脸红。曹小蛟马上讥讽道:“老洪这家伙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惧内,他那媳妇是胭脂郡的婆姨,好好一朵鲜花就插在洪新甲这坨黑牛粪上了,去年又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那女子哪里放心自己男人去离阳那边当大官。我们以前就都说那女子讲话,比大将军还管用,至于朝廷那边圣旨什么的,就算真到了洪家府上,还不得被那娘们直接丢茅坑里去?是不是啊,老洪?”
洪新甲一肘子敲向曹小蛟肋下,后者没有遮挡,嬉皮笑脸揉了揉,“打我是吧?这可是王爷也亲眼见着了,我欠你那两万八千两银子不还了。”
跟曹小蛟关系莫逆的洪新甲瞪大眼睛,正要说话,突然意识到北凉王就在身边,把差点脱口而出的“家丑”强行咽回肚子。
徐凤年一笑置之,没有顺藤摸瓜和刨根问底。褚禄山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
徐凤年看了眼天色,对身边这群将领校尉玩笑道:“你们几个,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走下城头的时候,褚禄山走近徐凤年,低声问道:“调出五百精骑给王爷护驾?”
身后一直跟着个拖油瓶大徒弟的徐凤年摇了摇头,褚禄山也不敢自作主张,最多是只能暗中增添人手了,心中快速默算,拂水社上房倒是还有几只老当益壮的老隼。
最后徐凤年跟余地龙两人两骑离开怀阳关,余地龙勉强学会了粗浅的马术,骑马颠簸归颠簸,好歹已经不会坠马。
三个徒弟中,余地龙跟徐凤年这个师父最不亲近,吕云长虽然呱噪,可归根结底还是多跟神仙师父多说几句话,而王生虽然沉默寡言,但无疑是最敬重徐凤年的一个,唯独余地龙,既不知道如何跟这个藩王师父打交道,也从不怎么想着主动套近乎,仅剩一点流露出来的情绪,都是自肺腑的天然畏惧。徐凤年已经传授了王生剑术,教了吕云长拳法,但是不知为何,对于机缘根骨都要胜出师妹师弟一筹的余地龙,没有下手“雕琢”,甚至连一套入门的内功心法口诀,也没有让余地龙背诵研习。
曹小蛟和洪新甲当初结伴而来,自是结伴而返,因为有洪新甲这个令离阳朝廷垂涎三尺的香饽饽,褚都护专门多派遣了半营骑军为之护卫送行,曹小蛟跟洪新甲在一辆马车上相对而坐,曹小蛟不断灌着酒,洪新甲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道:“你怎么口无遮拦的,真当不知道王爷和都护大人不清楚你沾了那一屁股屎,还非得在城头上自己脱下裤子,给谁看呢你?”
曹小蛟斜眼瞥了一下半辈子都在跟土地石头打交道的洪新甲,笑着反问道:“你还记得咱们来的路上,你担心什么吗?”
洪新甲点头道:“自然,你这么臭的名声,谁捂着你,就是一捧黄泥也像是屎。王爷既然破例升你的官,一般来说都会恩威并济,我虽然做官没有悟性,这点门道还是清楚的。一般而言,王爷这趟接见你,怎么都该提醒你几句。”
曹小蛟哈哈笑道:“对啊,这才是常理,所以我若是被王爷语重心长教训一顿,甚至是给骂得狗血淋头,我都能安心。可你现了没,咱们这位王爷很奇怪,从头到尾,都没有提点我曹小蛟这个贪官酷吏几句。”
洪新甲愣了愣,讶异道:“确实如此。”
曹小蛟提起袖子擦了擦嘴,说道:“所以我这才怕啊,否则我又不是脑子进水,敢在城头上当着褚魔头的面挑衅王爷?这不是打他褚禄山的脸还能是打谁的?”
洪新甲更迷糊了,一脸茫然问道:“那你惹恼了褚都护,以后不一样要被穿小鞋?”
曹小蛟慢慢喝了口酒,“老洪你就别管了,说了你也不懂。你啊,就是跟烂泥和石头这些死物打交道的命,别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
洪新甲笑道:“不管怎么说,升官都是好事。”
曹小蛟闷声道:“给多大的官,给多少兵,我曹小蛟就表露多少能耐,不过谁想要我真的连命都不要,甭想了。天底下就没东西比命更值钱,曹某人又不是两手空空的小卒子,需要拿命去搏前程。”
洪新甲一半慌张一半恼火道:“这些话你就老老实实烂在肚子里!”
曹小蛟掀起帘子,望着外边的秋风裹挟起黄沙,一浪接一浪,席卷大漠。
洪新甲一拍大腿,突然说道:“记起一事儿,是跟何老将军喝酒的时候,他老人家无意间说漏嘴的。你还记得那天两营对峙,分出胜负后,王爷的赠刀赠马?”
曹小蛟点头笑道:“也就是有点手腕的收买人心而已。”
洪新甲脸色有些古怪,轻声道:“王爷当时其实还说了句话的。”
曹小蛟提起酒壶,洗耳恭听。
洪新甲说道:“似乎王爷说了句,‘只要能建功就行,不是要你们送死。’”
曹小蛟默然无言语,喝了口酒。
秋风之中,两骑南下,但不是直接回到凉州州城,而是转向了幽州胭脂郡。
碧山县的傍晚,骤然间大雨磅礴。
被淋成落汤鸡的徐凤年叩响门扉,等了半天才等到开门,望着女子那张冷淡的脸庞,笑道:“饿了。”
女子冷笑道:“巧了,我也没吃饭。”
徐凤年脚下抹油,从撑伞的女子身边滑过,“我做去。”
余地龙一辈子都没能忘记当时那一幕,当时孩子只觉得这个绝美的女子要么是皇后娘娘,要么就是比武评十人加在一起还要厉害的高手,否则就说不通了。
日后的“陆地蛟龙”,也正是这个时候才觉得自己的师父,还是有活人气的。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