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郡的郡府所在,是滁州城。
一支治丧的队伍,敲敲打打地正在准备出城。
谁晓得,抬棺木的桩子居然在快要过城门口的时候断裂了,砸伤了两个棺材仔,还有一个棺材仔被活生生地砸死了。
治丧的队伍就这般卡在了城门口。
福王世子同时也是即将继任福王位置的大孝子跪在棺木旁,大哭大喊着,王妃则带着女眷也哭得死去活来。
他们不是哭那位被砸死的棺材仔,哭的,是老福王走得都这般不安详。
城门外,先出城的一拨人,也只能在旁边等着了。
吹唢呐的老肖头坐在官道一侧的空地上,他的徒弟小麻子则主动地帮他鼓捣水烟袋。
这个世界,还没有鸦片诞生,但烟草这类的东西,却早已经在民间流传开来。
瞎子北帮郑凡做的卷烟,只是在工艺和制作方式的创新,实际上,烟草也是现成买来的。
当然了,乾国的上层人士,是不抽烟草的,和五石散比起来,烟草的劲头,真的只是毛毛雨了。
小心翼翼地用火折子帮自己师傅点了烟,老肖头嘬了两口,吐出两口烟,然后干呕了一声,吐出了一大口浓痰。
徒弟小麻子马上帮自家师傅轻轻拍着后背。
老肖头则侧过头,看了一眼城门口那儿的情况,却没有丝毫地不耐烦,而是对徒弟道:
“把你康大爷喊来。”
“好嘞,师傅。”
很快,一个腰间挂着大锣的老头儿走了过来,凑到了老肖头跟前。
老肖头小声道:
“城门那边的岔子,一时半会儿估摸着好不了。”
“那可不,治丧路上,最忌讳出岔子,这遭也是邪了门了,脱架就算了,还砸死了一个人,见了血。
喏,那位大人说是朝廷礼部派来负责治丧的,看他那着急的样儿,估计也不晓得该怎么料理了。”
“我说,老康头,你别光顾着看热闹,跟大家传个话,这时辰呐,肯定得耽搁下去,一时半会儿肯定上不了路。
待会儿弄好重新上路后,叫大家伙都消停点儿,省些力气,上头大人问下来,就说咱耽搁了饭晌,饿着肚皮没力气。
要么,让王府的管事的给咱们赏顿饭,要么,就给咱多赏俩钱儿。”
“得,就听你的,我这就吩咐下去。”
“叫他们放机灵点儿,就说自己肚子饿。”
“我晓得,我晓得。”
可能,在外人看来,这群白事儿先生居然敢敲杠头敲到王府头上去,实在是太过大胆,但他们可是吃白事儿饭长大的,死人见得多了,胆量也就练出来了。
王府又咋滴?
王府就能让人肚子不饿?
老肖头又拿起水烟袋,砸吧了两口。
这时,徒弟小麻子凑到自家师傅身边,小声道:
“师傅,我听说,棺材里的王爷,可没有脑袋哩。”
老肖头眉头一皱,马上拽了一把自己的徒弟,问道:
“谁告你的?”
“花翠儿跟我说的,她娘是王府的嬷嬷,她说王爷的灵柩从北边儿运回府后,她娘去帮忙收敛的,她娘本没有告诉她,但当晚她跟她娘睡一个屋后,她娘晚上梦魇了,喊着王爷的头没了,王爷的头没了…………”
“啪!”
老肖头一巴掌拍在了小麻子的脑袋上,压低了声音骂道:
“这事儿,可千万不准跟别人说去,这是要掉脑袋的!”
小麻子被师傅这凌厉的目光给吓了一跳,马上唯唯诺诺道:
“师傅,我只跟您说了,没跟别人说,没跟别人说。”
“龟孙儿,这件事,给师傅我烂在肚子里!”
“我晓得了师傅,我晓得了师傅。”
老肖头低下头,又抽了两口水烟。
做白事儿的,借着主家出事儿的道口,多蹭顿饭或者多讨些赏钱,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儿。
但有些事儿,就绝不是自己这种小老百姓能去碰的了。
直娘贼,
福王居然回来时没了脑袋!
这位福王,名声其实不怎么好,在滁州城地界,谈到福王,大家伙都会“呵”一声,再顺道比划比划隔壁养的猪到底多肥了年时应该能杀做年猪了云云。
但你硬要说这位福王具体有多坏,还真说不上来。
反正肥头大耳的模样,在老百姓看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
前年,有个读书人在福王府门口大骂福王,说了一句话,叫,尔身上之肉,俱为民脂民膏!
小麻子曾问自己民脂民膏是个什么意思,
老肖头其实也不懂,
不过做师傅的,怎么能在徒弟面前漏底儿呢?
就跟他说是猪皮冻。
后来,有个私塾先生他老娘死了,帮他办白事儿时,老肖头特意去问了那位先生“民脂民膏”是什么意思,
那位先生点点头,回了句:
确实很像猪皮冻头。
老肖头把水烟袋递给自家徒弟,伸手,从腰间缠带里摸出一根枯茎,在嘴里一口一口地咬着。
前些日子,福王是出门做了钦差,这福王许是因为长得胖的原因,平日里也不怎么出府门,但那一次,福王出去时,声势还挺大的。
因为那一次滁州城外,来了一群狼土兵。
老肖头还特意带着自家徒弟去瞧过,狼土兵,稀罕啊,早些年,就是这些土兵在咱大乾的西南给造得厉害!
不过,土兵就是土兵,这奇装异服的,看起来跟一群未开化的猴儿似的。
而且一个个都没见过世面,同样的东西,他们买,总要被贵上了四五成,偏偏他们自个儿还喜不自禁。
呵,简直一群土包子。
在那一日,老肖头是看见福王跟着狼土兵一起往北了,因为福王,实在是太好认了,也太明显了。
往北去干嘛的呢?
做白事儿的,有事做时做事,没事做时就聚着侃大山,且三教九流达官贵人,都有接触,毕竟,不管生前富贵与否,总是要死的。
也因此,老肖头听到了一些说法,说是三边的那位杨太尉,有点怕燕狗,福王这次是奉旨以藩王的身份去斥责他的。
可不是嘛,那位杨太尉可是个太监,底下没栾子,他能硬起来么?
对于燕人,老肖头倒是见过不少燕人的商队,早些年,也曾见过不少燕人的读书人过来。
燕人,和自家乾人,长得,也没啥区别。
和燕人干仗会如何,老肖头不知道,据说百年前,曾和燕人干过仗,但毕竟百年过去了,见过打仗的早就不在了。
但据说燕人挺能打的,
这一点老肖头倒是认的,
燕人穷呗,
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穷横穷横的!
无论是城里头还是在乡下,这些穷横穷横的家伙可是连泼皮无赖都不敢惹的主儿。
但,最好还是别打仗的好。
这是老肖头最朴实的想法,他倒是没想过打仗会死人,自己可能会死,很多人会死,而是因为,这十里八乡的,早就已经在吃着打仗的苦了。
老肖头还好,有一门手艺,俗话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不管咋样,这日子,总还能过下去。
但庄稼汉们的日子本就过得不容易,
前几个月,先是狼土兵和西军依次来过,狼土兵还好,土包子一窝,但那些扯着西腔的贼配军,可没少做强买强卖的事儿,动辄就打人砸摊子,吃饭不给钱,顺一顺东西。
再之后,祖家军来了,祖家军倒是好,秋毫无犯的,走起路来,看得也规整。
但之后,过来的禁军,真是一群畜生啊!
老肖头就纳闷了,按理说,禁军是从上京来的,那可是官家住的地儿,相传上京前头的汴河,还会时不时地飘金箔哩。
但这群禁军,强抢民女,甚至杀人越货的事儿,都干了不少,滁州知府大人主动去找人家军头儿,结果居然被人家军头儿给踹了回去。
能在禁军里头当官儿的,哪家没点儿背景?
祸祸了一阵子后,禁军终于也往北了,大家伙,可算是能稍微喘口气了,但每次兵马过来,地方就得征一遍粮。
往常,庄稼汉们最难熬的是春天,今年倒好,这冬天还没过呢,就已经揭不开锅了。
但人,还是会照样死,死了后,又都是乡里乡亲的,你还得帮忙办事儿,人家给你磕头了,家里没什么物件儿剩下了,你也不好强求什么。
老肖头将嘴里的草屑吐出来,
心里叹了口气,
这年,
不好过喽。
治丧的队伍,一停,就停了大半日,先后来了不少人来劝,又来了好几拨和尚道士。
终于,躺着福王的棺木重新被抬了起来。
老肖头站起身,
大家无论是吹的还是敲的还是喊的,都有气无力的,这倒真不是装的,这他娘的是真的饿了啊,这日头都眼瞅着都要下山了啊!
王府里的人就是比普通人家穷讲究得厉害,居然折腾了这么久。
实际上,治丧途中棺椁出现意外,本来就是极为严重的事儿,同时,世子作为将要继承王爵的人,就跟太子要继承皇位前一样,哪怕心里很高兴,但一定要把这种悲痛给散出来,让大家看见自己的孝心。
同时,朝廷对付藩王的手段当真是五花八门,隔三差五地就给你找茬,棺椁出现意外,被朝廷得知后,少不得又会借此做什么文章,比如世子孝行有亏等等。
最重要的是,世子以及王妃其实都清楚,福王回来时,是没有脑袋的,而他们居然无法得知原因,只是被银甲卫驻滁州城的统领警告了不要多问。
种种缘由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借着这档子事儿,就直接爆了,所以才拖延了这么久。
老肖头忽然感觉自己的腿肚子在抖,
忙伸手道:
“徒儿啊。”
“师傅?”
“搀着我,我这是饿狠了啊,腿肚子都开始打颤儿咧。”
“师傅,我也饿狠了,我腿肚子也在打颤咧。”
“好你个兔崽子,居然敢……”
“不是,师傅,我不是饿的,是这地,在颤咧!”
老肖头愣了一下,仔细感觉了一番,似乎这地,真的在颤的样子。
而后,
老肖头抬起头,
在他的视线之中的前方,
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片!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徒儿,躲开!”
老肖头此时的反应那是相当的快,直接伸手搂着自己的徒儿向一侧滚了过去。
在其身后,铁骑的声音如雷声轰鸣,扬起的尘土近乎将师徒俩给埋了一层。
紧接着,周围传来了尖叫声和惨叫声。
别的,老肖头没听清楚,只听到了一句:
燕狗来啦!
小麻子似乎想要起身,却被老肖头死死地按住了脑壳。
娘咧,
燕人来了?
怎么可能是燕人来了?
三边的兵马完了?
西军完了?
禁军也完了?
祖家军也完了?
老肖头很是不解,他听人家算过,说咱大乾,在边境,可是有百万大军咧!
直娘贼,就是百万头猪,燕人想要抓也要抓老久了吧,怎么就忽然杀到滁州城了?
老肖头心里有无数个疑惑,但他只能继续压着自己徒儿趴在地上,不敢抬起头乱看,也不敢起身。
他只觉得身后大道上的马蹄声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一样,不停地有大股大股的骑兵从自己身后过去。
老肖头心里一阵绝望,他不知道自己这绝望是从哪里来的,可能只是自己的一种本能吧,甚至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这股绝望是:
娘咧,福王的棺材还堵在城门口咧!
都这时候了,自己居然还在担心这个,这是你该关心的事情么!
也不知道趴在地上吃了多久的沙子,久到老肖头整个人都有些懵,晕乎乎的了。
甚至连自己身后的马蹄声已经稀疏许久,他都毫无察觉。
一直到,
一双靴子出现在了他的身前,
且那只靴子还在他肩膀上踩了踩。
老肖头很想继续装死,但他不敢……
他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黑色甲胄的年轻将军站在自己面前,在其身后,站着一个铁打一般的巨汉,同时还有一个闭着眼睛的穿着甲胄的人。
“喂,起来。”
郑凡开口催促道。
老肖头马上爬起身,小麻子也爬起身,
师徒俩刚准备站起来,
就同时脚下一软,又噗通一声趴在了地上。
这一幕,看起来很滑稽,也很好笑。
郑凡笑了,
只不过郑凡笑的不是眼前这俩,
而是眼前这座比绵州城要大上好多倍的滁州城,乾国滁郡的府,居然跟自己当初第一次打绵州城一样,直接就冲门冲进去了!
唯一不同的一点在于,自己上次在绵州城里因为兵马太少,只来得及砍了一部分级就马上离开。
而这一次,李富胜这一镇虽然有一半兵马被留在了北封郡,但加上自己翠柳堡的骑兵,总共也有近三万骑!
三万铁骑压阵,又直接进城了,这座城,已然翻不出什么浪花了。
是的,
郑凡出现在了滁州城下,
大燕铁骑,无视了乾国三边重镇,无视了西军构筑的恐怖军寨防线,无视了乾国的第三道防线,
一路向南,向南,再向南,
现在,已经跳过了乾国那由七十万大军布置下来的三道防线,且已经穿越了乾国北方三郡,来到了毗邻三郡的滁郡腹地。
花费的时间,其实挺多的,虽然这一路上,基本上没怎么打仗,纯粹只是在赶路。
可能后世的人对于骑兵的速度和行程有些无法感同身受,总觉得骑兵可以疾驰很快很快。
实际上,骑兵一日夜行军一百公里,已经算是强度很高的行军了,若非燕国骑兵大多配双马,甚至想达到这个速度都很难。
那种驿站加急,是通过一个驿站一个驿站换马才能获得的速度,要是骑兵部队跟那样子一样疯跑急行军,估计还没开战,战马就得废掉大半,大燕铁骑也就将化身大燕步兵。
至于那种经常在小说戏本里出现的某某将率军日行八百里云云,也不是不可能,当然,前提条件是那支骑兵全员骑的不是马,而是镇北侯靖南侯胯下的高血统貔兽。
快到滁郡地界时,燕军开始了分兵,呈扇形,如同饿虎扑食一般,扑向了滁郡各地。
李富胜这一支兵马,则直接朝着滁郡腹地进军,捡下了这个大便宜。
“瞎子,你说,乾国边境的兵马,会回援么?”郑凡问道。
当初初代镇北侯能三万铁骑破五十万,但那是特例,无论是许胖胖比之初代镇北侯还是那几万杂牌军比上百年前的那三万燕军真正精锐,都没可比性。
所以,乾人一旦狠,不要三道防线的兵马一起动,光是出动魏镇、梁镇和陈镇的三边兵马或者西军出马,推开许胖胖他们这些杂牌军,直入燕国,甚至兵锋直指燕京都不是什么难事。
瞎子则开口道:
“主上,不是会不会的问题,是肯定会的问题。”瞎子笑了笑,“老实说,这种换家的打法,属下之前是真的没想到,但现在当一回事后诸葛亮,却又觉得很是合理。
两边的皇帝,不一样,两边的将领,也不一样,两位侯爷敢丢下燕京的燕皇陛下不管不顾,燕皇肯定是事先知道战略安排的,但他也敢将自己的命同时将自己的都城放在这般局面下。
但乾国皇帝,乾国的朝廷,乾国的百官,以及被文官压制驯服了这么多年的乾国军队,可不敢真的去赌谁换家的速度更快,他们,肯定会回援,也必须回援。”
郑凡闭上了眼,
开始回忆一路南下的路,平原居多,大部分其实都是极为开阔的平原。
乾国的边防大军将离开自己的坚城,离开自己的稳固军寨,急行回援,然后,等待他们的,将是……
“瞎子,现没有,原来我们日思夜想的破局之法,居然这么简单。”
瞎子北感慨道:“主上,还是我们现在的高度不够啊。”
“是啊,高度不够啊。”
郑凡摇摇头,望了望城内方向,里面的厮杀声,已经渐渐微弱下去了。
其实,当铁骑冲门成功后,这座城池剩余的抵抗,真的只是一种走形式罢了;
而且,这形式似乎走得,也不是太走心的样子。
这会儿,老肖头和小麻子已经站稳了,战战兢兢地看着郑凡等人,看着这些…………燕狗。
郑凡则指了指师徒俩手上的唢呐,
道:
“吹一曲儿听听。”
“哎,好,好嘞!能给贵人吹唢呐,是小人和小人徒弟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说着,老肖头一巴掌拍在了还在木愣愣状态下的小麻子脑袋。
师徒二人,鼓起腮帮子开始吹了起来。
初时是欢乐活泼的调子,
但吹了一会儿后,师徒俩脸上都挂上了泪痕,倒不是说他们忧心国家前途,纯粹是害怕导致的真情流露。
唢呐的曲儿,自然也就开始变得凄凉起来。
郑凡没有丝毫生气,反而对身边的瞎子道:
“这曲子有点意思,倒是将唢呐的两种作用给都吹出来了。”
瞎子北点点头。
樊力听不懂,继续站在那里。
郑凡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噗通!噗通!”
老肖头不敢再吹了,马上跪了下来,磕头道:
“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啊,老汉儿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小麻子见自己师傅跪了,也马上跪下来开始哭起来。
贵人自然是要听喜庆的,结果师徒二人居然同时吹成了治丧的曲儿。
完了,完了,要死了,要死了啊……
“起来吧,吹得确实不错,我很满意。”
郑凡说着,
看了看已近黄昏的日头,
感慨道:
“初闻不识唢呐意,再听已是棺中人。”
郑凡对这种意境和调调很满意,
不过,
远处策马而来的梁程直接用一句话,打破了郑凡的所有意境:
“主上,李富胜要屠城!”
“卧槽!”
——————
睡了,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