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繇坐在堂上,享受着冬阳的温暖。眼神微闭,面色恬静,仿佛一个与世无争的老人。
一个游侠儿站在廊下,束手而立,连大气都不敢喘。
“父亲……”钟毓忍不住出声提醒,生怕钟繇睡着了,耽误了时机。曹苗顺水而下,速度很快,一旦过了长社,甚至出了颍川界,他们就不太方便动手了。
“嗯咳。”钟繇轻咳了两声,打断了钟毓。他睁开眼睛,缓缓起身,又不动声色的挥了挥袖子。游侠儿见状,拱手施了一礼,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钟毓膝行上前,扶住钟繇。
“稚叔,你说,陛下此举有何用意?”
“保护曹苗,让他远离是非之地。”
钟繇无声地笑了起来。“是非之人,岂能离是非之地。曹苗此去,只怕是为了更大的是非。”
钟毓稍一思索,恍然大悟。“陛下是命曹苗渡江,在吴国腹地兴风作浪?”
钟繇点点头,伸手轻抚着膝盖。“刘子扬说得对,咱们这位陛下啊,的确是秦皇汉武一流的雄主,有武皇帝遗风,用兵之道有所不及,帝王心术却更胜一筹。让曹苗渡江,阻止孙权称帝,纵使只是一时之计,也能稍解曹休战败之耻。若是曹苗死在江东,那就最好不过了。”
钟毓想了想,连连点头,却又有些不甘。“那我们……”
“江东凶险,岂是寻常人去得的?我们有必要试试曹苗,看他能不能担当这样的重任。”
钟毓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那父亲计划在何处动手?”
“小子,要做大事,先要沉住气。”钟繇抬起手,拍拍钟毓的脸,神情有些不悦。“意气之争,无益于事。但凡谋划,当从大处着眼,心有全局,方能争胜于一隅。”
“喏,多谢父亲指点。”钟毓尴尬地拜了拜。
“那你倒是说说,全局是什么?”
钟毓思索良久。“陛下有意提携宗室,抑制世家。”
“然,那他派曹苗渡江,又是为何?”
“报曹休战败之耻,遮宗室无能之羞。”
“诚然。”钟繇抚着胡须,缓缓说道:“曹休是文皇帝所用大将,孙权是文皇帝所封藩王。曹休战败,不仅是宗室无能,更是文皇帝举止失当。陛下有意报复,为文皇帝雪耻,我等横加阻挠,怎么向世人交待?”
钟毓闭口不言。这里面的关系很微妙,不太好掌握。但他在颍川境内伏击曹苗的计划显然不妥,这不仅会让天子有理由推卸责任,还可能为汝颍系惹来麻烦。
“孙权尚在武昌,曹苗很可能是由弋阳南下。弋阳与吴境相接,为瓯脱之地,山重水复,人烟稀少,只有双方斥候、细作往来,互相攻杀是常有的事。若是曹苗甫入境,就被吴军斥候截杀,那就太不幸了。若为对方生擒,甚至叛变投敌……”
钟繇摇摇头,咂咂嘴,没有再说下去。
钟毓恍然大悟,敬畏地看着钟繇。与钟繇相比,他实在太嫩了,眼睛只盯着曹苗,未出京畿之地,根本没有看到广阔的天地。相比于颍川境内劫杀曹苗,在国境之外动手显然要高明百倍。不管成与不成,都可以推给吴国,他们却可以置身事外,安然无恙。
“父亲英明。”
“去办吧。”钟繇甩甩袖子,重新躺倒,闭上了眼睛。“多准备一些人,不能像王机,轻敌者必败。”
——
曹苗一行安然无恙的通过了颍川,进入汝南境,白白紧张了一路。
曹纂等人长出一口气,曹苗却不敢放松。他不觉得离开了颍川就安全了。事实上,就算钟繇不动手,这一路也不会有安全的时候。
行间就是一场最大的冒险,希望他死在江东的人可不仅仅是钟繇等人。
在西华县城外,曹苗遇到了奉命前来迎接的田复。
田复字锦江,是田豫的次子,三十多岁,面色微黑,身形矫健,手很大,右手拇指因为常年拉弓,有些变形。下了马,田复打量了曹苗一眼,又看看曹苗身后的阿虎和知书、如画,咧嘴一笑。
“乡公一路辛苦。”
“有劳将军。”
“不敢当。”田复咧着嘴笑了。“诏书要求保密,不敢张扬,简陋之处,还请乡公见谅。”
“无妨。”曹苗也笑了。“妙琴、玄棋在哪儿?她们怎么也不来迎我?”
“她们先行一步,为乡公探路去了。”
曹苗点点头,没有再问。他依旧坐在船舱里,田复坐在舱外,与阿虎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他随父征战,久在边疆,熟悉北疆胡人习俗,还会说一些胡语。不过阿虎很反感别人将他当作胡人,很快就没兴趣了。田复碰了一鼻子灰,有些尴尬。
曹苗在舱中听得清楚,便打开窗户,与田复隔窗而坐,问一些北疆的事。
田豫、牵招是三国时代两颗埋没的明珠。他们与刘备关系匪浅,一直未能进入曹魏武将集团的核心。田豫调任汝南太守是不久前的事,起因是遭幽州刺史王雄排挤。王雄是琅琊大族王氏子弟,朝中有人为他说话。田豫是边境武夫,朝中无人,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曹休伐吴大败,损失惨重,豫州刺史贾逵又伤重不治,形势危急。曹叡顺水推舟,调田豫到汝南做太守,也算是面对吴国的第二道防线。当年曹彰讨三郡乌桓,田豫就是曹彰的副将。曹叡时在武皇帝身边,曾亲耳听曹彰讲述战事,对田豫印象极深。
只是田豫擅长的是统兵作战,不是理政,再加上气候差异,在汝南过得并不舒服。
这些都是曹苗最近收集的情报,和他了解的历史基本相符,只是细节更多。田豫本人经历了那么多事,知道忍辱重负,田复却没有这样的涵养,难免心有不满。在曹苗有意无意的刺激下,说了不少北疆的事。
“除了我,最近有没有使者经过汝南?”曹苗忽然问了一句,神情自然。
谈笑风生的田复神色微变,警惕地看着曹苗。“乡公是说……”
曹苗从容地笑笑。“我本来和他一道,情况有变,这才分头行动。知道他的行程,方便联络。”
田复松了口气,释然笑道:“半个月前有一个,也是密诏,随从不多。我没见到人,也不知道他去哪儿,只知道他向东去了。问我阿翁,他也不说,还骂了我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