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颜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原以为杜夜宸还要作弄她,岂料他也很听得进劝,只招呼尹颜跟他来一趟屋内取雪山泉水,没做旁的什么。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又惹得杜夜宸哂笑:“杜某是什么豺狼虎豹吗?值得你这样提心吊胆,费心招架?”
尹颜白了他一眼:“你还知道你难对付呀?”
“只要你不随意招惹我,又怎会让我按捺不住,起了欺哄你的心思?”
这厮歪理一套又一套,引得尹颜又瞪了他一记:“我是受害者好不啦?你这话说起来,我还有罪了?”
“有啊。”
“我何罪之有?”
“美人罪。”
他轻描淡写说完这句话,全然没有那等流里流气的调子。
这是杜夜宸头一次承认她好看,话语太过直白,给她一种心惊肉跳的错觉。
尹颜纳罕不已,支吾一程子,问:“你吃错药了?”
杜夜宸挑眉,望向她:“何出此言?”
“你忽然这么知情识趣,让我好不习惯。”尹颜摸了摸一手的鸡皮疙瘩,嘀咕。
“……”杜夜宸被她噎了一下,欲言又止。
好半晌,他道:“你不喜欢得人夸赞?”
“那倒也不是。”尹颜拿小指勾着鬓发,娇柔地说,“只是你平素都没夸我的习惯,忽然承认我美艳动人,教我起了一身白毛汗,瘆得慌。”
杜夜宸垂眉敛目,犹豫了半晌,终是说出口:“我同胡小家主取经了。”
“什么意思?”尹颜不解地问。
“没什么。”许是接下来要说的话太过难堪,杜夜宸迟疑了一瞬,欲言又止。
尹颜见他打哑谜,忙伸手去牵他衣角:“嗳,你这逢人只说三分话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不是说好了,咱俩坦诚相待吗?”
她要误会了。
杜夜宸皱了皱眉,只得瓮声瓮气地道:“我问了他,怎样才能让女子心甘情愿嫁给我。他说,世上没有不爱听好话的女子,平日里多夸赞、多关切、多相处,总能抱得美人归。我学了一招半式用你身上,验一验虚实。”
怪道要来嘉许她,原是一门心思想娶她!
尹颜先是一愣,继而笑得花枝乱颤。
她抬手掖去笑出的泪珠子,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杜夜宸,你也有今天!”
她是来取笑他的,杜夜宸恼了。
杜夜宸黑着脸,一言不发地捧着冷泉水与桃花蜜罐往屋外走。
难得见杜夜宸吃瘪,尹颜偷笑着紧跟其后。
杜夜宸不给她插话调侃的时间,直接布置好雪竹白月纹席布以及壶承,开始沏茶。
这一套茶具是尹颜托胡家人在城里买的,不算金贵,仔细看去还有些粗糙。胡家人挑酒水一绝,对于这些闲云野鹤的隐士乐趣实在无从下手,也是听掌柜的推荐,这才顺利买下东西。
尹颜原以为这些用具不能入杜夜宸法眼,岂料他不挑嘴,有什么用什么,安之若素。
这样想来,杜夜宸的脾气倒是蛮好的。
尹颜见他从小瓮里取出蜜泽桃花,以及一捧清水,问了句:“沏茶汤的沸水,我都给你备好了,怎么还要自个儿再煮?”
杜夜宸曼声道:“《茶录》云——‘水泉不甘,能损茶味。’你既要好喝,那须得是冷泉活水才好烹茶。知你要办茶会,今早我特地命小六帮我去山里取来这一壶,你还不领情吗?”
尹颜惭愧一笑:“原是这样呀,杜先生有心了!”
论煎茶,杜夜宸是个中好手,尹颜也就不在旁侧指手画脚,只老实旁观了。
只见杜夜宸纤长硬朗的指骨在茶具间翻飞,拨茶、摇香、温盏、润茶……他从容不迫地沿着一道道工序走下来,瞧得人呼吸都不敢大声,真怕惊扰到他。
此时的杜夜宸好似画中仙人一般风流儒雅,清贵绝尘。
不得不说,风雅事还得风雅客来动手。
明明只是行茶这样一桩小事,杜夜宸做起来却赏心悦目,回味悠长。
恍惚间,尹颜忽然意识到,她和杜夜宸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真要说的话,尹颜就像是雍容华贵的牡丹花,惊鸿一瞥便是满目惊艳;而杜夜宸不同,他是雨后林、雪中竹、夜里风,小情小趣,处处随意,寸寸惊喜,偶尔想来,留有回甘。
她是很喜欢杜夜宸的,说不上喜欢他哪一点,就觉得这人很有意思,诱得她奋不顾身朝他奔走,飞蛾扑火似的,投入他怀抱。
她喜欢他,所以义无反顾亲近他。
好比现下,她不爱喝茶,但和杜夜宸一块儿院中喝茶赏月,也很有韵味。
“尝尝。”杜夜宸双手托起白瓷小茶碗,请她品茗。
尹颜瞧着茶碗里悬浮的那一朵蜜渍桃花,好奇地问:“咱们不是品茶吗?添了旁的吃食,不会影响茶味?”
她是粗人,挑拣首饰衣裳的审美是有,可给她喝茶,确实是牛嚼牡丹。
对于尹颜来说,唯一能入口的,或许就是干果碎儿牛乳茶了吧!
不过她再不懂茶道,也能有样学样捧盏轻啜,说句“好茶”,倒也不必这样暴殄天物来迁就她的口味吧?
杜夜宸微微一笑:“你不爱喝茶,平素也没怎么喝过茶汤。左右都尝不出茶滋味,倒不如给你添点蜜桃花,沾些甜味。这般成了花茶,你还喜欢一些。”
原是他知晓她爱甜口,纵容她撒野。
尹颜抿唇一笑:“好在你是在家里胡闹,若是去茶社这样乱搞,人家还当你是来砸场子的,一准把你轰出去!”
见她笑,他也笑。
两人四目相对,全是诉不尽的深意与柔情。
杜夜宸知她单单喝茶没意思,特地拿了个红漆描金蝴蝶纹长方提匣过来。他打开盖子,把里头的吃食逐一铺陈开:有栗子肉、干荔枝、松仁、椰肉干、花生等等。
尹颜目瞪口呆,问:“这些东西打哪儿来的?”
杜夜宸笑说:“我近日不是置办婚宴吃食吗?我背着人,独独为你攒的。”
这话说得有意思,其实他要吃什么、喝什么,胡家人哪里敢怠慢他?偏偏他精明,用个“攒”字,好似他小偷小摸存点私粮全是为了填尹颜的嘴!
尹颜承他的情,也不拆他的台:“那我还得多谢你咯?”
“不客气。只要阿颜念着我的好,我便心满意足了。”他故作耿介憨厚,谁不知他长了百儿千儿个心窍,哪里是那么老实巴交的人!
“真真是蹬鼻子上脸。”尹颜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她前世是遭了什么罪,今生要听他这一番糊弄!
这一夜,茶吃得好,天也谈得好。
尹颜吃饱喝足,由杜夜宸协同回了小院。
两人刚出廊庑,迎面就撞上尹玉和阿宝。
尹玉闷头朝前走,一下子撞在墙上,手里银币铜板散落一地。
尹玉惊呼一声:“哎哟我的钱!”
阿宝听得动静,惊喜地喊:“尹姐姐!”
近日尹颜和杜夜宸都好忙,没时间看顾他,由着他跟尹玉疯玩。
尹颜摸了摸阿宝的头,把小孩揽到身边。
她瞧着一地银钱,眉头高高挑起来,问尹玉:“这么多钱,都打哪儿来的?”
阿宝对旁人会隐瞒,对尹颜却知无不言,当即便道:“尹姐姐,这是大哥赢来的!大哥好厉害,打麻将把胡家三爷都打趴下了,还收了小徒弟呢!他还让咱们喊他‘赌圣’!”
闻言,尹颜抬手戳了戳尹玉脑门:“还‘赌圣’呢!成天不学好!让你和胡家人混熟,你还真拿他们消遣,敢去赢人家的钱?”
尹颜当然知晓,胡家男人没什么话说,和尹玉是臭味相投了,可家眷却不这样认为,谁喜欢自家汉子成日里吃喝赌牌的?怕是敢怒不敢言,毕竟要卖尹家和杜家薄面!
他们两家的名声,真是被尹玉这个败家子给糟蹋了!
尹颜不管这么许多,她瞪着尹玉,道:“把钱还回去。”
尹玉嘟囔:“凭什么呀?我这是本本分分,靠自个儿双手挣的钱。”
杜夜宸听他胡诌,忍不住开腔:“阿宝擅听牌辩音,可供他出老千。”
这样一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怪道尹玉这些日子把阿宝当成宝贝一样,走哪儿都捎着,原来是私底下谋财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