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吗?”杜夜宸信手抿了一口茶汤,“你死里逃生,明明该谢谢我的。”
这厮还想讨奖赏吗?
尹颜噘嘴:“你这回帮忙,心也不诚。明明可以直接说出来,这样不是更能独得我感激吗?偏偏要绕个弯儿……每一回不论好坏的事,均是对我百般算计。”
“换句话说,我是全副心神都用在你身上。”杜夜宸那双澄澈清润的凤眼落在她身上,缓慢地道,“我眼里心里都盘算着你的事,不喜欢吗?”
这也能扯到情爱上来吗?
尹颜简直要投降了。
好像还是她不识好歹,辜负了他的苦心。
她觉得争辩这个怪没意思的,他生性如此别扭,她何必较真呢?
且包容杜夜宸一回。
尹颜没了多少心火,只是又落入杜夜宸一回套,难免不大舒坦。
她心生一计,笑道:“说起来,我如今是尹家家主。金山银山在手,吃穿不愁,也无需留在洋馆之中了。你家里已没有我留恋的事物,也就是说……杜夜宸,你困不住我了。”
她狐黠地笑,吃准了这话能让杜夜宸起波澜。
杜夜宸无奈地摇头,戳穿她的幻想,道:“怎么没有?”
“嗯?”
杜夜宸淡然地说:“你馋我身子。”
“……”这不是前几年她戏弄杜夜宸的话术吗?竟反过来对她使了,杜夜宸真是记仇呀!
这厮惯是不要脸,尹颜才不搭理他呢!
尹颜睡不惯旁的地方,夜深了再回洋馆也未免奔波。
于是,她在客房里寻了张螭龙卷草纹黄花梨木罗汉床,铺陈被子,靠上去。
尹颜在杜夜宸面前极为放松,光是深更半夜赖在独身男子屋里还不够,还催他给她端来蜜桔果盆和小八件糕点。
她数了数漆木盒子里摆着的小八件,道:“我最爱吃这里头的鸡油饼以及萨其马糕。”
前头还说着怪罪的话,后头就清点起吃食了。
东一榔头,西一棒槌,闹得人不得清净。
杜夜宸少有的语塞,转而又戏谑道:“光吃糕怎么成,阿颜小姐还要喝茶吗?”
尹颜抿唇笑开,说:“好呀!那你记得给我泡一盏上好的茶,若是不够好喝,我可不给茶钱!”
“胆大包天,你还真将我当小利巴使。”
“等闲人当然不敢磋磨杜先生,我不一样嘛!”她温声软语地开口。
气氛渐渐胶着暧昧。
杜夜宸唇角微扬,问:“哦?怎个不同法?”
“我呀……是杜先生的内人,自然与外人不同,须得你伺候。”尹颜这话意思很深,可以追溯到老久以前的一番交锋话。
那时,杜夜宸说:他的杜太太,是擎等着他伺候的。
杜夜宸怎么会不知她的小心思,当即轻笑一声:“你是想做杜太太了?”
尹颜俏脸一红,她哼哼两声:“上次要你拿的花和酒没送到跟前来,男女关系都没一撇,竟肖想起婚后的事。”
两人一递一声,明来暗往地切磋,斗到最后,以尹颜娇憨入睡终结比试。
杜夜宸看着靠在榻上熟睡的小姑娘,亲自帮她摘了发间的首饰,又给侧躺的她塞了个枕头。
而后他翻开箱笼,抱出一床松木青石印纹被子,搭在尹颜肩上,把她的手脚统统藏好了。
如此,才算了事。
杜夜宸看着她与世无争的恬静睡颜,心脏蓦地柔软。
他守着她入睡,回想起今日尹颜的话。
她怪他做事太过周密,不会预先通气儿,行事滴水不漏。
可这是自小便养成的习惯,一时半会改不了。
他不是故意的。
杜夜宸也不是生来就这样做事稳妥。
屋内烧着地龙,尹家还是承袭了旧时的取暖方式,没用如今流行的洋货电暖炉子取暖。
他被那热气蒸着,又看着酣梦正浓的尹颜,渐渐也入了梦乡。
杜夜宸好久没梦到小时候的事了,偏生这一回梨花梦,他见到了母亲。
杜家不比尹家气氛和睦,杜夜宸虽是杜家嫡长子,是独子,却没有过一天舒心日子。
他将来要肩负天算子杜家的家业,要自小笃志好学,杜父不让杜夜宸长于妇人之手,年仅三岁,他就被抱到了外院独自生活。
他还那样小,连闷雷都能吓到胆战心惊的年纪,如何敢一个人睡呢?
他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许是幼时留下的“病根”,一直到杜夜宸六岁,他还是惧怕惊雷。
屋外雨声连绵不绝,他只能时不时喊口渴,骗得奴仆们来来回回进屋递热茶水。
那时,母亲来寻他,悄悄给他端了一碟椒盐饼,道:“小心吃,别让你爹瞧见了。”
他很开心,咬着糕饼,犹豫着同母亲说:“娘,我怕打雷。”
母亲温柔地抚摸他软软的头发,哄他:“夜宸乖,不怕,雷公电母不伤好孩子的。”
他很享受这一刻的温情。
要是每日母亲都能来看他就好了,可惜杜父不允许。
他要杜夜宸从小独立,割舍对母亲的依恋,控制好情感,在外人跟前喜怒不惊。
无情无欲才不会被人所伤,也不会让人拿捏住短处。
对于一个小孩而言,要做得这样稳重,谈何容易?
收敛心性,所有欢颜惆怅都得憋闷在心里,不显山露水,那多折磨人呢?
杜夜宸不解,甚至认为是父亲不喜欢他。
吃进嘴里的糕点,此刻都没了香甜味道,味同嚼蜡。
他闷闷地问:“父亲,是不喜欢我吗?”
母亲笑出声:“傻孩子,怎会呢!哪有当爹的不爱自己的孩子?”
“那他为何待旁人那样好,独独对我坏?”
杜夜宸记得,每年年节,其他家族的孩子都能分到利市封红,都能出门逛灯会,唯独他不行。
他要在杜家接待宾客,腰板要挺得笔直,像个小大人似的。
他还要给列祖列宗的牌位上香,要认认真真模仿杜父御下,同亲朋好友交谈。
他没有零星半点的自由,只能眼馋着旁人的年节乐事。
就连羡慕的情绪,都不能暴露分毫。
他的一生,都得比着尺子,规规矩矩地来。
母亲怎么会不知这样苦呢?他还这样小。
但她说:“家主对你严厉,是为了保护你。”
杜夜宸不明白母亲说的意思。
“不信呀,等你长大,亲去问他就好了。”
可惜,杜夜宸后来等到了父母双亡的音讯。
他在老奴的扶持之下,料理杜家里里外外的琐事,安置好杜家族人的藏身之所,按照父亲走之前留下的吩咐,妥帖办好所有的事。
杜夜宸虽年幼,处理起家族事宜却没有半点手忙脚乱。
因为一切流程,父亲都领着他走过了。
瞬间,他醍醐灌顶。
若没有父亲事先教会他如何待客接物,他恐怕早就被那些虎视眈眈的杜家旁支叔伯,给蚕食得一干二净了吧?
正因为他从小照着父亲的模子来,积累了声望,做事颇有威压,才能小小年纪担得起这个家。
父亲深谋远虑,下了这样大的一盘棋。
杜家人,果然都是同一个隐忍不发的性子。
杜夜宸明白了父亲的苦心。
或许,真如母亲所说,杜父是爱他的吧。
若是有朝一日,他能亲自问问他就好了,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