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西方的舞蹈戏剧侵袭本土,导致戏剧国粹式微。
很多上九流的乡绅富豪打扮得油头粉面,进舞厅找歌女舞女,金山银山都愿意花销,好似不给小费、不砸重金捧人就有失颜面。可进了梨园堂子,明明那些角儿是十年功夫操练出的一身手艺与本事,该当喝彩“好弦儿”,他们却仍旧带狎弄轻视的眉眼,鄙薄这些下三流的伶人乐师,亦不肯一掷千金捧角儿的场子。
两者真要说的话,也有本质上的区别。
歌女是出卖色相,唱功为辅助,起锦上添花的妙用,而伶人则以戏音论高低,先把本事在台上立足,才有台下被人捧一句“老板”的赞誉,也鲜少有男旦卖弄风情傍金主。
从这一点上看,尹颜还是尊重戏老板的,毕竟人家是凭本事挣钱,不是靠白花花的大腿乞讨。
汽车上,尹颜问:“杜先生,你平素听戏多吗?”
杜夜宸摇摇头:“不多。”
“巧了不是?我也不多。咱们从这一点上看,还是挺有共同话题的。”
“嗯。”应了一声,杜夜宸再无下文。
车内静到可怕。
杜夜宸时而话多,时而话少,既热情又冷淡,总让尹颜摸不着头脑。
昏暗的车厢内,尹颜看着无论何时都举止端庄有礼的杜夜宸,莫名心生起一股子恼怒来。
她原以为前两天,借着何唯的事情,她和杜夜宸的关系大大进了一步,是破冰了的。
可他只拈酸吃醋主动一回,后来又好似水融于水,涟漪散去后,整个人无声无息了。
让尹颜怀疑起自个儿的魅力。
他为人处世从容不迫,狼狈的只有尹颜。
明明她那时热切地应和他的话,不过一夜,就从打得火热的暧昧态度,转变为谈话间平淡无波的普通房客。就是老夫老妻,也得有一段新婚燕尔的甜蜜期,没他凉的这样快吧?
况且,他们真要说的话,哪里有过热恋期呢?
这是杜夜宸勾搭女子的手段吗?故意给她一颗蜜枣,蘸点甜头,又敲她一棍子,欲拒还迎。他做尽若即若离的仪态,直到她满腹心神都记挂在他身上,为他魂牵梦绕。
尹颜总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就像个笑话,他看她热忱,看她满心期待,看她求而不得……杜夜宸定然在心里笑话她吧?
尹颜想起此前的新仇旧恨,有意挑逗杜夜宸。
尹颜从脑中搜刮出一茬子事,自言自语似的开口:“你知道南城至今还有品骘伶人之花谱吗?如今不是男旦多吗?每年那些文人都会品题各部梨园里清丽妩媚的戏老板,钦点个花榜状元。花谱上有名,那声价便增添百倍,堂子里一票难求呢!我听说去年状元就是咱们南城的沈木生老板,他在台上唱风月,台下姿容也风雅,不少小姐为一睹风采,早早就订了票。每回他的堂子,那票都是早十来天就告罄了。”
虽说小梨园听戏的票友没从前多了,全被西式娱乐给揽去了。可这些头部的名角儿,那爱戏的客人还是会追捧的。
任何行业,不都是顶尖的一批能吃到饭吗?饿不死这些最出头的,底下的小家子就遭殃了,白骨累累。
杜夜宸听她有鼻子有眼说了一通,当即眉头就拧了起来。
他漠然问:“你不爱听戏,却关注品评伶人的花榜?”
见他有反应,尹颜心里很是得意。
原来也不是对她无情,只是性子拧巴得很,得用外物激一激,有了危机感,才会给些反应。
他不是故意吊着她吗?故意说一句情爱,又龟缩到别处去。
没给尹颜一个准头的话,他既不给她一个清场身份,那她就没必要为此人守身如玉。
她才不等他!该说情讨饶的人不是她!
尹颜作出一派目挑心招的模样,娇滴滴地说:“可不吗?我虽不爱听戏,但我喜欢看美男子呀!听不懂不打紧,只要堂子里的相公耐看就成了。”
她竟是个重颜容的色胚子!
杜夜宸挑眉,只觉得此女不要脸,说话不庄重。
他的嗓音愈发冷下来,道:“你倒是不挑嘴,只要容貌过得去,人品心性一概不问。”
杜夜宸这话瞧着刻薄凶恶,其实已然有自乱阵脚的嫌疑。
尹颜知晓花榜的事情,不过是此前为了一桩生意,特地跟踪过主顾听几回堂子,她故作熟识老票友,同人闲侃而得的资讯。
尹颜偷笑:“又不是谈婚论嫁,作甚要在意一个人的品性?我觉得杜先生未免将情爱看得太重了吧?男女交往,也不过是相看那一副皮囊,谁会真心实意去了解一个人?多败兴呀!要我说,不结婚才好呢,万花丛中过,寸叶不沾身,既满足了自己喜新厌旧的人性,又不用负担养家糊口的责任,谁都无法怪罪谁!”
她这一番玩弄情趣的话语,惊得杜夜宸眉眼一寸寸清冷。
杜夜宸哑着嗓音,心境寥落,道:“我从来不知晓……你竟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哪样的人?
这话说的,好似尹颜才是那个消遣情爱的奸徒!
分明是他拨雨撩云后,又不给个明确的说法。
尹颜稀得理他,起了点心头火,只嗤笑一声,说:“我什么样的人,杜先生不知晓吗?我原以为,你心里有数的。”
她倦了,磨破嘴皮子和一个男人拉扯来拉扯去,不是她的风格。
他爱说明白不说明白,他愿意给她女朋友的名分,还得看她想不想要呢!况且他连提都不敢再提一句,无能鼠辈!
下了汽车,尹颜径直朝梨园走去,连个眼风都不留给杜夜宸。
待尹颜走后,一名小伙计从角门探出来,问杜夜宸:“杜先生,您来啦?您昨日安排的温室刺玫花束,小的已经让人送来了,是此刻给您抱来吗?”
杜夜宸垂下眼睫,不知在盘算什么。
良久,他轻描淡写说了句:“不必了,你把花丢了吧。”
“嗳?这……”小伙计不知杜夜宸这般烧钱是为何,要知道这细刺红瑰花可是贵重的舶来品,还要如今的季节绽放,那得花多少心神在玻璃温室里培育才能得出品相好的几朵。
说丢就丢了……怪可惜的。
只是花钱的是大爷,杜夜宸爱怎样办就怎样办吧,反正都结账了!他有权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