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这翻江倒海的浪潮过去,我们两条落水狗疲惫地重新把木船翻过来,狼狈地爬了回去。
绮意趴在船板上喘着粗气,湿透了的长发散落得到处都是,不知道的估计还以为她刚被一群章鱼怪轮了。
我坐在船头呆滞地看着她——当然我这会儿情况自然也好看不到哪儿去。我试着动了动冰冷而麻木的手指,怎么看都感觉我胳膊被拽长了几公分。
从肋吧条子到胳膊肘再到手指头节,每个关节都在剧痛,仿佛再多动两下就要脱臼散架。
我打了个寒颤,一股莫名的暖流在我体内流转,我知道,这份感觉正在侵蚀着我这条烂命。
这是急速失温的表现。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懂得这个,但我就是懂。
不过懂也没用。
现在的我们,手头压根就没有一件干燥的衣服。背包里特地准备好的现代装备还能用就烧高香了。
而我们的前路,是一片不毛雪山。
此时的空气里已经开始透着刺骨冰霜,绮意稍稍缓了缓神,挺了挺身子,看了一眼手表,又看了一眼船舷旁边的水面。
“看来刚刚那片水域的时空是静止的,所以水流不会动。”
她小声解释着她的发现。
“参考出发时候的时间,算上走路跟修船,我们赶到这里所花的时间是负十五分钟。
按这个道理来说,现在应该还有一个你跟一个我,还在奶奶那里跟黑龙王对峙……”
“哦。”
我木讷地应了一声。
对于这种情况,我居然开始见怪不怪了。想来之前在何家老宅,我连能扭曲空间的孽物都见过了,这个能扭曲一定区域内时间的不明怪物,又算得上什么?
有点理解为什么黑龙王会对我刮目相看了。
别的不说,就这次会面若是放在以前,我平白无故给他搞出来那么多事情,他不得打断我的腿?
我问绮意:“所以我们现在离这密道的出口……”
“你问我我问谁去?”
绮意这般抱怨着,翻开表盖,露出表盘下一个带温度计的指南针。
“我们还在往正南方向行驶,零下十一度,你自己猜吧。”
我稍稍抬头回忆了一下。
之前从绮老太太那座庙来看,雪山是在西南方向,而如今我们还在往正南方向走,还是顺流朝下而非逆流朝上。
最多、顶天、大概,走了三成路。
“还行,负二十分钟走了三分之一,挺快了。”难得我讲了个冷笑话,绮意楞是连哼都没带哼一声,好生无趣。
“睡觉睡觉,累死了。”绮意抱怨道。
我问她:“累是累不死的。不过话说回来,你就不怕睡着睡着被冻死在这?雪山不会留给我们多余的机会。”
“不然还能做什么,借着灯光咱下两盘棋?”她一面抱怨着一面往我动弹不得的手里放了俩汉堡,让我补充热量。
其实我没什么胃口。
不过考虑到命要紧,我还是强忍着一肚子的恶心外加鼻腔里残留着的腥气,把她递给我的东西都咽了下去。
在草率补充了些能量后,绮意从背包里拿出一件羽绒服尽力拧干,大大方方地凑了过来,二人一同披上。
她就这么在我怀里蜷缩成了一小团。
——不要问我为什么坐怀不乱。先来顿一百人份的按摩,再搁零下十几度的水里泡一阵子,完事还不给烘干,你来你也不行。
绮意闭上眼睛,我拂去她睫毛上挂着的几片霜,感觉自己像是在抱着一大块冰棍。
她失温比我严重,比我还能强撑。这一觉睡去,谁也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安然醒来。
这让我想起她之前在我那洗澡,当时我注意到连卫生间里弥漫出来的热气都热腾腾的,我还在纳闷她就不嫌烫?结果她告诉我,女孩子洗澡普遍都是这么个水温。真就是个由冰雪构成的物种!
“男人都是狼。你就不怕我在这吃了你?”
我原以为已经睡着了的绮意:“你要还有精力的话,请便咯……”
“你这意思等这次回去就可以了?”
她没有回答。
然后又过一会儿,我就听到了她细若游丝的鼾声。
说实话,我原本确实打算做点什么的。
毕竟谁也不想立什么诸如“回去以后就怎样怎样”的FLAG,谁也不想给自己的人生留下遗憾。降头师不是没有七情六欲的神仙,二十啷当的童子鸡自然也不想一辈子就这么着。
然而我跟绮意身上还披着这件湿漉漉的羽绒服。
待到这东西自然风干,它或许会成为保护我们生命的最后一道防线,但至少就现在而言,它只是在不断剥夺着我们宝贵的体温。
很快,我也昏昏沉沉地睡去。
在梦里,我走上一片山丘,面前是一片浩浩荡荡的原野,数不清的木傀儡正在这里游荡。
一阵嘎吱嘎吱木制机关活动的声音响起,我循声回头望去,之前那一坨披着粗布的木头牵着一匹机关马缓缓过来,站在我身旁。
那缝在破布上的五官对着我,没有一点活物该有的生气可言,但它确确实实在盯着我看。
“某种意义上来说,降头师的工作并非一直都是杀戮抑或拯救,你也可以选择像神明一样创造。
只是,当你无数次在梦中看到这副古怪的场景后,你便会慢慢反应过来——在真正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之前,以你的能力,你也只能做出如此粗糙而丑陋的东西。
这是孽物,他们的生命是不折不扣的罪。不过话说回来……追风的少年啊,你稚嫩的眼睛可否能看到更深的一层?
你,是否也是神灵制作出更好造物前的失败品。”
我脊背一阵发凉,四下里看了看,这才注意到这苍茫茫方圆几里内,只有我一个活人。
数不清的傀儡都在看着我,它们仿佛都在高声质问,在质问中咆哮,在咆哮中愤怒——为何上苍如此不公,为何我不能成为你?
它们陡然开始变大,本就浩浩荡荡的庞大机关群渐渐填满了我周围的整个世界。
而我的面前,只有那双缝在粗布上的白色塑料眼睛。
它也在看着我,眼里却没有嫉妒,唯有令人胆寒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