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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翳又被他拽了回来,他垂站在屋脊上,重皎轻轻推了他一下, 辛翳昂起头来,作势呐喊,最终却只是含在口中, 低低的唤了两声:“南河。南河……”
重皎本垂眼敲鼓, 却忽然表情一变。
他一把捉住辛翳肩膀,另一只手从袖中抖出一个玉铃来。
辛翳回头:“怎么了?不是说不让拿铃铛么?”
重皎神色严肃:“这玉铃没放下铁舌。”
他手绕着玉铃部的红绳拽了几下, 玉铃上端有孔,原来是那红绳下挂着声的铁舌,只是之前绳子抽紧,就算被碰撞也不会出声响。这会儿他在手指上绕了几圈, 将红绳放下,抬起手来。
那玉铃高举, 重皎晃了晃手腕,却听不到玉铃响声。
辛翳转头看去, 只见那铁舌在玉铃内微微打转, 却像是有灵, 就是不碰到铃壁。
重皎脸上显露出惊愕的神情来。
辛翳先惊后喜:“难道是说——”
重皎摇头:“不……他的魂魄并没有回来。但……也没有去遥不可及的地方。”
辛翳皱眉:“什么意思?”
重皎:“他的魂魄没有通往天上, 也没有去地下, 而是仍在现世徘徊。”
辛翳脸色大变。楚国早有对魂灵上天或入地狱的传说, 但说他仍在现世是什么意思?难道荀南河辛劳半生, 死后却成了孤魂野鬼?!
辛翳一把抓住重皎的肩膀, 急的额头上青筋鼓起:“什么意思!你不能带她回来么?或者让她去到天上也好!怎么能让她在现世漂泊!复礼不复礼都不重要,我一辈子见不到她也都不重要,你要让她安心去该去的地方才对!”
重皎摇头:“他在北部,离我太远了。今日是他死后第七日,怕也是我唯一能感应到他的时候了——”
忽然,那玉铃中的铁舌不再打转,静静的垂在正中。
重皎:“……时间过了。复礼的时间已经过了。”
辛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重皎摇头:“我不知道,只知道他的灵魂似乎仍在世间,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亦或是要去哪里。我只是个楚巫,又不是天神。“
他想了想,又道:“这个玉铃,你随身挂着。他万一真的会有一天来找你。”
辛翳一把拽掉腰带下的组玉环佩,手指又急又乱的将玉铃挂在腰带下:“他会来么?是这能招他来,还是说他听到我的声音了。”
重皎帮他系好,摇头:“我不知道。只是若他真的来了,这个铃铛必然会作响,但铃声轻微,却不会将他吓走。他是明日会来,亦或是三年五年之后会来,我也不知道。或许他就在远处飘零,终你一生等待,他也不会回到楚地。”
辛翳捏住那玉铃:“北方——是哪里?秦国、晋国、魏国?还是燕赵?”
重皎只摇头:“难道你还打算去找她,还是说要把北方各国都打下来?这次晋楚之战,晋王拼死在前,公子白矢又是个将才,听说楚军也备受创伤。”
辛翳缓缓放下那玉铃,它竟然在晃动之中毫无声响。
他道:“可惜伤了老子,没能杀了小子。公子白矢恐是大患。”
重皎看他神情又恢复正常,聊起了军国之事,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和其他人都怕荀师的死,让辛翳再受刺激。
重皎和他一起踏着雪往屋瓦下缓缓走,他满身银饰珠贝作响,道:“未必,公子白矢很难成为储君。若他想要王位,必定会带军攻入曲沃,逼至云台,驱逐或杀死应当正统继位的太子舒。到时候晋国境内一定大乱,我们或许可以带兵攻入晋国,像百年前那样再度瓜分晋国。”
辛翳点头:“可若公子白矢不能成为王,太子舒继位,必定会驱逐在军中有威望的公子白矢,到时候晋国势力也是会被大幅削弱。而太子舒性格软弱,可以先用说客诈他,而后离间秦晋,再想方设法联魏,一样可以取晋。”
重皎沉思,辛翳又道:“不过永远都不要把事情想的那么好,晋国是几百年中唯一一个被灭后又复国,还能成为一方霸主的国家。也不可掉以轻心。荀师在世的时候也与我讨论过此事,想要吞秦,必要先灭晋,而后吞魏连纵,才能向东推进……”
重皎低头。
其实不止辛翳,在百年前周王室彻底覆灭后,各国也都撕破脸皮,北方的燕与赵,山东的田氏齐,甚至通向西部的秦国,都有功追三皇,步武尧舜之心。
辛翳:“不着急,大军驻扎上阳,我且要看看晋国能乱成什么样子。”
他说着,正要扶着梯子下去,重皎忽然压低声音道:“其实你是喜欢荀师的吧。”
辛翳脚下一滑,差点没踩中梯子。
他连忙扶住把手,略吃惊的抬起头来。
他们在这里说话,宫人应该还听不见,重皎道:“我的意思是——爱慕之心。”
辛翳别过头去,并不反驳,踩在梯子上没动:“说这个干什么?”
重皎盯着他:“没什么。只是你也大概到了婚龄了。”
辛翳:“他刚去,你居然跟我说婚事?!”
重皎:“荀师临去了之前,就提过几次你成婚的事情,你就装听不见。他之前不就安排申氏女入宫,结果让你给搪塞过去了……莫不是你们之前吵架也是因为这个?”
辛翳一只手扶着栏杆,站在梯子上:“……有一部分是这事吧。不过更多的跟晋国有关。在灭晋的手段上,我们俩的想法有分歧。”
重皎可不会让他把话题绕开:“不提晋国。就提申氏女的事情。你就算不成婚,但连个夫人美人没有的也不太正常。别在这儿跟我瞪眼。我是说,你宫中一直连宫女都少,外头也在传言你与荀师不伦,你以前听了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的问题是,荀君去了。往后的人不知道要编排他多少。”
辛翳隐隐怒:“他们不敢!”
“你管得住自家史官,管不住周边列国的啊。而且你一副不喜欢女人的样子,谁知道荀师以后会不会被编排成弥子瑕,说不定为楚国改革的功劳都被湮没,就只剩下以色事主了。”
辛翳登上几步来,站在屋瓦上,猛地上前一步,捉住重皎的衣领,扣住他脖颈,一把将他摁在屋瓦的积雪里,咬牙切齿:“你说谁是以色事主——!”
重皎跌在雪里,被他掐的几乎喘不动气,艰难道:“外头的传言,你冲我什么脾气……”
辛翳暗自咬牙,冷冷垂眼瞧他,却不松手,蹲在屋瓦上,轻笑道:“外头的胡言乱语,你也敢在我眼前复述?!”
重皎脸色通红,辛翳看他快背过气去的样子,这才缓缓松手。重皎痛苦的咳嗽了几声,道:“……我只是想还荀师一个清名。”
辛翳拽下他头上的鹤羽,将那羽毛管尖锐的一端在他脸上轻轻划了两下:“怎么还?”
重皎后背凉,雪也湿透了衣袖,却吸了一口气,假装淡定道:“你也到加冠的年纪了,本来荀师就给你安排了申氏女,你就别拖了,把申氏女弄进宫里算了。你晾着也罢,但主动提出让女人入宫,外界对于你喜欢男人的传言能少几分。……别弄我的脸了,不知道我还以为你喜欢我呢!”
辛翳心底冷笑:他倒忘了,荀南河对他后宫缺人这事儿倒是着急得很。
辛翳脾气变得快,他轻哼一声,扔掉鹤羽:“谁说我喜欢男人?就算喜欢,也不喜欢你这样花里胡哨,妖里妖气的。”
重皎:……这两个词放你头上也不亏!
重皎撑起一点身子来:“到时候你再在祭典之上祭祀荀师,毕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就可以尊他为圣,列先王之侧,这样就算你认他当半个爹吧。在礼法上,众人只会说你尊师,绝不再敢说这种传言了。”
辛翳脸色却难看了,他攥了一把雪,扔在重皎脸上:“什么破主意!”
重皎气得抹了一把脸,雪水冻的脸疼。辛翳毕竟才十九,就算为王了,平日还是隐隐露出几分幼稚少年气。
重皎:“你不能因为喜欢他,就不承认你这样是不伦啊!也不能就不认他是你长辈啊!”
辛翳脸色铁青,又嗤笑:“你想多了,孤什么时候说自己喜欢荀师了。那都是……师徒情分罢了。”
重皎:……你都快把“离不开他”几个字写在脸上了,这样嘴硬还有意思么?!
辛翳:“再说了。不伦?孤是不伦又如何?天底下往我头上安的骂名还少了?”
再说他也从来没说过,荀南河那死脑筋又反应不过来,连对他的师徒情分都未必多深厚呢。
他一个人偷偷的喜欢,难道也能叫不伦么。
重皎气道:“他要是还在,听了你这话,能动手打你!他人都不在了,你就不能给他留个好名声?你自己愿意怎么祸害自己名声没人管你,算是我求你了行不,给他留个贤名吧!”
辛翳垂了垂眼:“荀师几次说那申氏女子如何如何好。说的像是他见过似的。”
重皎撑起身子,想站起来,辛翳却觉得蹲着很舒服,不想站起来跟他说话,竟然按了他一把,又让他坐回了雪窝里。
重皎感觉到自己的裈衣都被雪弄湿透了:“……”
重皎只能郁闷的坐在雪里,抱着膝盖道:“你是想过要杀申子微,剪除申家势力吧。虽然申家跟荀师曾关系亲密……”
辛翳耸肩:“倒无所谓。一个申氏女,又不是列国公主,掀得起什么风浪?她也就做个夫人,这能影响我对申家下手么?若是她懂事,不因为申家的事哭天喊地,也能知道避着我,不让我看见,我就留她半条命活在宫里。”
重皎:……你这不就是欺负人么?
重皎试探道:“见过么?长什么样子,年几何?”
辛翳耸肩:“不知道,反正我估计也不会见她,就是满脸麻子、头掉光我都不管。算是荀师交代的事情我做到了就是。行吧,回头我让申家送她入宫,反正也是个夫人,又不算婚嫁,更不会影响荀师的入殡。”
他说罢转身走下屋瓦,爬下梯子,重皎连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雪。
等他回到院落,复礼之后就是盖棺了。
重皎站在棺头处,轻击小鼓,低声吟唱,长袖被风吹的舞动。
十几个灵巫从长廊两侧下来,光脚踩雪,手腕脚腕处挂着白色的布条,带着剪纸的面具,缓缓起舞。
棺盖的最后一点缝隙被合死,辛翳走到黑底红凤的漆棺旁,微微一笑,他低下头去,轻声道:“还你一世清名?我有这么无私么?现在想来,你在世时怕是对我没几分真情,到了死后若有人编排你以色事主,倒也不是件坏事。想做没能做的事,倒是能让人在后世的史书上写成故事了。”
辛翳轻轻的亲吻了一下棺盖,一只手摩挲着玉铃:“虽大楚强盛,怕是我名声不会好了。你也别想做什么清风明月的君子,跟我做一对儿混帐君臣,也不错罢。你说是不是,南河……”
南河睡梦中感觉有些冷,又隐隐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她想要再听清,就感觉那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似委屈,似哽咽,又似难以启齿的轻轻唤了她一声:“南河……”
车门打开,风雪灌进去,一个深青色衣袍的男子顶着风雪急匆匆从车上下来,雪下的骤然,一团团砸下来,雪块之间,只见得下车之人身量极高,裹着厚厚的鼠灰大氅,头单髻束在头顶,无冠,只有一枚铁簪。
门打开,里头老伯探头,吓了一跳:“大君——不是后日才归来么?怎的连护卫都没有,就一辆大车回了郢都?!”
来人地位高贵,白伯的语气却有几分熟稔。
楚王没说话,仰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狂舞的风铃:“谁拿来的铃铛?”
白伯被风雪吹得睁不开眼:“宫里前两日送来的。自打荀君重病起,宫里便送来了许多套风铃,一套比一套大——近日、近日荀君不大好,便挂上了这套大些的。”
楚国自百姓至宫内,皆以风铃为护,认为风过铃响,便是邪祟被抵挡在宅外身外,与主人的气神搏斗出的声响。
铃铛厚重多檐,则能对付更大的邪祟与厄运。
甚至是死亡。
他仰头望着那镶嵌绿松石的青铜铃铛了疯似的打转,声音激荡,长街两端可闻,仿佛是听见死亡在疯狂叩门,对他大楚的气运刀剑相向。
荀君确实算是大楚的气运。
楚王不说话,侧身挤进来,大步往院内走去。
荀君病重,几日间就没醒过。
这是没对外提及的秘密。
白伯心中惶恐,带众奴仆追上大步快走的大君,偷偷从身侧打量他的神色。
列国君王的相貌,大抵与国之气度近似。
晋君坚毅质朴,齐王豁达多变,秦公激进勇武。
楚国这位年轻却在位近十年的大君,也有楚国的面相。
楚国善歌舞抒情,喜奢靡秀美,楚人不论男女,更是出了名的姱容修态、瓌姿艳逸。
身量修长,骨骼约素,里子七分浪漫多情,面子三分明艳皓朗。
楚王的容姿,便能实现诸国对楚国浪漫风骨的千万分想象。
他尚有耐性时,惯常把那淡墨似的细密睫毛耷拉着,眼角狭长微翘,在你揣度的心中兀自恐慌时,偶尔抬眼,骄矜且奚落的看上你半眼,或用沙哑怠情的声音施舍你一声轻哼,示意他只有半分耐性了。
但谁也揣不准他的耐性还有多久,指不定下一个转眼,他便陡然爆。那张不甚端方的明艳面容,便如一池静水被陡然掀翻,惊涛骇浪从头浇下。
等他怒了,再觉得外头所谓楚王沉迷声色,喜歌善舞,妖容昏聩,疯癫无常的是假话,就已经来不及了。
没人揣摩得了大君。但唯有荀君不必揣摩大君的心思。
这里是荀君在宫外的宅子,素朴冷清,嗅不出几分人味,仿佛是草木虫鸟的肆意居所。
荀君十九岁做了王师开始,便在宫里久住,这宅子是几年前楚王主持修建的,院墙池廊是规模不小,吃穿用物上荀君却极其敷衍。
就算修了这宅子,荀君也常住在宫内,并不常来。
大君也不常来,可他甚至不看脚下,熟路到闭着眼睛似的往里冲。
白伯心提起来了。
大君带兵出征之时,荀君本应一同前往,但突急症,临出郢都之前病倒下来。大君却不能不走,时时来信问询荀君病情。荀君回了一张牍之后就再也难拿动笔了,其余信件均是门客模仿字迹而写,到最近半月,他连醒的时间也不多了。
楚晋之争已持续很多年,这次大战决定了楚国是否能收下河间重地,进一步在中原站稳脚步,谁也不敢乱了大君的心。
白伯便连同门客瞒了一回。
却不料,若是荀君口述,门客篆记,大君都未曾生疑过。这一回白伯自作主张,模仿荀君口吻写了封短笺,大君竟然在大胜晋国后,一个人提前赶回了郢都。
楚王大步往院内走,脸色愈来愈难看,他行至长廊一半,忽然顿住脚步。
白伯还以为他不敢见荀君的病容。
却不料他陡然转身,一把拽下长廊两侧卷起的竹帘,挂竹帘的串珠如落银盘甩了一地,竹帘上的落雪也纷然扬起,惊得走廊上一片奴仆躬身弯腰。
楚王单寒的声线,仿佛是铁线在刮剐他们的骨肉,:“就你们能照料他?!这甚至还挂着夏日的竹帘,上大夫家宅之中就寒酸成这个样子?!还是说你们这群奴仆无心无肺,欺主病弱,盼他早死?!”
白伯与众奴仆连忙跪伏下去,宽袖掩住地面上狼狈滚动的串珠,心下惊恐。
大君大氅下一身单薄的青衣,竟一脚要朝白伯踹去,白伯连忙抱头,大君却又觉得荀君就在屋内,或许能听得见这些动静,便顿住身子,一脚踢开地上的竹帘,两手插回宽袖之中,就像是刚刚的话没说过似的,姿态如去祭天昭地般肃然,在一片寂静中转身快步朝里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