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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兔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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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绒处理伤口过后,晋王恢复的还算可以,虽然很难说能够完全痊愈,但至少不像之前那样已经在鬼门关徘徊了。

天还未亮,晋王醒来了一回,师泷和几个将士正在外帐歇息,乐莜去布置军务了。

跪守一夜的军医看到晋王清醒过来,连忙将外帐的人叫进来。

师泷也一夜没睡,满脸疲惫,一边进帐,一边道:“药还没好么?虽然那位女医所写的药材有些难弄来,但公子白矢不是去了一趟旧虞,也从旧虞的世族那里借来了。看时辰,应该也要熬好了吧。”

军医连忙说要去取药。

晋王一看见师泷就觉得头疼,不过他也必须要商讨今后的应对了。

晋王艰难的披了件衣服,让众臣坐,诸人挤在一张长桌边坐下。

外头军官道:“公子白矢来了。”

晋王神情一顿,抬手:“听说借药是他带人快马奔去旧虞城内的。他也累坏了,这么早,先别让他进来了。给他几日假,让他歇歇吧。”

众军官面色一滞,师泷低眉垂眼不说话。

今天算是败军后的第一次小朝,晋王却不让公子白矢参加,是真的体谅他劳累,还是说……

但师泷却觉得这样拖着,也未必全是好事,若晋王执意立公子白矢,或许在这期间,他师泷也有可能被处理掉。

有他在,公子白矢很难成为储君。

就算晋王逼压之下,师泷低头认输、认同白矢,晋王也觉得他不能和白矢齐心,为了给白矢铺路,不如提前解决他……

师泷对此心里有数。但越是到关键时刻,他就不能“识时务”,而是要激流勇进,才能抓住正确的选择。

只是他心中一直怀着一个疑问:就算太子舒性格略软弱,也不太喜欢在朝野出面,但也不至于不能继承王位。为什么晋王不但立白矢,而且还觉得回国后群臣就会认同他的想法?

晋王披衣,却还起不了身,只坐在榻上,掀开了帷幔,向众军官询问减员损失的状况。师泷也带了一些曲沃的文书,向他讲述国内的境况。

晋国此番大战后,状况可以称得上是危急。

夏季大旱,冬季大雪,寒冷的天气已经冻死了曲沃城内外不少百姓,更无粮草可征,去年向秦国交换来的马匹,又因粮草质量不佳,养马者不够有经验,饿死了不少。

而且秦国受灾也很严重,想要到晋国来借粮。

可晋国哪里还有粮食给秦国。

师泷抬袖道:“可若是不借粮,怕是楚国就借粮给秦国了啊。楚国自几年前改革后,开垦了大片荒地,只有一年大水受灾,其余年都是粮食富足,他们虽然有雪,但对于那里的气候来说,是瑞雪兆丰年。楚国肯定不愁粮食的问题。”

晋王轻轻咳嗽一下,他拿不动竹简,只得垂下手,道:“你是觉得秦会与楚交好?”

师泷:“就算没有交好,我们秦晋之好也必定会有嫌隙。楚国又占据了上阳,也可以西取秦国,楚王完全可以威逼利诱秦国。”

晋王:“可是给了秦国粮,我们难道就要看自己的百姓饿死么?”

师泷没说话,他不能再杠了,只能先听晋王的意思。

军官道:“而且,这次我们南下,本来也是为了以战养战,夺取楚国的大城与粮仓,为的就是应对夏季大旱之后境内的困苦。谁能料到这些年楚国军备也强盛了。那辛翳小儿似乎一点也不肯再受欺负了,就算是谁要侵占一点他的领土,他也要睚眦必报。”

楚国是几百年前位列强国的老大哥了。

但这位老大哥没什么尊严。经常看到周边各国,谁都能欺负它一把,但谁也没能灭了它。这跟楚国的权力结构有很大的关系。

楚国虽然是分封制下的诸侯国,但数百年历史中,绝大多数的诸侯国本身都已完成了中央集权,唯有楚国,是为数不多国内再度“分封”的国家。

晋王咳了咳:“楚国以前虽然地广人多,势力强大,但楚王手下县公、领主众多,与小诸侯国无异。众县公领主和楚王的关系也若即若离。楚王的政策不偏向他们时,他们就可以对楚国被入侵视而不见,这也就是以前大家都能欺负楚国的原因。”

他喘息了一阵,又道:“但当入侵已经到了威胁领主地位的时候,这些领主就会联手。他们屯蓄着力量,又是在自家门口,自然能将远途出征到楚国又交战多日的外敌打的屁滚尿流。因此外敌入侵的时候,也是楚国的中央和地方势力谈判交锋的时候啊。不过那是旧日的楚国了,看来楚国如今变法大成……”

师泷微微抬起头来:“你是说现在楚国早已大权握在楚王手中,县公与领主再没有能够和楚王谈判的实力了。因此每一点土地都是楚王的,他就要将所有染指领土的人都打出去?”

晋王摇头:“看来是这样。但楚国境内到底生了多少变化,我们谁也不知道。用掠夺楚国来给养的方法,看来再也不能行的通了。”

众人齐齐叹气。

晋王也低头:“是,我们有了五十多年的和平,军力也上来了,但各国不也都在改革么?西侧秦国是我们的故好;北侧赵国骑兵强大,兵械又先进;而魏国富足,与齐赵交好,若是我们对魏国动手,赵国齐国必定警觉,联手讨伐我们……晋国,难啊!”

他说着话,又头疼起来。

师泷连忙道:“大君先养好身子,等回到曲沃再做商量也不迟。”

晋王也只能作罢,摆了摆手:“不用担心孤,让乐莜去准备,我还可以坐车,我们着日回曲沃。”

众军官喏,躬身退出去,师泷也往外走去,就看到军医端着药锅进来了。

军医将药锅放在屋内的小炉上温着,为晋王盛到小碗中递上。

晋王端不动药碗,微微抬下巴,军医跪在榻边,正要喂他服药。

师泷走出帐外,忽然止住了脚步,脸上现出几分疑心的神色,他回头望了一眼帐帘,犹豫再三,对主帐外四个士兵挥手道:“你们陪我进去一趟。”

晋王斜倚在榻上,木勺正要递到嘴边,师泷却忽然从帐外回来,身后跟着四个士兵。

晋王正要开口,师泷却二话不说,猛地拔出头上银簪,披头散走上前去。

师泷:“失礼了。就算是我多疑,也请大君不要责备我。”

他将那银簪插入汤药之中,浸了两秒拿出,只见银簪变色,晋王与他尽是脸色一凛!

晋王吃力的抬起手来,一下打翻那碗药!

四个士兵连忙上来按住那军医,师泷勃然大怒,扣住军医的下巴就将汤药灌入他口中。

只见得那军医又惊又俱,师泷紧紧扣着他下巴不许他咬牙,药汤流的脖子上全是,却也没少灌进他肚子里。不停地抠嗓子眼想要吐出来,一把抱住师泷的腿,开始哆嗦着假笑起来,他想要开口,却现自己竟不出声音了——

那军医正拼命的张着嘴想要喊出什么字节,在晋王与师泷冷冷的目光中,他黑紫色的鼻血流了出来。

而后,军医陡然弯下腰去,拼命干呕起来,吐出许多黄水,身子痉挛着面朝下昏迷了过去。

师泷并袖站在一旁,冷冷道:“下毒?倒是也铤而走险了。若是下的好,擦去鼻血和秽物,昏迷后怕是看起来与伤口恶化差不了多少。可南姬和她的仆从还在军中,他真的是不害怕被看出来啊。或许说,他还打算下毒成功了之后,对南姬下手?“

晋王抬起头来:“你是说——”

师泷神色复杂,蹙着眉,有些沉痛又有些替自己委屈:“对于这些事,我没什么好说的,请南姬的仆从亲自来在帐中煎药吧。”

晋王声音颤抖:“你认为是白矢?!”

师泷微微转头,对那四个士兵道:“你们去外帐候着。”

晋王双手抖,脸色惨白,师泷这才抬袖跪在脚踏上:“看来是公子白矢知道我昨夜来了,他知道我支持太子舒,昨夜我又留在帐中劝了您好一会儿,今天早上他要来见您,您就没见他。他一定觉得是我说服了您。可那份告书却还在史官手中,他要是杀了你呢,那份告书就是您的遗嘱了。”

晋王惊出了满身的冷汗。

师泷也脸色难看,他让刚刚的变故惊出满后背的冷汗:“其实,您回朝后,不只是我,世族宗亲一定会逼迫您,王后也可能与魏国联系,楚国还会虎视眈眈,您仔细思索之后,十有八九是不会立白矢为太子的。那么说来,白矢离储位最近的时候,就是今天了。离曲沃越近,他就是离王位越远。”

晋王身子一软:“他要杀孤么?”

他又一惨笑,低声喃喃:“可谓报应啊。孤又何尝不是在他年幼时起了杀心……”

师泷心惊,抬起头来:白矢是晋王第一个儿子,就算是庶子所生,其母姚夫人也还算受宠,晋国又子嗣稀薄,晋王又怎么会想杀死白矢呢?

如果在他年幼的时候想杀了他,又怎么会在他长大成人后要立他为储君?

晋王唯有二子,一个是宠爱有加却不愿让他继承王位;另一个则幼时对他起过杀心却想立他为太子——晋王这是疯了吧!

晋王转过头来:“你怎么会想到的?”

师泷抬袖:“因为昨日是公子白矢去借药材的。而旧虞的蒋、狐两家,都曾有意向让女儿嫁给白矢,白矢击退赤狄皋落氏与留吁氏时,曾多次借道旧虞,扎营旧虞城外,显然与这两家关系密切。”

晋王缓缓吐出一口气:“蒋、狐两氏算是曲沃代翼之前就立足在旧虞的老世家了,复国时也帮了我大父一些,只是这些年没有出人才又眼界不够,便不得朝中重用。他们竟想通过帮助白矢,一跃成为云台下的大姓?让人去查药渣,看究竟是哪种毒|药。然后偷偷去查白矢的帐内,看是否能找到剩下的毒|药。”

师泷:“您是想拿到证据之后再动手?”

晋王微微抬手:“算是最后抱有一丝希望,我想确认这孩子是真的想杀我么。如果是真的,以我病情突然加重为由,请他一个人来,也请卫兵来。我要看到他被当场诛杀。”

师泷头低下,半晌道:“……喏。”

晋王躺回榻上,两只手放在腹上:“你说对了,孤糊涂了。孤……怎么能把他当做心头肉呢?还说什么回国之后一定要立他为储,呵……孤糊涂啊。”

师泷不敢接话,满身冷汗的走出主帐。

帐外朦朦亮,天色是灰蓝,被露水打湿的草地与营帐都是一片殷蓝,薄辰时的炊烟像是被殷蓝稀释的水,倒着弯弯曲曲的往天上流。

师泷紧了紧衣领,多在主帐外驻留片刻,细细欣赏这篇景象。

他想,正午的天也是蓝的,水的倒影也是蓝的,他怎么就没注意到过。

或许是因为心境也不同吧。

他微微一笑,踏过浸饱雪水的松软泥土,朝军营另一端走去。

白矢今日醒的很早。

清晨,他坐在帐内的竹垫上,眼前放着一小包黑色的茎秆,切碎,晒干却没有炮制过。他手里拿着一把小刀,正将那黑色的茎秆削做细末。

他身旁,一个白胖的男子跪坐着,道:“公子,这川乌,真的有那么毒么?”

这白胖男子叫狐逑,是旧虞狐家的年轻子弟。

狐氏曾是因政治斗争,在四百余年前逃离晋国,湮没于战乱之中,这一支则留在境内,出身乡野,一直没有什么太大的功绩,就是擅长做缩头乌龟,躲过了百年前分晋的动乱,一直活到了现在。

狐氏现在在旧虞也算是当地名望,可是跟曲沃的那些大姓就没法比了。

几年前白矢带一小支部队去警示晋国东南部的戎狄,经过旧虞,因遭遇暴雨,小队人马难行,靴子里灌满了雨水,马蹄开裂,带的生火的柴火也全部浇湿。

他不得不进入旧虞城中,本来只是打算像当地的望族借一些柴火,却没想到受到了蒋与狐两家的热情款待。

这简直就是从曲沃遥遥伸过来的一条金枝。

就算白矢只是一个庶子,却是除了太子舒以外唯一的公子。他作为晋王第一个儿子出生后,晋王给办了相当盛大的百日;等他长大后,晋王又带他出来打仗,显然这个公子也很受晋王重视。

狐氏与蒋氏两个落魄乡下家族,在旧虞城内斗富斗法好多年,再加上是同为子姓不通婚,更少了和解的可能性。

公子白矢的到访,更让他们鼓足了力气较劲,争抢着让白矢去他们的府邸上住。白矢觉得自己又不是来度假的,就拒绝了两家,住在了城守给安排的一处地方军营里。

然而两家的态度,却让白矢感觉到有些受宠若惊。

他在曲沃,虽然看似受重视,但并不算太有话语权。

晋王大多是指使他做事情,偶尔教导他,但并不怎么与他多探讨,也不是特别亲密,最多是有点欣慰和欣赏。而且太子舒在曲沃,比他小六岁,样貌讨喜,又甚得晋王宠爱,还是王后所生的未来太子,更是在朝中被诸位大臣捧着。

而白矢从有记忆开始,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人这样捧着。

每个人的眼光都不再带着审视,而是仰望。

就像仰望晋宫云台一样。

那些话语让他太过舒坦了,就算他的理智提醒他说小心谗言,但他心底还总是在小声道:

这样的夸赞总是有根据的吧。

不至于每个人都在说假话吧。

他也被蒋家和狐家盛情邀请,参加过他们的家宴,蒋家与狐家的长辈围着他问云台上的景象,问曲沃的吃穿用度,也问晋王的心意。

实际上,晋宫朴素节俭,所用多是旧物,云台本身虽然壮观,但云台上的生活却不像蒋家与狐家这样——香风环绕,美女如云,钟鼓馔玉,谈笑风生。

他心底的艳羡却不能说,只能在蒋家与狐家面前,绞尽脑汁,吹嘘起了云台上的生活如何奢靡,如何不可想象。

蒋家与狐家听了眼睛更亮。

他们想的是,有朝一日,一定让家中男子登上云台,也能入朝为相邦或将军。

白矢想的是:要是这帮人去了曲沃,岂不是他编的话全都要被揭穿了。

他们又问晋王的心思。

白矢能怎么说。

晋王的心思,他也不知道。

他却也不能说。因为他是曲沃来的公子,他是云台住的贵族。

他只能偶尔一笑,或故作深沉道:“晋王自有打算,不是我们这等人能揣测得了的。”

但总体来说,他在旧虞是快乐的。这里简直就像是从曲沃到战场之间的一个梦乡,而当他接受了蒋、狐两家送来了美人之后,这个停驻享受的梦也多了旖旎的颜色。

蒋家与狐家都希望他能娶旧虞的女子。

但白矢知道,他绝不可能这样做。

如果他能为王,必定要迎娶他国的公主。

不论是娶秦国公主以续秦晋之好,还是说娶赵、魏女子向东部北部寻求和平。

就算是弱势的卫、鲁小国,那也要是一位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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