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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六自打捡了这便宜孩子, 老婆又生了一个亲儿子,这回养住了。夫妇二人便觉得这养子真是福星, 见他一道放牛,一道偷听。心道,若能识得几个字, 日后当个账房,也比土里刨食能多趁几个钱不是?
也没钱置办文房四宝、束脩衣衫、书籍文章。东拼西凑,宰了只鸡,央了私塾先生,也不求入门听讲,只要别赶他走就行。
先生见孩子长得眉清目秀, 便先欢喜, 一问, 大为惊讶——偷听两句, 便学得这样好。既怜这李六夫妇心善, 又有些“奇货可居”的味道, 也不收束脩, 许他来听课, 反将自己不用的纸笔送给他。
李六本是要养子做个账房, 过得比现在好些就行。不料养子读书有天份,十几岁中了秀才, 继而是举人,也是目瞪口呆的。私塾先生身份大涨,乐得合不拢口。
何家坐不住了。举人便可授官了!二十上下的举人, 再进一步做进士,也很年轻。做了进士,便是读书人里的尖子,前途无量。又想要回来。
这回李福遇的福运依旧在,遇到了个通情达理的父母官,大笔一挥,将他判给了养父母。入京赶考,中了进士,巧了家贫未婚,被当时的萧丞相看中,招做了女婿。
李丞相的运气,一直好到了子侄辈,亲生儿子,读书进学自不必说。养父李六,亲生养活的,一共两个儿子,两个儿子统共给他们生了六个孙子、六个孙女儿。
李六朴实,打小念叨子孙,力图将儿孙养成一副老实脾性。
李丞相六个侄子里,五个是普普通通的老实人,另一个脑子够使,偏偏不会科考——胜在听话、办事牢靠。李六血脉里,所有的鬼主意,都在他身上了。
李丞相便将这个行四的侄子李巽,先补个荫官,带在身边学些本事,再给他找个合适的地方安插。不经科考,出身不够显贵,高贵无望,但是历练一下,补个丰厚的实职,还是可以办到的。
有些个家事,也交给他去办。
今番派来的,就是李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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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巽秉承祖父教诲,十分惜福,凡有交代的事情,无不尽力办好。又没有衙内的架子,做事很是认真。
回到家乡,先回将李家祖屋打扫了住下——就在城内,李丞相后来置办的清净宅子,在进士街上。尔后投帖,携李丞相书信拜会了知府。当夜,府衙的小门悄悄打开,几个衙役直扑郎中家,连药箱带脉方都查抄了回来。
连夜审完郎中,扣着脉方,趁黑又摸上了几家门。
次日一早,城里最大的新闻便出现了——何家仆人告何氏兄弟。
这一回,不用等程犀或是道一来告诉,程素素便早早得了消息。程家邻居姓李,李娘子与赵氏平素处得好。何家来堵门儿,她没胆子帮忙,何家出事儿了,倒是同仇敌忾,乐得给赵氏报个好信儿。
程素素慢悠悠描着样子,听她对赵氏道:“看热闹的,呼啦啦把半条街都填满了。我就说哩,何老员外早病重了,哪还能说什么话?他家,家风就不好!还是你家程道士说得对,老天给的福气,他自个儿往外推,天都看不下去了!”
描完一半,笔秃了,程素素换了只笔,继续听李娘子说:“这事儿交给知府去审了,青天大老爷,必会秉公的。哎,听说,这李小郎君来,还奉了李相公的令,要去五行观参礼哩。”
程素素手上一顿,不由哀叹:又画花了。
扯了张纸,继续描。
那头赵氏坐不住了:“这?”
“好事儿。”
“我知道好事儿,可我家那个万事不管。道一又年轻,京里来人,这……”
李娘子又安慰赵氏一阵儿:“都是年轻人,反而好说话不是?”临走前却问赵氏:“你家那铺子,还租给卖绒线的王二不?”
赵氏道:“那铺子,过两日我去交割,素素也大了,得学着点儿理家打算盘的了。”
李娘子偷眼将程素素一看,点头道:“是是,是该学着些了。我再去打听,有什么事儿,回来告诉你。你有什么消息,也给我讲讲?”
赵氏胡乱点头:“好。”
“放心,是好事儿,走了啊。”
赵氏命多福去门上,唤个人去五行观瞧瞧,有事便来回禀。程素素暗道:这有什么?必是好事。李丞相这是要与何家算总账了,否则生父死了,亲生的儿子一个没派过来,派了养父家的侄子?
何老大弟兄几个,不判个忤逆不孝,足以夺去一切好处才怪。做丞相的人,不出手则己,一出□□霆万钧。去五行观,大约是给知府施加,也是对“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说法的赞同了。
李丞相几十年的一口恶气,今天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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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素素猜得对极了,此时,骑在马上,晃悠悠往五行观里赶里的李巽,正回忆伯父的交待。
彼时李丞相表情十分平静,将书信与他看,吩咐了他三件事:“若何氏果有悔意,一切如照;否则,便了却这段孽缘,不妨用力些。你再去五行观,施五百两银子,与他修观,那里还有座城隍庙,也去参礼,看神像有没有损毁,要重施油彩。这程道士,听说是紫阳真人的弟子,你也去见上一见,看看他家都有什么人,品性如何,主持五行观是否得力。”
第一件,李巽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口供、证据皆在,待判下,却需要时日。正巧,祖父李六听说他要回家,也吩咐了三件事:“去五行观那里,参个礼,给城隍公磕响头。咱家老祖坟也修一修,不要漏了雨水。要是办事时日久,遇上端午,多烧些纸钱。”
本地信道的多,两件并一件办,然后修坟,等知府判个结果。再赶上端午,看个龙舟,齐活回家。
李巽打得好盘算!
一路到了五行观,道一亲自来迎——程玄不是干迎来送往的料。李巽有智谋的人,见到道一,背上冷汗都出来了。道一脸的冷相,神似李丞相,将李巽一肚子的机灵,全冷在了胃里,再也抖不出来。
李巽平生最敬畏者,伯父而已。
老老实实参礼,奉上银子,去城隍庙里磕头。再紧张地问道一:“不知能否得见尊师?”
道一认真地道:“请稍坐。”
转身去请程玄。
李巽举袖擦汗,喃喃地道:“别再来个冷脸儿,我可受不了!”
却是开了个好头,程犀可以放心去府学读书,程素素也得以旬日换新资料,且有了亲大哥教导,不再做失学儿童。
皆大欢喜。
程犀动身去府学的日子,程素素颇为不舍,眼巴巴送他到门外。这在程家算是一件大事,连已经回家养老的乳母,都过来了。程犀的乳母,正是阿彪的母亲、程素素乳母卢氏的堂姐。
这位乳母看着程犀穿着绿绸深衣,戴着幅巾,斯文又气派,内心激动不已。顺手将儿子阿彪拽了过来,叮咛嘱咐:“听说读书人里头也有坏人,读书人坏起来,比常人更坏!你要当大郎的眼睛耳朵,当他的打手!有谁对大郎使坏了,你先打将过去,有错儿,你先顶着!回来我疼你!”
阿彪嘴角一抽,不知怎地,就想起来程犀带着他去见赖三的事儿了。心道,大郎不欺负别人就算不错啦!有他在,我也受不了欺负的。
口中唯唯,就怕他娘再啰嗦。
赵氏拿着帕子,轻试眼角,对程犀道:“家里有我看着,你放心读书,不会让杂事分你的心的。”
若赵氏真个没用,不等程犀长大,全家就得吃糠咽菜去了。她看家,程犀还算放心,当下,阿彪挑着程犀的书箱等物,主仆二人去府学。
赵氏遥望着儿子的背影消失,才拿帕子再按一按眼角:“都进来说话吧,大娘也许久不见了。”
卢大娘笑道:“我是该多过来向大娘子请安的。”
回到家里,赵氏果然像对儿子许诺的那样,紧闭门户,小心看家。程素素也拿出程犀给的字贴与书籍来,每日练半天字、读半天书。
不料到得第三日上,赵氏忽然命多喜到了西厢来说:“大娘子叫姐儿过去呢。”
程素素手上微颤,写到一半的一笔加了个弯儿,叹着气将笔放下,接过小青递来的湿手巾,边擦边问:“娘这两天不是要对账?叫我做什么?”
多喜弯弯眼睛:“对姐儿说,是好事儿!姐儿不能出去上学,大娘子心疼姐儿,将王妈妈也叫了来,说要开始教姐儿些事儿。”
程素素默默回头看了一眼字帖,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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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氏本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一个普通殷实人家合格的主母。对仅存的一个女儿,不可谓不尽心。近来更兼朱大娘子的事情,令她心中怀有无数愧疚,对女儿越的好了起来。
程素素七岁了,不好再放到外面上学,单再请一个男先生,也不大相宜。没几两墨水的,赵氏怕他教不好。有真本事的,单为女儿请,人家还不乐意教呢。程家这境况,有些不上不下。妇人里也有通文墨的做先生教女学生,数量却稀少,常为大户人家请去,一时难寻合适的。
赵氏也有办法——自己在家教。
赵氏的父亲也是个读书人,中过举人,折戟在进士科。赵氏也读过几本书,也会算些账,女工针线很有几样拿手的,厨下灶上,也有两道私房小菜。教个女孩儿,绰绰有余。
没教过也不打紧,就将昔年她父亲赵永年教她的,原模原样拿过来用。她自己的日子过到如今这个样子也不算差,则用同样的办法教导女儿,将来女儿也不会过得差了。
唯此一女,赵氏十分上心,将自己陪嫁的昔年乳母,正在养老的王妈妈,又给召唤了来。两人商量着,有什么疏漏的地方,可以提个醒。王妈妈对赵氏十分忠心,听了满口答应,许愿誓:“必要将姐儿教作大家闺秀,将来凤冠霞帔,家下敬重!”
程素素在卢氏母女的陪同下,一脚踩进赵氏的门框里,迎来而来的是一本《女诫》,以及怀抱着针线笸箩的王妈妈。
王妈妈年纪大了,身体还算硬朗,一见程素素便先行个礼。程素素忙让她别多礼。王妈妈十分满意,对赵氏道:“咱们姐儿这做得就很好嘛,有范儿,宽和,不作践下人。”
不好的预感更浓了一些,程素素给赵氏请安,眼巴巴等赵氏吩咐。
赵氏温和地道:“素素,你七岁了。”
近来与她说话的人,都爱拿这个当开头,程素素想,不知道七岁招谁惹谁了。默默点点头。
赵氏道:“古人说,七岁,男女不同席……”
这个也很熟,程素素继续点头。
“你就不能再跟你哥哥们去读书了……”
继续点头。
女儿乖巧配合,赵氏十分欣慰,越怜爱她了:“可不读书,是不行的……”
咦?难道是大哥说了什么?程素素期待地等着下文。
赵氏敲下了最后一记锤子:“我想啊,以后你就在家里,娘亲自教你!瞧,王妈妈也来了,她的针线是最好的!”
这一定不是大哥的主意!程素素算是看明白了,凡父母说话,看似支持自己的时候,一定不要掉以轻心,因为最后,都会变成坑!
赵氏还在等她表扬:“你说好不好?你喜不喜欢呀?”
程素素僵硬地指着桌上的几本册子问:“这是娘要教我的?”
“对呀。”
王妈妈将笸箩交给多福,上前道:“姐儿可要好好学,这都是妇人家安身立命的道理。大娘子是京里出来的,咱们大郎官话说得这么好,全赖大娘子教呢。这些个都是大娘子亲手抄的书。”
程素素吃力地从桌上拖下一本薄册子,一看封皮——《女诫》!
翻一翻,除了大大的正文,还夹着一些小字的注释,都是赵氏的笔迹。再从桌子拖下一本,一看——《女论语》。
借着将书放回去的动作,程素素平复了一下心情,对赵氏道:“大哥去府学前,给我布了功课哩。”
赵氏关心地问:“什么功课?你大哥就是有操不完的心。”
等听说是读史与练字,赵氏皱着眉头很想了一阵儿,道:“这样,你先每天起来,过来我这里学。后半晌再看书练字儿吧。等你大哥从学里回来,我再跟他说。”
程素素状似乖巧地点点头。
赵氏与王妈妈满意于她的态度,又对程犀的行为觉得好笑:“你又不能像他似的去考秀才,他也是年轻,不晓得什么对姑娘家有用。”
程素素一耳朵听,一耳朵冒,此后数日,皆照着赵氏拟定的计划,由她教导。赵氏的办法,第一是让程素素背诵。先将七章《女诫》背熟再说,且抄且背,且背且抄。后宅有的是时光可以消磨,水滴石穿的功夫最好。
程素素与她使心眼儿,说:“正练着字儿,字还没成形,怕以后写字就不好看了。”
赵氏倒不要求她功课刻苦,只要她会背就行。程素素心道让大哥回来看到你让我抄这个,非得跟你翻脸不可!一面苦中作乐,暗暗曲解这《女诫》。一面曲解,一面背,渐渐得了乐趣。
王妈妈与赵氏都对她这样认真赞不绝口,赵氏又添了纠正她日常举动的课目。
赵氏主讲,王妈妈便在一旁吹大法螺:“姐儿要认真听,大娘子以前在京里,最是有贤名的,一举一动,都合规矩。”
如是数日,《女诫》已经背完了,却对赵氏说只会背了两章,程犀每旬放假回来的日子,也到了。
程素素有点同情她大哥,决定对大哥好一点。
上一次还是很小的时候,道一授箓,知道“大哥”要离开家里,他哭得可伤心可伤心了。
后来曾有一弟一妹夭折,也只是握起小拳头揉揉红的眼睛,将更加幼小的程羽揪到一边:“不要闹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