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源左脚的鞋子已经被除了下来, 两个人提着他的肩臂,正将他头上脚下的往池塘里滑。
程素素突然出声,两人手下一抖, 谢源大半个身体都滑到了池塘里。谢丞相与林老夫人同时回头, 黑暗中表情难辨。林老夫人低声喝问:“谁?”
程素素跌跌撞撞地出来:“总算还来得及。”
赶的就是这一刻。
林老夫人沉声道:“你不是回去吃喜酒了吗?怎么回来了?你三叔他们呢?”
“我自己回来的, 快叫他们住手吧, 阿翁?”程素素知道,这事还得谢丞相话。
谢丞相轻咳一声:“回来了就去歇着, 长辈们定下的事情, 小孩子不要插嘴。你们还等什么?”最后一句是对两个壮丁说的了。
程素素已走了过来,往两个壮丁那里凑近了看一眼,他们手里提的, 依稀是谢源。坚持道:“别的都行,这个真不行。且住一住手,听我一句话, 就一句,成吗?”
谢丞相“唔”了一声:“就一句。”
“这几个月家里经的事太多了,不该多眼前这一件了。人命关天, 动手之后,心就不一样了。”
谢丞相唇角微翘,说出来的话却是冰冷的:“老夫活到八十多岁, 手上人命多了, 不在乎这一条了。”
“毕竟亲生骨肉。”
“第二句了。我最好的儿子早早地走了, 不会比那时候更伤心了。动手。”
“别!”
程素素提着谢源的后领, 不叫人将他扔下去。谢源也是好本事,这一番折腾居然还没有醒,口里还含糊地说了句梦话。程素素差点反手推他一把,让他滚下去死球。
可是不行,她还得保住谢源的狗命。
谢丞相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程素素道:“那……确实不大招人待见,可不到这个地步呀。”
“这跟讨不讨人喜欢没关系,喜欢的,该让他走也得走,厌恶的,该让他留也得留,”谢丞相无赖地说,“松手。别给自己添麻烦。”
“别!能有多大的麻烦,一家人不能有商有量?您辛苦了几十年,就为了到老亲自做这个吗?您这图的是什么呀?不管图什么,也不能让您沾上这样的人伦惨事!官人才在邬州办了个大族滥用私刑处决族人的,您怎么好……这个口子不能开!您就高抬贵手吧。”程素素清楚自己在谢丞相心中的定位,她要是表现出比谢麟还狠、还恨二房,要她何用?她还没谢麟聪明呢!
如果她没及时回来,谢源死了,那没办法。她回来了,就要狠狠在谢丞相面前刷一刷好感度,卖卖人情。
谢源是个草包怂货,只会让老婆顶在前面打前锋。对付郦氏,程素素有的是办法。干嘛不留着他们呢?谢源本来废,何不废物利用。有这一件事在,谁说她刻薄二房,都是笑话了。
老爷子要的是整体利益,捏住这一点,无往不利。
她这一次也猜对了,程素素看谢丞相、看许多人,因为没有先入为主的伦理纲常滤镜,有时候反而更能接近真实。
谢丞相与林老夫人宁愿让谢源去死,用他的命来填平长房、二房之间的嫌隙。也是权衡之下,以谢源性命换取二房其余人的未来,争斗中放弃二房,并非要坐视二房十几口人全部去死。他们是希望以一谢源,换取长房对二房其余人等的庇护,从而保持家族的完整和团结。
程素素与他们的想法完全在两条道上,她不在乎庞大家族。她现在要维护自己的形象、长房的利益、与长房站一边的三房、四房的利益。她不杀人,她要诛心。
谢源不能就这么死了,包括郦氏,都不能被这么私刑处决了。开嘛玩笑呢?明明是作恶该受罚的,弄得像是被牺牲掉的烈士一样。官盐当了私盐卖,还显得是长房不能容人,逼得老人家牺牲亲生骨肉。逗我?不将当年的事情抖出来大肆宣扬,也得叫周围人心里有数,别拿凶手当无辜。
顺着谢丞相的意思,得益的会是谁?必然是心存怨恨的二房,那将为长房带来麻烦。程素素和谢麟才是被摁进泥潭里了。谢鹤比谢麟还年长,早不是什么都不懂可以轻易养熟的年纪了。
“死的都是好人”,谢源夫妇现在蹬腿了,在儿女心里就会被美化,他们的心意很容易变成儿女的目标。那都是定-时-炸-弹,还是连-环-炮,给他们收拾一辈子的烂摊子,甩都甩不开。
血缘太近了,宗法之下,刀刀见血——长房与二房,现在三族之内。二房十几口人,还有无辜妇孺,灭口性价比太低。弄死长辈、兄姐,那叫“恶逆”,十恶里排第四。弄死缌麻以上亲,叫“不睦”,十恶里排第八。
分家分宗也很为难。单把二房赶出去?欺负孤儿寡母,不像话。朝野也会有非议,一不小心,谢麟攒的那点名声就完蛋了。分宗比分家的要求还要高,血缘太近,强行执行,必惹非议。反而搞得像长房不占理,忒冤。
程素素她对付二房的计划,乃是让二房夫妇的恶行为人所知,让他们在自己的家里众叛亲离,让他们的子女以他们为耻,将与长房作对的念头彻底击溃。
让谢源夫妇身败名裂,才最符合长房的利益,单单一死,是不行的。
谢丞相与林老夫人虽然动了念,也动了手,可动完手之后,万一有一丁点儿遗憾愧疚呢?
程素素宁可慢一点解决,也要将事情办得没有后患。
谢丞相所求与程素素是不一样的,二房算自家丑闻,要压要瞒,谢家书香世家,怎么能让声誉受损呢?咳嗽一声,谢丞相示意壮丁动手。
程素素想给亲爹磕八个响头,谢谢他遗传的力气。死死拖住了谢源,程素素道:“人没了,再后悔也来不及了。我爹给我取字时说,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总会有转圜的余地的。”
谢丞相与林老夫人两个老弱,战五渣都不到,两个壮丁没法与她角力,程素素硬仗蛮力以一敌四。谢丞相道:“要是没有余地呢?”
本来就没有呀~程素素道:“听说,古某给先祖定罪,人都以为姓程的死绝了。现今,我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双方僵持不下,谢丞相看中程素素比谢麟厚道,此时偏被这份厚道挡了路。打又打不过,说理各说各,最后还是谁拳头大谁说了算。
一阵冷风吹过,谢丞相道:“当初对冒官的贼匪怎么下得去狠手?这里让你看着就不行了?”
“那是贼匪,这是自家人。”
谢丞相叹道:“将他就放在那里吧,咱们回去。”
谢源下半身还插凉水里头呢,九月末的天。十月就入冬了啊!程素素动了一动,林老夫人牢牢抓着她的手:“你跟我走。他不回去,会有人找的!这个孽障!”程素素担心地问谢丞相:“您说话算数的,对吧?”
谢丞相干咳两声:“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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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上房,掌灯,落座。
程素素这才看清楚了二老的打扮——与平常无异,如果硬要说,就是林老夫人身上的饰物少了些而已。看来谢丞相自认手上人命不少是真的,而且做谋杀、善后这活计,做得相当熟练、毫无破绽。两个壮丁又隐了去,胡妈妈带人来上茶,给谢丞相上了个脚炉。
二老也在看她,一身衣服喜气洋洋的,饰也没来得及卸。旁的小青,也是粉红衫子,扎着红头绳。看起来是回来得匆忙的。
喝了半盏热茶,身上暖和了,谢丞相才问:“怎么想到的?”
程素素放下茶碗:“您不是做事没尾的人,上次的事您还没与二叔二婶剖析明白就不说了。休致后又自己在家里闲逛,余事不问。这时节您怎么会允许二叔出去醉酒呢?
后来又许我回娘家这么些天,还将三叔、四叔他们都支开了。或许是要有什么事儿,我们在的时候不方便。怕不是要动雷霆之怒点醒二叔,有人看着,二叔脸上不好看。
本想避开来,也趁机回娘家淘气。可在三清面前,忽然心惊,仿佛事情不简单。想来您要怒,也要在喜事办完之后,今晚最有可能,还好回来得及时。”
此事谢丞相闷在心里,只与林老夫人二人心意相通,再不曾对别人说过。两个壮丁也是天晚才召来的,绝无泄漏的可能。二老既觉程素素机敏、宽厚,也信三清有灵,或许程素素这么做是天意。
林老夫人嗔道:“你这小心眼儿可真不少。”
程素素不好意思地笑了:“您二位要只是打一顿,我也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了。”
林老夫人也笑了:“那行,明天我打他一顿。”
“都过去了,像我挑唆似的。”
“你就是还年轻,见得少,心眼儿好。到了我们这一把年纪,心都硬啦。”
“您才没有呢。我也就是想……”程素素吞吞吐吐地,“我这么做兴许能有好结果。”
谢丞相问道:“你自己回来的?别人知道吗?”林老夫人也加问了一句:“亲家找不见你,不担心吗?”
“我悄悄来了。等明天天不亮我就回去,对他们说,大家伙儿都去了观里,我突然想起来,担心门没锁,担心得睡不着,就回娘家那儿看看。到半道上眼看宵禁了,就没回去,就近折了回来。”
谢丞相沉声道:“天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歇着?明天还起早呢。”
“哎~”程素素勉强笑笑,与小青两个默默回去长房。
留下老夫妻两个对视一眼,林老夫人道:“是个好孩子,有心眼比没心眼强!”谢丞相也点点头,却又说:“老二那个狗东西,放他这么逍遥我总不安心,人呢?盯紧了他!”
谢丞相可以给程素素一次面子,也给谢源一次机会,然而最重要的终归是谢家。如果效果不能令谢丞相满意,能杀谢源一次,就能杀他第二次!
次日,程素素早早起来,与老夫人打一声招呼便去了玄都观。她装作没事人一样,在玄都观里又是帮忙布施,又是与米氏等人玩笑。到了午间,米氏等人又吃了一顿酒席才回府。
半下午的时候,谢麟的书信到了。信写得厚厚的,写了他的政绩。今年老天爷赏脸,邬州的收成很不错,谢麟能够腾挪的余地大了许多。最出色的还是科考,谢麟压阵,硬生生将本府堆了二十个举人上去,这是邬州以前没有过的好成绩。有了这样的成绩,邬州上下都很高兴,官员们也更听话了。
信的最后写道,他已经请旨,请求回京一趟,皇帝多半会批的。让程素素一定一定等他回来再搞事!有什么事,他来办一定更解气!
程素素翻了个白眼,将信收了起来。打起回信的腹稿。
赵氏十分担心女儿的婚姻生活,听闻女婿来信,百忙之中抽空关心一下,正看到这一幕,头都大了:“你这是什么样子?收到夫君的信,这是什么怪样?”
亏得方氏派的人解救了程素素。方氏派人来告诉她:“二叔昨天吃酒醉死了,将自己泡在花园池子里泡了大半宿,亏得巡夜的现了给抬了回来。不幸染病,正延医问药。”
程素素道:“哎哟,我可得回去了。帮我跟师兄道个别啊!过两天那边没事了,我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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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里一切照旧,谁都没将谢源当一回事儿。早先的时候,因为谢源是嫡出,得老夫人偏爱,排行又比庶弟高。一母所出的兄长又过世了,长房的谢麟年纪还小且被谢丞相“磨练”,府里隐隐将他当做继承人,不免高看一眼。如今谢麟好好长大了、成家立业,且三房、四房帮扶着,谢源自己又不争气,连仆人心里都不大尊重他了。
喝醉了酒,掉池子里冻病了,算大事吗?生在谢源身上,真是一点也不奇怪呢。连二房自己人都觉得是他自己搞的。郦氏掐了他两把:“这死鬼,吃醉了挺尸,丢人丢到外面去了。”然后招呼着煎药,给谢源熬燕窝粥。
二房如今两个伤病,龚氏伤了头,也是有气的,索性就一直装病。没了龚氏,郦氏就要自己忙这一摊子事儿,原放手给儿媳妇的事也要她管,不免忙乱,抽空去探望了一回儿媳妇,就又忙自己的事去了——谢源好歹也有几个酒肉朋友,有三、二人结伴探望,也需接待。与他一同吃酒的人听说吃酒出了事,吓得要命,也过来。
程素素趁此机会,对龚氏等更加关怀——依旧是照原来的办法,关怀备至,不让郦氏知道。郦氏招待人用的用器、人手、茶点等等,程素素都暗中帮她弄最好的。阖府如今是捧着长房,谢麟一年政绩终于开花结果,人还要回来了,更是喜上加喜,程素素要做什么,哪怕老夫人没话,都有人愿意悄悄巴结一二。
程素素与郦氏错开了时间,悄悄探望一下龚氏,又或者给二房年幼的庶出些关怀。郦氏忙中稍有不到的地方,她都默默地给补上。
一切都很顺利,除了谢源的病情。他的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来探病的就不止是他的狐朋狗友了,姻亲们也得表示关切。似方府、米府乃至叶宁等人,都派了小辈来送个帖子。
郦家则是郦氏的大哥郦锋亲自来看的妹夫,郦树芳已知谢麟要回来,就怕这女儿女婿再犯蠢,让长子来敲打敲打女儿。他还想拜相呢,谢丞相虽退了,皇帝对谢丞相印象还不错,至今还在提他。谢丞相现在看好孙子,郦树芳的闺女要给谢丞相的孙子找麻烦,你看老谢会怎么办?
临行前,郦树芳将这些都对长子点明,郦锋记得牢牢的。
对于郦家,程素素是关注的,见来的是郦锋,她就动起了坏念头。故意在郦锋面前一闪而过,不特意表现,让郦锋看到她带的丫环仆妇。而后派了小青带人,提着食盒、捧着果盘不声不响送到二房——只要郦锋看到小青就行。
郦锋到了二房,郦氏命上茶果,郦锋看着那大个的的柑桔、鲜红的杨梅与他在路上看的一模一样,盘子都没换。另有酥酪等物,盛的碗盘与那果盘是一套的。郦锋心中安慰,遂说郦氏,谢麟将要回来了让她安份。
郦氏就诉苦,说在府里被排挤:“回来又怎么样?他爹娘都是短命鬼,他能不能活过三十岁还两说呢。那两个都是一肚子黑心烂肺,太聪明的活不长!小畜牲是釜底抽薪呢,当我看不出来,骂回去就老实了,她仔细再做寡妇,寡妇活不长!看我怎么还报给她!”
郦锋想掐死她:“我说的你都没听明白吗?你越这样越结仇,图的是什么?他们晚辈怎么会故意挑衅你?我看她不错。”
郦氏道:“你可别被那小妖精骗了……”
“越说越不像话了!你这说得像是大家娘子吗?你的涵养呢?”
“别生气别生气,”还得靠着娘家呢,郦氏低声将上回的事情说了,得意地道,“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穷惯了,那样的话也能说?这不,老夫人一准瞧不上她了。哥你别担心了,来,尝尝这个……”
这个就是人家给你的!郦锋问道:“京师杨梅不易得,这时节还有?家里都不多,宫里也不是人人都能吃得到的。你这里怎么来的?”
“府里待客,还能没有吗?我这几日,都用这个。那一位休致了,阿爹可还在吏部,这府里最势利,怎么会亏待我们?哥你是贵客呀。”
郦锋不得不将真相告诉妹妹:“你还闹腾个什么劲儿?不要将人家的好意都闹没了才好!”
郦氏在娘家人面前感情尤其放得开,且哭且骂:“小畜牲,又挖坑给我跳呐!连我娘家人都不放过!”郦氏所有的涵养,在提到程素素的时候就会人间蒸。一提到程素素,清脆悦耳的“小贱人”就无时无刻不在她脑内循环,非得大骂一通才能好过。
郦锋是不知道妹妹怎么就这么激动了,只好归结为——争家业入魔了。拦着她不叫说话,哪里还来得及?二房不招待见,仆从听到这话,都悄悄说郦氏的不是。
程素素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她还得再刺激刺激郦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