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犀不知赵氏险些就是皇帝的后宫, 然而“许负”这个名字的事迹, 他是很明白的。前后一串,程犀将旧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余真人的意思也很明白了——他现, 当年给皇帝求子卜的那一卦,出了纰漏。从手里漏出去的,才能生出天子来,隐指程家。
这一手绝户计极是难缠,指向清楚, 又没有明说。这是一个坑, 自己站出来挑明,那是自己往火坑里跳。
一切, 你知我知,却不能明撕,都得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在暗中过招。出什么招, 取决于皇帝怎么想。这个, 程犀就真没把握了,李丞相教过许多实务, 唯这一条, 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教会的。
余真人最毒辣的, 乃是将紫阳真人也拖进来了, 虽然他没的提到紫阳真人。余真人会算卦, 紫阳真人会吗?肯定更会, 则紫阳真人为程玄那么巧的就娶到了赵氏。紫阳真人又有失语之症, 如何自辩?
这是要将他们一锅端了!
该如何应对?程度心里没有底。他对于天命、皇权、神秘,存着天然的敬畏之心。这份天然的敬畏这心,影响了他的后续判断。
程氏父子不语,余真人暗中得意。他侍奉皇帝的时间比紫阳真人要长许多,对于皇帝的性情也更了解。皇帝不傻,甚至比一般人还要聪明些,把握好分寸,让皇帝自己去怀疑,是最好的。
德庆宫里,一时之间,只有余真人剧烈的喘-息声。
打破德庆宫凝固空气的,是袁皇后派来的小黄门。
宫里能混到皇后身边当差,也是个人精儿,小黄门一脚踩进德庆宫,登时就是一个哆嗦。皇帝眼风扫过来的时候,小黄门恨不得自己根本没有来过。回禀的时候垂手低头,多一个字也不敢说:“娘娘们都在育圣宫,太后娘娘问圣上,能见赵安人的儿子们吗?”
皇帝紧绷的面皮一松,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来,邀请程玄:“娘娘也很信服紫阳真人,卿与我同去否?”
程玄一脸坦然地起身,弄得皇帝怀疑起他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程羽或许年纪小,没有听出余真人话中之意。看程犀、程珪两个,脸都绿了,程玄作为他们的父亲,是真的没有听出来吗?
皇帝肚里转了百八十回的主意,面上还是亲切的笑容,等程玄的回答。程玄依旧坦然地道:“是。”
皇帝挑一挑眉,不经意地对余真人道:“你也来吧。”
余真人心头一喜,程犀心头一紧。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空气中几乎要擦出火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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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黄门小米碎步在前引路,连呼吸都是小心冀冀的。小黄门一口气憋进育圣宫,声音小小的给袁皇后禀报:“娘娘,圣上亲自到了,太后娘娘要见的人也带来了。还有余真人。”
语毕,给袁皇后使了个眼色。袁皇后见他神情不好,心道,余道士素来与紫阳真人不合,他这是要来生事吧?顿时心生不快。
程素素对活的皇帝还是很好奇的。然而小黄门的异常,她还是现了,“余真人”三个字一说出来,好奇登时变成了警惕。如果她没有理解错的话,就是时常找她家师门麻烦的那个余道士了。
程素素的旁边,赵氏的呼吸反而平稳了下来——长子就是她心里的定海神针。她却不知道,定海神针自己的心里,也在惊涛骇浪。
皇帝等进来,又是一番见礼。
吴太后跟皇帝暄完,一眼就看到了程玄,对皇帝说:“这是你从哪里来请的仙长?哎呀呀,真神仙模样儿。”
皇帝道:“紫阳的弟子。”
吴太后啧啧称赞了好一阵儿,将师徒俩从头夸到脚。
皇帝也懒得再看赵氏了,瞄到程素素的道袍,多看了两眼,旋即想明,这应该就是程玄的女儿了。程素素胆子大,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也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就看到皇帝后面程犀的表情不太美好。
吴太后叫程犀兄弟来,不过是好奇,更兼想再找个由头,再隐晦控诉齐王妃一遍而已。程玄长得好看,是意外之喜。她给程犀的脸色也非常好,对赵氏道:“哎呀,你这儿子养得可真好。”
赵氏成句的谦虚之词也说不出来,唯唯而已。
吴太后老人家喜欢热闹,看到人多了,她话也就多了起来,对赵氏道:“这个就是余真人啦,当年你们的八字,都是他给看的。”
程犀想给吴太后磕八个响头!
程素素脑子转得飞快——能让她哥哥在大庭广众之下,脸色明显难看的事情已经很少了。余真人、赵氏、当年、算卦……余真人的简历……
她自然是猜不到余真人具体做了什么,但是,却知道要从哪里先打条缝,方便以后甩锅扣帽子。于是,她好奇地问:“道长给很多人算过八字吗?”
她与吴太后说了半天的话,总在吴太后一段讲完时,问一句“这样吗?”、“然后呢?”引吴太后往下讲,与吴太后的倾诉欲极其合拍。吴太后习惯了这样的聊天,听她一问,习惯性地回答:“对呀,淑妃当年也是他看的,果然养下了七郎。”
淑妃矜持微笑,略一欠身。
“这么厉害?!”
吴太后顺口道:“这个事儿他算得倒准了。”
程素素便歪着头问余真人:“那您也算出来我娘会有今天吗?真神哎!”其实,你业务很糟糕。如果你算得准,当时就该看出来她的波折。否则,就是你有私心,隐瞒了,想搞事。
程犀想抱着妹子转圈圈!赵氏的经历堪称波折传奇,她可是跟过齐王的人!先把齐王跨过去了,再说程家。
瞄到程犀的表情,程素素就知道自己做对了。她又接了一句:“嗯嗯?是不是呀?”
在御前这般抢话,很有些不尊重的嫌疑,然而吴太后不管,皇帝不吭声,程犀也不制止,赵氏扯扯她的袖子,根本拦不住她,尽由着她挥了。
余真人怄得要死,哼一声:“天象都有变的,何况人的气运?”
程素素的口气有些着急,隐隐透着点担忧:“那现在变了?变好还是变坏?”
余真人才一张口,程犀便低喝道:“幺妹!”人却在皇帝看过来之前,微收了一下下巴。
程素素往吴太后那里凑了凑,嘟囔道:“干嘛这么凶?问一问嘛!”明白了,得继续,不能让余道士说话。
吴太后也说:“就是,问问,不碍事儿。”她也觉得赵氏这经历,挺新奇的。
程素素仿佛是被吴太后壮了胆:“就是嘛,我就问问。师傅,您先前不是算得好好的吗?会变糟吗?怎么才上京,就变了呢?有化解的办法吗?”说完,很是担心地看了赵氏一眼。
全然是一个被吓唬之后,迷信算卦的、关心母亲的封建好少女该会的反应。
吴太后见她有点忧愁,倒是热心地为她出主意,煽风点火而不自知,对程素素道:“这个得你师祖才能看得这么远,要问他。”她也不用讨好任何人,想什么说什么,反正她更看重紫阳真人。
程素素心中暗乐,怕表情被别人看到,低头踢踢地毯,腔调很是惆怅道:“可我师祖已经很久都不能说话了呀……”
余真人只觉得背上像被钢刀刮,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皇帝的冷漠而犀利的目光。
德庆宫的事刚刚生,皇帝便赶到了这里,则不存在程素素提前知道的情况。何况,这是还没长开的小姑娘,有些聪明,或许对余真人还有听偏见。若说她心机深沉,皇帝觉得这猜测可笑。
童言无忌,问的句句诛心。说好是你,说歹也是你,都由你一张口,欺负旁人是哑巴吗?!对啊,你就是在欺负哑巴!
联系到两派之争,余道士出手居多,而紫阳真人……似乎只是为了给程节养孩子平反。皇帝心中的天平,倾斜了。
余真人暗叫不好,恨不能掐死这个小东西!
他其实颇有些计谋城府,也能忍耐,然而一心想要弘道,在“道”字上,就眼里揉不得沙子。与“道”字沾边,而不尊重他,他就忍不得。程素素年纪小,穿着个道袍,态度也不大合他的意,他便被戳着了。
本不该回这个话,当径直为赵氏相面,再说些什么。不幸回这个话,计划就被打乱了,想好的话未出口,先被程素素给狙掉了。
接下来,就不会按着他的想法走了。
余真人额上沁出了汗珠,他知道,想要弘道,他得借助皇帝,皇帝现在对他的评价一定很差!
更可怕的是,皇帝说话了,说的是与算命无关的话,他没头没脑地笑着对程素素道:“你这个样子,要稳重些,不然,他该说你不笃信啦。”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程素素也懵了:“啊?”待看到自己身上的道袍,想了一下,才想明白,皇帝这话,好像是在讽刺余真人。
“是啊,道士、女冠,该守仪轨,是吧?”皇帝笑问余道士,“在余仙人面前抢说话,也是不笃信。”
岂料,程素素大方地承认:“那我确实不笃信。”
“不怕收了你的度牒哟。”
“我又没有授箓,”程素素小心地说,“度牒归朝廷管,收不收,不是他说了算吧?”
皇帝大笑,也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皇帝很生气,他是崇道,也有点长生成仙的想法,所以抬举道士。但是,他养道士,是为了自己痛快!是我养你们玩,不是让你们来玩儿我的!余道士争强好胜的想法,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一直在他容忍的范围之内。道士相争,与宫妃争宠,在他眼里,并无二致。心情好了,就给点甜头。心情不好,都滚蛋!朕不缺人!
余真人跟他的时间长,皇帝虽然觉得紫阳真人更加仙气十足,倒也觉得余真人实干,修道之法更易操作,所以也照顾余真人。
直到余真人干了一件大傻事!
收点好处,代为说情,皇帝不觉得有什么,这事儿哪里都有。但是!为了你在道门争风头的小心思,毒计施为,牵连到朝臣了!一个道士,敢视进士的身家性命如棋子?朕都要重士!你也太不知畏惧了!你把朕的朝廷,当成什么了?
更可恶的是,皇帝觉得自己也被余真人玩弄了,有种智商受到了歧视的羞辱感。
皇帝笑了,吴太后就认为他是高兴了,皇帝极少在她这里脾气,笑,那就是高兴。吴太后开心地道:“今天真不赖,想见的都见着了,我心情好。”
皇帝躬身道:“娘娘喜欢就好。”
吴太后毕竟上了年纪,打了个哈欠:“哎,人也见着了,他们陪咱们娘儿俩说一串子话,也该让人家歇一歇啦。哎——”吴太后突然想起来了,好像还没赏。
宫里的赏赐多是定例,男孩子给个笔墨,女眷赏点绸缎。吴太后因和程素素在一起倾诉得尽兴,额外给了她一顶精致的嵌宝焊珠莲花金冠。
一家谢恩。
程犀本以为这一关暂时是过去了,不想程玄走到门口,忽然问余道士:“你不走吗?”
余道士一怔:“什么?”
皇帝听到,觉得奇怪:“怎么?还有事?”
程玄认真地道:“他们不许我在宫里生事,会给师父惹麻烦。我就约这个人,出去打一架。我听懂了,他欺负我师父不会说话。”程玄一向懒散闲适,唯一能让他怒的,就是师父被欺负了。
众人:……
淑妃心里,对余真人有几分感激。先前的交锋,她也没有听懂,程玄明白无误地挑衅却是听懂了的。她暗中使眼色,想使宫女去告知太子来救余真人。
岂料皇帝不觉程玄此举有甚不妥,笑道:“那你们出去了约。”
没想到程玄也不争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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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根本不是两个中老年男人约架那么简单!
回到家里,程素素与程犀、程珪,往书房里一钻,三人互通有无。主要是程犀说了德庆宫中事,程素素说了育圣宫中事,硬是将当年的旧事给拼了个七七八八。程素素终于明白,方才有多么的危险。
程珪怒道:“这个妖道!居然想得出这样的绝户计来!”
程犀道:“是妖道,就有几分妖术,不能不防。二郎,你去玄都观,将事情告诉师伯。幺妹在家,看好家。我去见岳父大人,他老人家,当会有办法的。”
程素素此时才知道,自己是误打误撞解的危局,不由一阵后怕。余道士的招太毒,若是知道前因后果,她当时未必能表现得这么自然。
当时听了程犀的分派,又想起来自己给余道士挖的坑,忙说:“且慢。”
程犀将汗巾往桌上一掷,问道:“还有什么事?”
程素素道:“大哥预备怎么跟李相公说呢?”
“当然是照实说,求一对策,逐他出京,”程犀解释道,“仕林对僧道人等,十分微妙。信,也是有几分信的,但是绝不会想被僧道干政,余道士可不像师祖那般闲云野鹤。道门内斗,仕林原也不在乎,余道士却不该拿我来开刀。我今日始觉,不但朝廷之上有争斗,京城处处,都有杀机。”
点是找对了,但是还不够!
程素素狠狠地往前推一把:“干政算什么?大哥,打蛇不死反成仇。照方才说的,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能等到翻盘。大哥算过没有,历代帝王,寿数几何?”
程犀大惊:“你是说?”
“咱们刚才推测的,若是淑妃也是他算过命的,日后太子登基,他就能再盘活这局棋。大哥,咱们说过的,人要做成事,最要紧的是什么?”
活得长!
天下至理。
只要自家跟什么天子之相没关系,程犀便恢复了冷静,沉思片刻,冷冷地道:“太子信他,不过因为淑妃,淑妃信他,因为算卦。可淑妃当年,难道不是已经入选了吗?有没有余某人,淑妃,都在后宫。这里面,哪有什么灵异可言?戳穿了就好。太子是独子,何须这些怪力乱神来增加分量?”
程素素阴恻恻地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何况,出家人插手朝政,原非社稷之福。老老实实修真飞升,弄这些做什么?想做太平道吗?”
程犀道:“不要说气话。太平道张角是歪门邪道,最终也不成气候。你这话说的,整个道门都要被侧目。且又没凭据,要被笑话的。道士,能怎么妨害朝廷?他们染指不了兵权,染指不了官员升迁任命。要谏的,是圣上不可佞于道,仅此而已。”
程素素道:“那阉人,又能有什么用呢?天可汗的子孙,废立也受他们辖制,不是吗?弘道,可以呀。可他教条森严,动辙裁决旁人是否笃信,难道不像太平道要立军规吗?”
程珪忽然道:“大哥,今日之事如此凶险,他是要灭我满门,大哥还犹豫什么?”
程犀慢慢地、有力地说:“他阴毒,我们不能阴毒。有时候,毒计更能奏效,但是,心里的毒积得多了,会坏了你自己的心智,那是要反噬的!二郎,你记着,我们才踏入京城,我才入仕,将来会有许多的不得已。现在就这样,以后怎么办?不可恃智而行恶。幺妹,你也一样!”
程素素与程珪都乖乖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垂手称是。
程素素轻声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君臣士民的信念,也是一样的。弘道之后,儒门将如何自处?妖道今天的话,能让它传出去吗?让他一朝得手,只会养大他的野心,大哥以为,他会只针对咱家,只针对师祖?”
程犀道:“二郎,去见师伯。我也去相府。幺妹,你……等我从相府回来。”
程素素低头道:“大哥,若是君子命丧小人之手,落到世人眼里,他们还敢做君子吗?”
“有些事,若做了,还敢自称君子吗?”
“那……”程素素沉吟道,“大哥可否劝李相上表?”
“所奏何事?”
“为使太子熟悉政务,请以朝廷重臣,兼任东宫。”
程犀想了一想,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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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妹三人计定之时,余真人正在宫中小道观里,伏在皇帝脚下失声痛哭:“是贫道鬼迷心窍,失了清净无为之心。小道实在是,嫉妒,嫉妒圣上看重他们。圣上,三十年相遇,小道不敢有一日懈怠。可如今仿佛人老珠黄的妇人,唯恐失去圣心……小道错了,小道不该做下这糊涂事,拿不能碰的事儿来说事……小道内心惶恐,惶恐已极呀!请圣上治罪,请圣上治罪!”
余真人五、六十岁的年纪,哭作一团,认罪干脆,还显得十分无知。皇帝的愤怒没有增加,反而生出一丝感慨来:“你呀,利令智昏。”
余真人颤抖着:“小道愿山野清修去,为圣上祈福,祈我大周江山万万年。”
皇帝沉默了一阵,摆手道:“你且去。”
余真人得蒙大赦,连连叩,倒退着出去了。
皇帝招来一个小黄门:“盯着他,不许他见太子!”小黄门缩着肩膀追了出去。
皇帝长叹一声,望着三清呆。过不多时,外面进来另一个小黄门,禀道:“圣上,太子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