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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廷在电话里念的地址是东四十条附近某写字楼4501室。
纪星起先下错了电梯,在42层就跑了出去。她无意间闯进办公区,目光所及之处是偌大的玻璃窗,整齐划一的办公桌转椅,埋头工作的年轻人,茂盛的绿色植物,她恍然间回到了当初上班的时候。
她折返进已经空掉的电梯,这才注意到电梯壁上写着32-45层:东扬医疗科技股份有限公司。
广厦的办公区也才两层而已。
到了45层,风景与楼下完全不同。没了员工办公区,只有一块开阔的公共区域,一边摆放着桌椅和绿植,另一边是一面巨大的书架,放满了东扬医疗的各种获奖证书和奖杯。
公共区域一头是秘书间和总裁办公室,另一头隔着磨砂的玻璃门,看不清里头,可能是会议室。
秘书:“是纪小姐吗?”
“是。”
“韩总在开会。会议延迟了一会儿。请先进去等一会儿。”
纪星进去,秘书关上了门。
办公室很大,室内陈设分办公区与中心区两块;办公区摆着办公桌,办公椅,沙,书架,风格并不奢华,更不奢靡。设计简洁大气,却又看着价值不菲,静静彰显着这间办公室主人的品味和个性。低调,暗藏锋芒。
中心区则随性洒脱些,一张宽大的长方形桌子,四周没有椅子。可以想见房间主人站在桌旁,带着一群人围着满桌的图纸写写画画讨论要事的样子。桌旁的墙上贴着一些纸张,或是思维图,或是草稿图。看着异常狂放潇洒。
若说这办公室哪里最妙,大概是东面一整面的落地玻璃窗,窗外是无尽的蓝天和阳光。
纪星不禁走过去窗边往外看。三月中旬正值初春,恰是北京焕新生的季节。城市洗去了冬季灰蒙蒙的气氛,四方纵横的巷子里柳条抽芽,隐约透出一抹抹嫩嫩的新绿;白的粉的梨花桃花点缀其中,高楼矮墙之间一派清新。
“风景不错?”身后忽传来男人的声音,办公室门随即合上。
纪星立刻回头,韩廷一身西装走进来,手摁在领带上轻轻拉了一下。他下颌稍稍绷着,脸色不大好看,像是刚开了场不太舒心的会议。但看向她时,脸色已恢复正常,冲她微点头示了下意,
纪星微笑道:“再过十几天,树都绿了,风景应该更好。”
韩廷走到办公桌前坐下,解开西装扣子,看向她,礼貌一笑,开门见山道:“怎么会想出来单干?”
纪星眼珠一转,说了个很高大上的理由:“跟公司理念不合。”
韩廷:“哦?”
纪星见过他几次,是以并不紧张,很快开始推销自己的观点:“广厦主要是做医疗机器人和大数据,着手于大层面的东西。这非常依赖企业自身的文化、资金、科研、决策和历史基础。”
韩廷见缝插针道:“你是说广厦没有这些基础。”
“……”她下一句话原是想奉承东扬的DOCTOR CLOUD。得,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是。广厦做得很好。但我觉得小公司小企业将有限的人力和物力集中在基础性细节化的东西上会更有效果。”她这回小心斟酌用词了,说,“而我更感兴趣的是医疗器械的私人化与定制化,细节上的东西,就像日本的工匠精神,从小处做好。现在制造业内,从小处着手的概念和理念很少被重视,但这些恰恰是工业制造的基石。”
韩廷听着笑了一下,意味不明。
“星辰的主研方向是增材制造,就是俗称的3D打印。当然,很多之前出现过的创业公司都遇到了瓶颈和困难,但我们的项目与众不同。医疗是我们选择的方向,也是正确的方向。人类工业制造业从两百多年前展到现代,每隔数十年便有一波新浪潮,我觉得下一波浪潮除了AI,便是医疗。”
纪星这番说辞相当冠冕堂皇。说不上唬人。只不过,谈生意么,自然要把自己包装得高大上一些,多赢得一些筹码。不都说了吗,对客户,怎么简单明了怎么说;对投资人,怎么复杂难懂怎么讲。
她说话的时候,韩廷偶尔和她对视,偶尔移开看一眼窗外,眼神相当随意,似乎在思考判断什么,但又似乎只是在听而已,
“中产阶级已经展到前所未有的庞大规模,对健康的重视和可投入的金钱也是前所未有的。新的热门产业——也就是医疗与健康产业——正在崛起的路上,我们必须赶在风潮到来前准备好。当然,现在很多人都看到了先机,也在为此作准备,每个企业都有他们看好的方向,东扬的DOCTOR COULD就是实例。而我赌的方向是私人化定制化医疗。针对不同病患量身定制的骨骼,牙齿,血管……这就是我赌的未来市场。”
她陈述的内容渐渐从打官腔带入个人偏好,因而语速渐快起来,眼睛里也开始光芒闪闪。
韩廷扫了眼她的眼睛,但那一扫也是相当寡淡,不带任何意味。他很是认真地听完了她这番话,说:“蓝图不错。实现渠道?”
纪星眼睛又亮了一亮,热情地指了指他手中的文件夹,道:“这里边都写了,目前我们团队的优势在于研究人员。我们背后有相当雄厚的教授和校友资源,跟学校和研究所的关系也很密切,骨干成员都是很优秀的科研人才。不然,我们也没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做出第一版模拟器材。”说完,很期待地加了一句,“光盘里有,您现在可以看的。”
韩廷唇角弯了弯,说:“纪小姐,我很欣赏你和你的团队,也有意投资,不如直接谈条款?”
纪星愣了一愣,没料到他这么快下决定,她准备的演讲才起了个头儿呢。
他看出她的费解,道:“实不相瞒,具体内容我都看过。”
她这才知恐怕她来之前他就已经做了决定。亏她刚才费一番口舌。
“好啊。”纪星没有先亮出自己的条件,礼貌地试探,“韩总心里应该已经开出条件了吧?”
“你提出的投资额没有问题,甚至可以根据后续展追加投资,其他一切条件都好商量。”韩廷说,“我要51%的股权。”
短短几秒,纪星心情从天堂到地狱。她以为自己听错,怔了足足五秒后,脱口而出:“51%???这不可能!”
“纪小姐,不如我给你分析一下情况。”韩廷语气斯文礼貌地站起身,系好西装扣子,绕过办公桌时随手捡起桌上一份黑色文件夹,走到她身边递给她。
纪星翻开一看,昨天她交给肖亦骁的各类文档资料,此刻纸张上已满是手写的叉叉划线和批注。
韩廷说:“你现在的小作坊只能勉强维持运营,一旦投入生产,各种问题暴露,很快会瘫痪。不论材料、进货,还是营销、市场,全部存在巨大隐患。我暂且认为你的科研制造环节是及格的。但其他环节不堪一击。材料、供应全部依赖研究所,渠道单一,价格不稳,没有言权。一旦研究所出问题,货源立刻断死。至于营销市场,你以为只要有产品,就能打入医院?纪小姐,你可能对国内的医疗行业不太熟悉。现有的固定供货渠道和关系网,是企业投入多少人力财力走灰色渠道砸出来的?一个新公司妄想打进去?不跟大企业合作,你死路一条。”
纪星听着他的话,看着纸张上的批注,脸上红了一道又一道,火辣辣的。
她不是不知道星辰存在问题。她只是乐观地认为这些问题可以慢慢解决,谈判时遮一遮,先稳定局面再说。却不想被面前这人哗啦扯下遮羞布,一次性剥了个干净,更甚至指出一些她都没想到的问题。
韩廷站在窗前的阳光下,回头看她:“我提供资金,供应,销售。而你仅负责研生产。给你49%,很厚道了。”
有那么一秒,纪星居然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但她很快清醒,道:“不好意思韩先生。我只需要资金,不需要你提供供应和销售渠道。”她放下文件夹,站起身,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与他平视,“在我看来,你说的那些问题都可以解决。它们是麻烦,但相比核心技术,我认为只是小问题。我不需要你提供那么多。”
言下之意,也请你不要占那么多的股份。
韩廷丝毫不恼,微微笑道:“我不相信你在供应和销售渠道上的能力。只投资金,亏损了怎么办。这让我很没安全感。”
他笑着,因为侧头看她,身子极细微晃了晃。
纪星:“……”
这人说话真是……
她之前觉得他很和善,看着挺好说话。不想谈起生意来如此滴水不漏。但各为所利,可以理解。
既然谁都不让步,谈判已无必要。
“这个条件,我这边是肯定没办法接受的。所以……”纪星笑笑,得体大方地说了句客套话,“认识就是朋友,希望以后在别的渠道上有合作机会。买卖不成情谊在嘛。”
韩廷却摇了摇头,说:“买卖都做不成了,哪里还来的情谊?这块地盘就这么大,不是朋友,就是敌人。”他问,“所以纪小姐选择跟我做敌人?”
这话分明是威胁,却被他说得面不改色风淡云轻。
纪星毕竟是新手,吓得懵了半晌,小声:“你怎么这样啊?”
韩廷顿了一下,道:“市场上没有情谊可讲。”
纪星脸上火烧一般,又怕又愤,强自镇定下来,用力道:“没有情谊可讲,但有利益可讲,是不是?如果我的团队一无是处,你也没必要投资,大可自己建一个团队,轻而易举。韩先生这么忙,却能抽时间跟我谈,肯定是希望合作达成的。所以我们还有的谈。”
韩廷有几秒没接话,手指在桌子上轻敲着,笑了一下。那一笑却不太愉悦,似乎天性不喜欢别人跟他讨价还价。
“我的确希望合作达成,所以约见你,跟你谈条件。但是,”他说,“我一贯不喜欢为得到什么而自降标准。”
这哪儿是谈,简直是强制下令。
话说到这份上,纪星也倔强了。她也不谈了,近乎逞强似的点点头:“那行吧。就算以竞争者和对手的身份再见面也不错。”
韩廷极轻地扬了下眉毛。这个小动作含义匮乏,没露出半点情绪,但纪星还是深受刺激,克制地反驳了回去:
“或许在韩先生眼里,星辰问题一堆,称不上是有力的竞争者。但现在这个社会,谁也压不住谁的光芒。道理很老,却很简单,是金子就总会光。”
“你可能是块金子。不过……”韩廷下巴指指楼下。纪星低头,看见写字楼下,出去吃午餐的白领们密密麻麻,铺满广场,
“北京遍地是金子。”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