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坐在房檐上,两只脚在屋檐下荡来荡去, 人却没有从那房顶的斜坡上滑下来。
一群宫人在下头叫着没完, 床垫子和软枕摆了一地, 八个脖子都快仰断了的小黄门扯开棉被在她身下, 耐冬这个宫里百千人迎送的总管, 站在廊柱之间的横栏上, 忍不住对二十七道:“公主, 您就下来吧——奴求您了!你这摔下来,圣人可不要了我的命!”
二十七一条腿弯折, 手臂撑着脸颊,闻所未闻, 忽然听见几声极为响亮的蝉鸣, 猛地从屋檐上起身,吓得花苑内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惊叫起来。她手里拿着个长芦苇杆子, 上头劈开,掰成两个枝杈,上头裹着些蜘蛛网。
这法子还是崔季明教给她的, 在宫人拿着竹竿子粘知了的时候,崔季明忆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教给了她。拿着这芦苇杆子插住那些又黏又新的大蜘蛛网, 倒转三圈蒙在上头,只消轻轻一罩,便能将知了黏住,摘下来的时候, 翅膀不会损伤半分。
她穿着窄袖的小骑装,那株比宫廷屋檐还高的粗枝老树的树杈上,正趴着一只大金蝉!
太小习武虽然不好,但她从小就极有天分,爬树倒立,劈叉跟头,哪一个拿出来都让人瞠目结舌,崔季明也就随便教她两招。她又学的极快,有了本事,自然四处练习。
这会儿站在飞檐上,她自觉很稳,手里那芦苇杆子悄悄的探向了树上的金蝉,下头的人却被她两只脚踩在飞檐的姿态吓得魂飞魄散。一直指挥着耐冬的博,身上还穿着上朝的太子礼服,带着小金冠,这会儿真的按捺不住了,猛拽耐冬裤腿:“耐冬公公!你不说去请北机的人了么!真需要他们的时候不在,人都上哪儿去了!啊?!”
他都十一二岁了,个子逐渐拔高,不比二十七一脸冷漠,他简直是开朗阳光的一朵太阳花,在他阿耶在朝堂上弄的群臣一阵战战兢兢时,他时不时咧嘴一笑圆个场,也不知道是殷胥授意让他来给群臣台阶下,还是他自己脑子转得快,殷胥也不怪罪。
面容有泽的温润儒雅,说笑起来也让人忍俊不禁,骑射和读书俱佳,进退恰到好处,朝野内外也很少有人会不喜欢他。
就是这两年嘴有点贫,从阳光少年有展成崔季明的潜质。
他着急着,旁边一个高了他小半个头的少女看不下去了,撸起衣袖开口道:“你们这些人光在下头等着有什么用!我上去拎她下来!她才多大,我一只手就能逮住她!阿博,你在这儿等我!”
博听见身边人这么说,才是吓出了一身冷汗,一把拽住了她,道:“你可别掺和了行不行!”
少女瞪他,博连忙改口道:“彤姊姊,真出了什么事儿,一不小心她摔下来了,你让圣人去怪罪你么?怎么也要看着季将军的面子,这事儿到后来也不好看。你呆着,已经叫人去喊季将军过来了——”
贺拔彤这才停止要爬树的动作,觉得他说话有几分道理,她刚刚在侧宫外的练马场里玩,才刚刚跑过来,脸上还带着薄汗,叉腰道:“那好吧。我就是担心。”
她上去才让人担心!博心里这么想却不敢说出来。
贺拔彤在自夸的本事上和她娘有的一拼,学了点花拳绣腿,什么都是半瓶水逛荡,还特别愿意装作是武林高手的样子。她其实不是特别有学武的天赋,虽然跟她阿耶似的有些奇思妙想,但总是不肯专心做事,一心想当女侠,再用武功替她娘打下陇右道那片西域武林——
她自己不知道,可博长大了几岁就不是那个被她骗的张着嘴鼓掌的傻小子了,又不好说出真相,只得哄着。在贺拔彤心里,阿博最会读书,说话最可信,他哄骗她几句,贺拔彤甚至从来没怀疑过,反而更觉得自己武艺非凡了。
这会儿让她一个三脚猫上了房顶,非折腾出两条人命来。
两个人一起仰着头往上瞧,博还在苦口婆心的劝,在二十七眼里,天底下最烦的人,第一个是她阿耶,第二个就是这个跟在屁股后头事事关心的博哥哥。
踩在飞檐上,她还有精力对博翻了个白眼,语气还很小孩子,声音听起来却像个小少年:“你做不到就罢了,为什么管我!你要是告诉阿耶,我就把你偷偷求薛太后的事情告诉彤姊姊!”
贺拔彤转头:“什么求太后?”
博冷汗都下来了。
她总是来宫里,在外看来是因为薛菱喜欢她,再三盛情邀请。
博到了这个年纪,学会了口是心非,自然不会承认自己求过薛太后。
贺拔彤甚至都无心去看二十七了,转头要跟博算账:“到底什么意思,你跟我说清楚啊!”
场上只有那一大群黄门拿着棉被跟着季曌一阵小碎步的移动了。
博毕竟年纪还小,女孩子育长个早,贺拔彤大他两岁,自然高出一截。
其实不止如此,贺拔彤不像她阿娘那样娇小,她是一个稍显红润丰腴的小丫头,肩膀稍稍有肉感,五官很像胡人,唇微微嘟起似的,眼睛大而有神张扬,眼珠总是不知是轻浮还是无法集中注意力似的乱转,娇俏又轻盈。
她属于稍微育得早的类型,或许这点微胖会随着长大而消失,但圆润的两颊和唇角的弧度,都给了她一点稍显成熟的艳丽和甜腻,却又被半分稚气傻气压的恰到好处。
博虽然长大了,但显然还根本没到对女孩子有些感觉的年纪。他嘴上总是嫌弃贺拔彤稍显丰圆的小腿,嫌弃她总是汗津津的沾湿了鬓,以至于让崔季明有时候心里感慨:还是年纪小,就贺拔彤这种娇娆又健康的样貌,不知道能迷死多少人;等长大了大概就会一边嘴上嫌弃,一边眼神又放不开了吧。
就在下头两个人争执不休,博抱住脑袋都想要逃走,贺拔彤摁着他肩膀不让他跑的时候,季曌手里的芦苇杆子也恰到好住的黏住了那金蝉,她最烦最害怕的那个人也提着衣摆大惊的闯入了院中。
黄门们倒是没死脑筋到这个时候跪成一团,不敢行礼,死死撑着那被褥。一路快走过来的殷胥,看着眼前跟表演杂技似的二十七,吓得心都提到嗓子眼:“曌!你做什么呢!崔季明!崔季明——你走快一点会死么!你看看你闺女都在干什么!”
崔季明这才挠着头哼哼唧唧的走过来。
那些没有拿着被褥的几个宫人才起来又赶紧行礼,这时候不比几年前,都学聪明了,不敢乱叫什么皇后娘娘,只低下头去:“奴见过季将军。”
崔季明还穿着窄袖圆领的衣袍,退朝后因为事关吐蕃,她也去了书房。宫人们通知,难免就也传进了殷胥耳朵里,他气的把折子一合,先骂了崔季明这个不负责任乱教的阿娘一顿,才赶紧赶过来。
崔季明仰头看季曌:“二十七,抓着了?”
季曌扯了扯嘴角,拿起了芦苇杆子给她看,但面上却显露了几分恐慌。
崔季明道:“那你下来。”
季曌这才往后退了一步,身子立刻就晃了几下,她惊得连忙停住了脚,下头的黄门也出了一身冷汗。
崔季明摇头叹气道:“你不把脚横着踩,走出去一段容易,退回来就麻烦了。光想着怎么出去,不想着回来是吧。就跟你爬上去容易,要是没有宫人,你一个人能下得来?”
季曌小小的身子站在飞檐上微微摇晃,两腿战战,冷汗都要下来了,殷胥看崔季明居然还两手插袖聊起来了,忍不住生闷火,伸手摁了她脑袋一下:“你要干什么,看她快掉下来了,你不上去把她抱下来?!她才多大,五岁都没到就上房揭瓦,你小时候没摔断过腿是你命大,别这么教她!”
崔季明被他摁的怪没面子的,准确来说自打冠上皇后娘娘这个身份之后,她就一直没什么面子过,忍不住咳了咳道:“不是要教育她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么!就算真掉下来了,下头那么多东西垫着应该也不要紧。平时说她也不听,这是好机会啊。”
殷胥心想她这样不还是你崔季明教的,怒道:“她要是没掉准,摔在地上,我看你还教育不教育。快点——”
崔季明这才无奈的点点头,扫视了旁边一圈,那些跟看戏似的宫人立马缩起脑袋低下头去。她走到大树旁边,脚下一蹬,两三下攀上树,踏在粗枝上,从茂密的树丛中跳上了屋顶,一把拎住了季曌的后领,站在了房顶上。
季曌觉得自己有点丢脸,她撅着嘴不肯道谢。
崔季明挑了挑眉毛,有意装作脚滑在屋檐上夸张的踉跄一步,吓得宫人和殷胥都惊叫出声,连那两个互掐的少年少女都转过头来。
季曌也惊叫一声,一把抱住了崔季明的脖子。
崔季明笑道:“该说什么?你不说我就把你扔下去。”
季曌只得道:“……谢谢阿娘。”
崔季明眯眼:“不许加阿娘。”
季曌扁嘴:“谢谢将军。”
崔季明满意这个称谓:“还有呢?”
她半天才低头,有些不情愿的道:“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崔季明刚要大笑揉揉她也有点微卷的头,就听到殷胥气的肺都要炸了似的在下头怒道:“崔季明!你这么爱玩是么?还要吓所有人一跳么!你把孩子放下来,你要自己在屋顶上打滚都没人管你!”
崔季明和季曌一齐翻了个白眼,紧接着又哈哈大笑,她这才抱着季曌跳进地上一团被褥软枕之中,两个人不知道在被褥枕头里说笑了些什么,打了个滚才走出来,崔季明把丫头放在了殷胥面前。
殷胥大概能体会到崔式被崔季明小时候气到半死的感觉了,他蹲下身子,正要开口教训,二十七把那金蝉往殷胥眼前一推:“阿耶,我是看这金蝉叫起来忒烦人,这里离书房又近,万一打扰了阿耶做事怎么办。打、打扰了阿耶做事,就是要这天下的大事被耽搁,女儿哪能让这小东西害了大邺江山,就决定一定要把它逮下来。听说金蝉明目,要不一会儿让人炸了,给阿耶明目。”
殷胥听着她一脸僵硬,磕磕绊绊的往外背这些词儿,就知道是谁教的。
这孩子就是一天说不了三句话的类型,那些流里流气强词夺理的话,如果从崔季明嘴里说出来是什么味儿,殷胥都能想象的到。
殷胥就怕孩子学了崔季明那些缺点去,道:“阿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那你也不能胡说,这只蝉的声音,书房哪里能听得到。”
季曌可从小就知道“阿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就等于“阿耶过会儿再跟你算账”,挤出一个三年见不了一回的甜甜笑容:“我也不知道呀,我以为阿耶会听见呢。阿耶这几日好像很烦躁的。”
殷胥心道:我烦躁是因为你后头那个让人不省心的家伙!
他又是教训一番,季曌知道自己犯了错,心里都想抱头不听了,面上还不敢表露,实际点头一阵,才被放走。
崔季明看着殷胥站起身来,抱臂满不在乎笑道:“孩子嘛,折腾折腾才有童年。过几天还是回崔家玩,弟弟妹妹多,博和彤比她大太多啦。”
殷胥清了清嗓子,扫视了周围一圈,宫人连忙收拾东西躬身退出这小院去,殷胥这才道:“这倒无所谓,你是什么意思?在书房里顶我的话,说要带孩子回建康一趟,莫名其妙就闹起脾气似的,你要干什么?”
崔季明一脸冤枉:“我要干什么?你整天跟别人欠你三条命似的沉着脸,不哄就不肯好好说话,我早就跟你说了吐蕃那事儿不能乱动,你还固执己见,我作为臣子就是表自己的想法而已。”
耐冬退的不是很远,毕竟他都要算不上外人了。
他也有点忧心……这已经是最近不知道第多少回俩人斗嘴到不欢而散了啊。虽然每次不跟对方说话的时间从来没持续超过六个时辰,但天天这样,谁也受不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计算错了博的年纪,博是在殷胥十八岁那年出生的,而季曌是殷胥二十五岁的时候出生的,也就是博比曌大七岁。
以及后面会写有点遇到小危机的两个人,会做梦一起穿到现代啊,或者是他们俩小时候,化解危机重燃那啥啥的一些杂碎小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