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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绝不可能有假了。

而他现了这件大事,圣人此事不愿意说,就是怕朝野动荡。毕竟崔季明手中的军权绝不小,而且是不局限地方的、中央军权得一个变种,谁都知道看似这部分军权才崔季明手中,圣人掌握的军权只有中军那十几万,但崔季明和她的魏军才是圣人的王牌,各地的军权想要坐大都要想想崔季明手里的那把刀。

此事一旦闹大,崔季明如果被逼迫退位,圣人很难以合适的手段将这部分权力纳入中央,如果交出去又没有像崔季明这样绝对可信任之人,必定会造成中央和地方军权的不平衡。波及的不止崔季明一人,更是她与圣人手中的军权,是半个朝野!

俱泰一身冷汗都惊出来了。

竹承语知道此事绝没有好处。

她面上还满是怀疑之色,怎么样都不肯相信崔季明会是女子,口中还道:“这事儿连个证据也没有,怎么可能,季将军打仗多少年,你才见过她多少面?这样的话也敢——”她说着说着,看着俱泰瞪大眼睛冷汗直流,惊道:“你怎么了?”

俱泰猛地回过神来,伸手抹了抹眼罩下,才笑道:“我胡思乱想,若是季将军都可能是女子了,那岂不是可能半个朝野比她弱质的人,都有可能是女子,说不定朝廷上有不少人都女扮男装。想了想那个场面,有点吓人,但又觉得自己太傻了。他们难道还私底下说出真相,结果现半个礼部都是女的?”

竹承语心里又觉得俱泰刚刚推论的过程挑不出错来,但俱泰形容的又有些好笑,她也笑了笑:“你也太会瞎想,是不是我是女子这件事情吓到你了?”

俱泰摆摆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哎不至于不至于,可千万别说出去,季将军官位比我高,我编排他可不是什么好事儿。等回头让人参了一本也说不定!”

竹承语笑:“我怎么可能会说出去。”

俱泰也干笑了两声,望着眼前这一盏酒不敢喝了。

他越想越觉得不可能有错,他太想知道了,难道三郎真的是女子?

如果是这样军中无人知道?他脑子转得飞快。

见过三郎女装打扮的还有陆双,俱泰跟他联系不是太多,但是叛军之地的时候,他还是三郎的军探。他一直在三郎身边,知道此事么?

还有三郎一直把所谓的艳妾考兰带在身边,当初带考兰走就是在西域最后几天的事情,那时候就蹊跷得很。说是考兰想投怀送抱,但他跟三郎走的时候却像是被强行带走,并不太高兴,是知道了此事被掠走还是……

还有之前军中,说是三郎受伤很重,圣人责罚了两位将军,还扣押了军中的太医,是追责还是因为三郎身份暴露?此事居然没有灭口?

仔细想来,很多事情都变的模棱两可了,是表面的说辞还是另有原因?

俱泰能得到让他确定的真相的办法,大概也只有亲口去问崔季明了。

从朋友的角度上,他觉得他可以去问,三郎对他很好,也不可能因为这件事对他翻脸。

然而从朝臣的角度,他又很谨慎。这个秘密牵扯的太多,编织出这个秘密最早的目的已经不复存在。什么崔家和贺拔家的联盟,什么三州一线岌岌可危的军权,这些上一代考虑的重中之重的事情,到现在或荡然无存或尘埃落定。

这个谎言仅仅留下了一位支撑大邺的年轻将军。

但他问出口,会不会让崔季明为难,她说与不说都不合适。会不会让殷胥对他忌惮,甚至可能贬官灭口?

俱泰更怕的是一种可能性……

他会不会从这一刻信任他的崔季明口中得知这个结果后,在遥远的有朝一日,或许他身陷权力中心已经鬼迷心窍,或许他因为政见不同和崔家三郎做不成朋友,或许他成了他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有没有可能失了理智的他也会利用这一点?

他一向爱权力,也畏惧权力。

圣人说他有在泥潭里摸爬滚打的功夫,但他知道官场这泥潭也有魔力,也怕自己多少年后,脏了手,犯了事,身上挂着太多人的利益,忘了抬头看,忘了自己的初心。

若真有一天,他真怕自己会伤害到旁人。

大概是喝多了,竹承语与他说着关于女翰林的事情,他随便的补了两句:“放心,就算是为了圣人的青睐,我也会把女子为官一事贯彻下去。女子入官场绊子多,就把她们的个人利益和部门利益联合起来,就把内朝考核的公平性保持下去,这些都是实施上的问题,你别担心,出问题我们就解决问题。这事儿重要的就是不偏不倚,不因女子身份而降低对她们的要求,也不以女子身份阻隔她们的进路。往后官身女子的婚嫁、财产、继承等等问题,还都要吏部等等一同来商议——”

竹承语点头,如果俱泰这么想,朝堂上还会有很多人是为了迎合圣人,暂时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动什么手脚。今年制科如果女子的进士人数有所增加,或许关于国子监女班扩招、州学县学允许女子入学等等的事情,都有的可商议。

她刚要开口,俱泰却显然已经眼神飘远了,他忽然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竹承语的手腕。竹承语一惊,俱泰压低声音道:“你信不信,有朝一日我或许会成为你最恶心的那种人。或许这些日子是宋晏入狱,十几年后会是我。”

竹承语笑了:“怎么会。你别误会,我是说一是你不会改变,二是如果你真的成为了那样的人,我怕是到时候没有人能动得了你。更何况你说过的,朝堂上没有善恶之差,只有过与不过。我仔细想了很多,当时我不能理解,现在却觉得你说的很不中听却很真实。”

俱泰让她前半句说的心惊,因为竹承语说得很可能是事实。他前倾身子,认真的望向竹承语:“钱某愿闻竹君言,你怎么看?”

竹承语有一点很可爱的小得意,道:“就像是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合有腐朽,分有争端,朝廷是一样的。假设你手中贪了,你掌握了很多的资源,而且整个朝堂向你抱团,结为你这一党,看起来是万恶不赦的。但假设圣人除掉了你,就能澄清玉宇了么?关键根本不在于你,而在于资源——钱或权从缝中留出在朝野汇聚。除掉你,人们不敢抱团,却依然会追逐这部分泄流的权力,各自为党,而后争执不休,愈混乱。因此,该要做的就是堵掉权力泄流的缝隙。”

她伸手沾了一点酒,又掸掉,道:“那是你一人时,这缝隙和源头容易找到且堵住,还是没了你,一片混战时容易找到?你没了权,抱团结党还能成立?而你如果有足够的力量,超过了那个限度,你会眼睁睁看着圣人堵掉泄流,动你的根基?亦或是当你表面上的势力淹没了圣人这山头,圣人或下一代圣人,还能理智到不动你不管你而去追溯根源?过于不过,便是关键。”

俱泰忽然畅快大笑:“竹丫头啊竹丫头,我好久没有这样坦诚的聊。每次总让我忍不住说很多掏心窝的话,说很多不小心的话,是你的能力啊。我总是小看你,你在这个年纪,每天都会有变化,竹遇春雨,五十日便可成材啊——”

他笑罢,摇摇头道:“你说的很对,过与不过。不过,我便是朝臣中替圣人担忧,协助圣人厘清复杂朝堂的关键人物,但苦的就是我,下头的骚动不安,每天冒出的大小篓子,圣人不用管了,我为了这个“不过”就不得不把每一件小事都控制住。若是过了……生若逢时,动荡时期或可成枭雄——别露出那种表情,我知道这话太逾越。但以现在的大邺,以与我同时代的圣人来看,我过了那条圣人心中的底线,就只能是死路一条。但问题不只在于不过就是好,过了就是死——”

俱泰摆手道:“你或许再过一两年就懂了,为官之高,在于看见该看的,看不见不想看的。圣人选我,因我出身贫寒,地位低微,我不想看的,和那些高官们不想看的不太一样。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在我这儿可能过不去。但我怕我改的是这一点。如今我看不下去的事情,多少年后,我学会闭眼了。然而这些事情的影响和灾难,却并不是不存在的。”

“竹丫头,大邺如今有进言制度,就算是个七品小官,也能把话递到圣人眼前去。此事,能在官场游刃有余之人做不得,因为会忘了初心改变想法;而刚正不阿与官场格格不入之人也做不到,摸不到半点权力就是没有能力,做了也只有死路一条。我能委托的只有你了。”

俱泰还是闷了一杯酒下肚,辣的胃里一片胀痛,道:“请你做我这个糊涂人头顶的一把剑吧。有一日我这仅一只的眼也会装作看不见了,你便该兜头劈下来,将我打回原形。”

竹承语愣了一下,僵硬在原地:“你这话什么意思!”

俱泰不知是醉了还是敢说出了他平时说不出的话,将手指在唇上比了一下:“嘘,你听我说。朝堂上的剑,一辈子只能被用一次,站出来了的直言之臣就要不然被折断,要不然被群臣排挤而束之高阁。你无非认真二字,但就这认真二字就是你的锋芒。算我自私,别人没这个福分也没这个勇气,这辈子你能站出来死磕的人,只可能有我,你愿不愿意向我承诺。”

竹承语嗓子一哑,就跟被人钳住喉咙般一个字也说不出。

俱泰没顾男女身份之别,跪直身子,揽住她肩膀:“就算是十个八个竹承语,十个八个你阿耶那样的人,也不可能让这世道天朗水清,但若我真有朝一日拥了半个朝堂,你只要针对我一个。我现在能做的,就是保你这个不懂变通的脑袋,让你这个小竹竿子在朝堂上不会在刺我之前,就被别人忌惮而挤下位去。养一把利剑用来刺股,若刺股仍不能清醒便来自刎,我就是不想让自己临死了才知道自己变了。”

竹承语只觉得肩膀好似被烙铁烫中一样抖:“你……你是要我……俱泰,天底下没有真正的正义,正义是被需要的时候才昭彰的,这话是你说的……这天底下那么多魑魅魍魉,大家都没多少差别,你找我来,若我成为其中之一呢,你把我看的太高——”

俱泰笑了笑:“话是我说的,却不是通用天下的。什么是对错你自由心证。竹丫头啊,但愿别是我高看你,旁人不言的事,你记在心里,终究有一日你韬光养晦,别忘了外头这层在官场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剑鞘里,装的是什么是什么,别忘了难做也该做的事情是什么。如今是几十年来的一个澄清玉宇,用不着你,往后二十年却未必用不着你。旁人的家世、身份、性格和本心难及你,这股韧性更比不得你。你总觉得自己是小官,数数内朝官员,包括和你同级的侍郎在内,有实权的官员才多少个,你已经半只脚迈进中心来了。”

竹承语摇头,这番话里俱泰的希冀已经很明显了,她竟觉得自己眼眶疼了:“你说你会变,我今日都能被宋晏拿捏这么久,往后我会不会变?!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若有一日人人皆知人人不言,你就认为我能开口?”

俱泰笑着起了身,晃了晃酒壶:“别多想,总觉得我是在夸你?你的性子已经决定以后的路会怎么走了,我是因为了解我自己才担忧。越想越觉得你的姓氏再合适不过,竹,可以傲霜雪却不能担栋梁。然而长林丰草之中,一个个都不管自己是个什么品种就想担栋梁,结果连傲霜雪也做不到。唉……”

不管竹承语如今年轻,对自己是怎样的惶恐,俱泰心里却决定了。

竹承语看着俱泰居然收拾东西,准备想走,话这不才说了一半,他就这样走?!竹承语惊道:“这就要走?”

俱泰走向门口,有些脚步不稳,笑道:“都说了你请客,怎么还反悔啊。这都什么时候了,说不定裴六也在等你,你也快走吧。”

竹承语:“此事我——”

俱泰笑:“此事已定,由不得你多说。除非你折于林中或者有朝一日长歪了。但愿别。头悬梁靠我的良心,但人有一日会秃顶啊。锥刺股就靠你了。”

他说罢摇头晃脑,推开大门便走了出去,连多一句告别也没有了。

竹承语在原地愣了半天,待到起身追下楼去,却已不见俱泰的踪影。

难担栋梁一事她心里有数,可傲霜雪……她能做得到么?

俱泰的车马走了半天,休沐日的洛阳一向繁华,堵了很久才到达了目的地。这里大多是住宅,路上的街灯没有闹市多,车夫停了车,只听见车内传来了呼噜声。

他不得不进车内,推了推一路上酣睡的俱泰,道:“钱尚书,季府到了,您不是说要去见季将军么?”

俱泰吸了吸鼻子哼哼两声,醒了过来,扶着车壁坐直身子,这才慢吞吞掀开了车帘,望向车外的季府正门。他迷迷糊糊的居然真的让车夫带他来季府了啊。

果然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么?

俱泰揉了揉脸,所幸摘掉了眼罩,道:“你先等会儿,我考虑考虑。”

他坐在马车里,外头冷风一吹,路上睡了半觉,也清醒多了。

车内没有点灯烛,一片黑暗里他坐了半天,想了很多很多,如果崔家三郎是女子,过去那些事情到底是如何生,如何经过的。很多他从未考虑过的细节与困难涌入脑中,一时间他也有些恍惚了。

很多时候,竹承语、太后也罢,崔季明也罢,他们做出一些了不起的事情,并不是为了挑战“女子不如男”的这一说法而做的,不是单纯为了女性的权力和利益而做的。是因为她们这个人的品性、能力,告诉她们什么是正确的,什么事该做的。

到了这地步,男女的差距不是他们最想抹平的事情,那些和无数男子一样的家国天下之心才是最根本的动力。只是因为她们身为女子,想要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她们本以为不是问题的男女差距,却成了她们做一切事情的前提。

她们不得不先对这个问题下刀才能行事。

她们有一道高高的围墙伫立着,必须翻过那道围墙,才能气喘吁吁的站到他们这些人身边。而单纯的只是想推倒这堵墙,告诉他们这些从小打大没见过墙的人,这堵墙的存在,就已经如此困难了么。

再度想来,这些人已经凭借着自身的能力跨越了这道鸿沟,已经成为了和无数有志向的男子一样,可以为天下而奋斗的人。

她们已经和今朝今代的许多能臣伟人没有什么区别了。

他进去了,得知真相了又能怎样?恭喜她翻越了那道墙?称赞她为了那堵本不该存在的墙而付出的努力?

有必要么?多虚伪啊。

人生曾几何时在他面前也有一堵墙,侏儒、奴隶、商人,很多身份写在墙上,可以说是圣人与三郎扛起他,让他够到了边缘,让他得以翻过而踏上旅程。

有这样虚伪的询问、感慨,他不如去帮着推倒那堵墙,让今日他问也不敢问,她说也难说出的秘密,可以昭告天下。

今日问了改变不了什么,今日开始做些事情,才能真的改变什么吧。

俱泰觉得自己脑子糊涂了太久,这会儿才清醒了一些。

车夫等的不耐烦了,才听到车内传来了俱泰的声音:“咱们走吧,这么晚了,就不要打扰她了。”

车夫得令,一甩马鞭,车马轻快的走过夜巷,俱泰不知是今日喝醉有感而,亦或是这几日他受到的惊吓有些多了。他探出头去,回望向季府的大门。

今日不问,他盼着有一日,他可以和群臣,和无数的天下人,一同听到这句话。

不再像是竹承语那样流着泪道歉,而是她依旧笑的明亮,穿着那身最配她不过的战甲。

“对,我就是女子。所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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