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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周正式以皇帝告降而灭国。历史上或许会大书特书这段,类似于各地揭竿而起反抗□□,类似于南周皇帝屠杀四大世家遭到反噬等等,然而又有谁知道这一段你唱罢来我登台,挥着屠刀喊和平的大小荒唐。

殷胥似乎拈着棋子,等对方这一招落定等了很久了。

当消息传来,他即刻命令刘原阳派遣部分队伍靠拢建康,大军全面从长江沿线往南推,他与崔季明带三万左右兵力即刻启程,顺江水而下,前往扬州。

殷胥却没有料到的是崔季明知晓此事,几乎是大雷霆。

她看起来像是武艺高强不好惹,实际上真对人脾气的时候绝对比殷胥少得多,有恨有怒的时候也不显露,自己的情绪几乎从不波及旁人。就这样总笑眯眯的人,起脾气来才有些可怕。

殷胥坐在最高大的宝船之中,勉强算作内书房的船舱里除了崔季明没有旁人,大多数非武将的官员都留在了衡州一代安定内部,今儿又是私下他叫她来陪。前线的消息一条条送来,殷胥不可能会瞒她的,便让耐冬读。

她从几天前听闻南周告降,便登时明白了生什么,沉下脸来,到今日也没怎么笑。

而越逼近建康,收到的军信越是触目惊心。

耐冬想让自己的声音连那一丝一毫的颤抖都不显露,轻声读道:“那‘天佛帝军’的高匪收到南周皇帝投降的消息后,即刻称‘若破城邑,净杀却,使天下知吾威名’,城中不肯投降的大批军队得知此消息勃然大怒,连部分已经俘虏的南周将士都开始了反抗。虽是城门大开,百姓投降,然而战事并未结束,高姓匪为部下所叛,暂且逃离建康,攻向了另一繁华之地湖州。而大批叛军各自封王,与建康残留的中军陷入混战之中。”

殷胥缓缓闭上了眼睛:“……荒唐。你继续念。”

耐冬低声道:“虽有中军维护建康百姓,目前双方还在持续交战,但南周最繁华的一代却几乎只剩下叛军,信中只书十六字……纵兵杀掠,交尸塞路,富室豪家,恣意裒剥。因叛军大多部曲奴隶出身,建康附近除郑王以外不少大小世家与宗亲悉遭屠戮,不论出身,纵然是农夫也不敢自称姓崔王郑李裴。南周皇帝扶持的国子监与棋院尽遭焚烧……”

后面几个字,他渐渐没了声音,耐冬艰难的读完之后,崔季明先开口道:“你先退下吧。”

殷胥没说话。

他躬身退下去,还没合上门,就听见崔季明猛地一脚踹碎了铁钉固定在地上的桌案,轰的一声巨响传出,外头的侍卫正要往里进,耐冬转手合上门,道:“圣人脾气,你们也要进去找死么?”

殷胥坐在原地没有动,崔季明怒道:“你知道他要干什么的!我纵然恨他是这种人,恨他肯定最后心里假惺惺的在想是为了我,恨他做事从来不会考虑天下百姓!但我从来没对他抱过希望,他就算是怎样做,我都不可能更失望了!然而你却跟他是同样的看法么!”

殷胥避无可避,抬起头来:“我的确是知道的他要做什么。”

崔季明怒而冷笑,有点口不择言:“好啊,不愧是亲叔侄儿啊。你们姓殷的真是水平高!”

殷胥叹气道:“三郎,你若是与我争论君臣观念不同,认为我为君行事不妥,不能服你,便该我们对坐谈,你说你的道理我说我的缘由。若是我们私下有矛盾,你摔打再多也无妨,我打不过你真让你揍了,还不抵你有个脾气大的亲爹,我也还没地儿说去。但若是辨法,你这样怒到什么不该说的话都说出来的样子,像是一个主帅么?”

崔季明与他做君臣久了,其实也知道自己有时候分不太清,毕竟为君的那个他也是触到她心底的他,公私很难完全分开。

然而遇到这种状况,不先把君臣的观念不同捋清楚,贸然就扯那些“你骗我你没跟我说实话”的也没意思。

殷胥看见崔季明两手揉了揉脸,最终还是坐在了他对面,她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掌心覆在额头上低声道:“你也别觉得咱俩能公私分明。这事儿你跟我扯不明白,我也没法再面对你了。我说过如果你不是明君,不论是为将,还是为……我都不可能再靠近你了。”

殷胥竟点头同意,他摊开了桌案上的地图,道:“几大世家被剿灭后,除却咱们俘虏和杀死的部分将士,你认为南周内部还有多少流散的民兵?”

崔季明努力平复下情绪,心里算了算自己攻下这些城池杀死的南周士兵和俘虏,道:“应该好歹有几十万。南周是征兵制,各地也有府兵,也有军户。裴家攻蜀中败退后,除却部分起义,陆陆续续逃的就有几万;再加上郑、王手底下加起来都要有十万私兵,听说言、南周皇帝灭郑王两家时围剿了一部分,然而还有大量私兵在外或逃走;台州水军本来应该也有部分水军留存在当地,黄璟死了自然树倒猢狲散;还有各地兵团、驻军……总数二十万应该是有的。”

殷胥道:“所以你觉得现在的局势,他们会放下刀去种地么?就算这二十万兵力,加入叛军的就只有一半——当然如今叛乱席卷整个南方自然不可能只有一半。但还有相当一部分叛军以前不是兵,从董熙之南下遇到叛军之中有一半人都是拿农具,就能看出这一点来。反叛的民户都不知道要有多少玩,这几十万的叛军,需要一个敌人。”

殷胥:“你觉得南周投降了,我们去了建康,就会有天下百姓喜极而泣?他们受了几年的大邺万恶的传言,动员过和大邺几场战役,一部分是家人兄弟曾死在我们大邺士兵手底下的血海深仇,一部分则是天生排外抵抗外敌。如果那天言玉同意告降,把江南三分之二的领土直接交到我大邺手里,还没等我们真的派兵进入,没等我们进驻城市,这个空档怕是先一步爆叛乱。”

崔季明道:“那他可不是消极抵抗,他可以让中军先在各地镇压——”

她还没说完,便意识到一个问题住了嘴。

殷胥叹道:“如果有朝一日大邺还留存三分之二,我便拱手交给南周,你是主将,还要帮着我这卖国狗皇帝镇压各地连生路都没有的叛军、民兵和农户,你会怎么做?”

崔季明垂眼:“……我就自己和叛军一样揭竿而起了。”

殷胥:“那大邺到时候再进入南周,敌人就多了好几万正规军了。到时候咱们就是攻破城池的人,面对那种叛军民户,不杀能降服么?杀了我们成了什么?更何况不打到服,这些武装起来的暴徒也罢、匪也罢,会主动告降么?你应该比我了解这个道理。他们要是跟我们常年斗上了,那可不是山东河朔那么好打的!南方各地山川丘陵有多少,对于几百年内陆没打过仗的南方,你懂地形么,你有把握么?”

“你知道为什么言玉把所有兵力集中在建康,为什么我到后头才拦截东迁的部队。我不能让他们分散在这南周数不尽的角落里,我要把他们引出来。几十万叛军如同从窝里爬出来的老鼠,浩浩荡荡的被建康这诱饵的味儿吸过去,然后在这金玉珠宝面前斗得你死我活。我——等的就是这个!”

崔季明猛地抬起头来,望向他。殷胥说的坚定无比。

“假设他们没有东迁围攻建康。地形敌情那些还都好说,有的学有的查。我们一批批送到后头去保养的高价□□呢?为了适应雨天要赶制的新纸甲布甲的成本呢?那些适应不了环境烂了蹄子的精良战马呢?一城一城的打,不少南周的城池可能你见都没见过。我大邺以全国之力供养这场战役,就可能要打上两三年,到时候还要背上毒虐百姓的名声。”

殷胥道:“而且吐蕃是安生了,能安生多久?如果我们内乱常年不定,他会继续这样温顺么?还有曾经在南周立国后背叛我们的南蛮小国,我心中是绝不肯信他们的。北边倒是靺鞨快被奚和契丹灭了,然而这两个部落有多强势,你比我清楚。南突厥快被灭了,伺犴被毒杀,我们或许又要像几年前一样面对突厥的战争。如果大量的精力抛在这里,北边怎么办?”

“说个最直接的问题,大邺是这两年有些钱了,但打仗要用多少钱……我没跟你详细说过,但你也知道,早些年削减兵力之后,和平时期军队维护的费用就要占到举国一年收入的五分之三!三郎,我比天底下任何一个人都了解你,我确实不敢跟你说,确实不想让你再收困扰。你是帅才,在我眼里或许前几十年后几十年天底下不能再出个你了,但我……不能像你这样思考。”

崔季明抬眼看他,殷胥眼眶有些微微红。他与她跟随打仗有相当一段时间了,或许他不比崔季明更珍惜战友的性命,但他也是第一次直面血肉横飞的战场,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死亡阵仗。

他越被震撼,就越不停的思考。

他早在连端王还都不是的时候就说过,作为帝王,或许他震撼战争的血腥,但更会计算士兵一旦死亡的成本损失。

雇兵制选出来的都是高标准高要求的士兵,他们获得的俸禄和军获也远超历朝历代。以成本最高的重骑兵为例,所谓重骑兵是士兵与战马均全身覆甲,这是前朝没有过的,只有如今允许民间冶矿,产铁量激增的大邺做得到。士兵与战马的甲都是札甲,为了能让跑起来负担更小,札甲都削薄了每一片,做出弧形来缓冲击打,连接处都不再用麻绳而是学习东汉时期从西域传来的锁子甲,敲平两端用小铁环或铆钉接合。

再加上现在开始渐渐被使用的烤蓝工艺,这些甲片都要经过处理。头盔内甲外甲护臂股甲护脚马镫各式盾牌——这还都只是防具。

一套战甲重量轻了三分之一还多,成本却增加了将近一倍。

一切都是为了战斗力。

再加上对木杆要求极高的□□,包钢打造的锋利枪头,春夏秋冬四季分工、一年才得以制出还要包漆维护的高强度角弓,百般遴选从小就有骑马经验的骑兵战士,突厥混种后多次繁育、还要经过耐寒耐饿训练的战马。

一个骑兵的成本,令人咋舌。

而崔季明的队伍里,有三分之一的骑兵,七分之一的重骑兵。

她的精妙指挥,她的严苛训练虽然都是这支队伍制胜的关键,但大邺在每个士兵上投注的高额成本更是这一切命令、训练的基础。

崔季明缓缓道:“……我知道。阿九你可能见见打仗,看看士兵拼杀。我以前在永王之乱后,从山东跑到了建康,从建康跑回了山东,一路上……我再清楚不过‘纵兵杀掠,交尸塞路’这八个字意味着什么。”

她低头捂住了脸:“我以为……高祖生变,建康城都完好保留着,侯景之乱必然也不会诞生。不论往后格局改变多少,高祖一生,少了南梁动乱,少了隋末起义,拯救千万人不止——然而历史,该还的债总是要还,没解决的问题总要有一日爆。却非他妈还在我这一代。还非他娘的……让老子上战场去看……”

殷胥似乎隐隐听到了她吸鼻子的声音,仿佛是见到最不想见到的事情生,叹一口气跨过桌案,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只得伸出手,月白的宽袖跟翅羽一样护住她,手环在她肩膀上:“这怪不着你。是我有意纵容,是我想让大邺更轻松更清白,这人命是我要来担的。”

崔季明手指捂着眼,蜷着腿倒进他颈窝里去,喃喃道:“你光说,你担得起么。更何况算到你头上,跟算到我头上有什么差别。”

殷胥本来还跪在地上,后来干脆斜着坐下来,两腿弯折,她坐在他膝间。

殷胥道:“其实我想了很多,很残忍,但我想到的大多是对大邺的好处。你看我们攻打那些寺庙那些世家残留的堡垒,花了多大的功夫。我恶劣的想,叛军破了旧南周,毁了不少顽固的世家顽固的集团,便是让我们能更无阻碍的复兴。受难的百姓反而会认为我们从天而降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政策也能快速的通行。我甚至想,他们攻破了一些州城,又没有作为将领的远见不知道花钱修缮城墙,我们去攻打,反而变得容易……”

崔季明咬着牙低低呜咽了一声,却还在使劲儿点着头。她其实也明白。

殷胥道:“记没记的好多好多年前,我跟你说,如果无能的善人与有能的恶人为皇你要选哪个?理智达观,而将善恶放在次一级的位置上,又该如何?你那时候没有说什么,我却终究成了我口中说的人。我不觉得有错。没能做个你想的仁君,我只能说……我很抱歉。”

崔季明没多说话,她与其说是怒阿九,不如说是怒她无力改变的现实本身,怒……永远无法改变的战争本质。

只是殷胥向她揭露了事情的本质,揭露了理智该有的模糊善恶的选择。

她听了这话,反倒埋头下去,死死拥住了他,半晌才道:“……你既不是仁君,我便是你若有一朝肆意妄为时的拦路人。”

殷胥下巴戳了戳她头顶,一会儿想起了什么,嗤笑:“是。哪天我若是不能以君之身说服你,你大抵要将我暴走一顿,打到半死,逼我悔改了。”

崔季明哼哼笑了一声,算是静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一直没听到军信中关于言玉的死讯。他死在哪儿了?难不成殿后的老歪脖子树,他也去上了吊?”

殷胥这才道:“这可不是我瞒你。却是是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只是听闻宫内已经遭到了破坏,没人寻到他的踪迹,外头大军围城,他跑也几乎是不可能。”

崔季明缓缓应了一声:“怕是为了尊严,死在了无人所知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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