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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菱抱着空了的碗,坐在床沿,一只手撑在床案上:“疼吧。”

袁太后双手抱在腹上,散平躺着,面上沁出汗来:“好似腹中有刀在扎,你真是最后只想着用这种法子来小小报复我一下?薛菱,我还等着你施展什么招呢。”

薛菱坐直身子,她的指腹擦过碗沿道:“我又能怎样呢,既然你选择站在我这一边,甚至将宫内一部分实权交由我,帮我在这一两年内站稳脚步,我还能怎么对你。毕竟垂帘听政这事,你太有经验,知道拿谁开刀从何下手才能让他们闭嘴。”

袁太后:“我不算站在你这一边,我是来给自己换一个结局的。”她说了说话,似乎腹中当真绞痛到极点,朝床内蜷缩身体,将面容藏在薛菱看不见的地方,只露出斑白的长。

薛菱也算知晓这个女人有多么高傲,没有多说什么。

她再进了宫后,就一直想要查太后下手的证据,毕竟看三清殿的状况,太后在她离宫后,还对很多子嗣下手,或许剂量有所减少,那些孩子大多数只是低智痴傻,并未像她当年那个孩子一样连几个月都要撑不过去。

而殷邛将所有宠幸的宫女和子嗣全都送至三清殿,封锁宫殿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防范太后再下手。

而薛菱越查下去,越现所有的证据指向的并不是太后,而是林怜与万宜姝。

她很快就明白了,像袁氏这样的女人,怎可能会自己动手。林怜和万宜姝当年早于她生下儿子,地位低微且野心颇大,太容易被太后所掌控,显然太后也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扶这两个女人为高位。而对于薛菱的报复,她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而就在一年多以前,殷胥与贺拔庆元联手,分裂突厥之后,袁太后却主动来找了薛菱。

她坦言若薛菱就单纯的凭借如今的妃位,头上再有个如此多疑的殷邛,怕是她等不到儿子出头就先被挤下台去,她愿意助薛菱一臂之力,但求的就是个圆满。

所谓圆满便是——沉寂十几年后,在宫变中改变局势,哭着送走了自己的最后一个儿子,将今上扶上皇位后,然后“病死”在宫中。她求一个在自己掌控内的圆满死法,史书上给她的记载写不出几句批判,她要从嫁入宫中光辉到死前。

一次次力挽狂澜,她就是要做大邺三代皇帝都不能绕过去的女人。

在薛菱对此不甘时,袁太后只问了她一句:“你是要长盛不衰的权力,还是要你个人而言的正义。”

薛菱知道日子还很长,她自然会选择前者。

她此刻坐在床边,忽然开口道:“那些孩子,难道不是你自己的孙儿血脉,你怎么舍得……”

袁太后蜷着身子,出一声痛苦的低吟,深深吸了几口气,似乎才找到力气回答道:“邛当年杀死的难道就不是他的骨肉兄弟么?难道就不是我的儿子么?他毒死的就不是我的郎君了么——”

薛菱挑了挑眉毛,对于这个回答也预料得到。

袁太后带着扳指的双手紧紧抓着棉被,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怨恨而咬紧牙关,道:“他说大郎昏聩懦弱,却见不到大郎礼贤下士,善于倾听人言!他说二郎太过仰慕世家,几次顶撞与我,却见不到二郎心思缜密、决策理智!谁都有缺点,他就看不到自己的缺点么!”

太后好似将自己最后一点力气咬在牙关不令其消散,口中还在亲密的叫她死去十五六年的两个儿子为大郎二郎:“天下哪有完人,若有完人的皇帝,也不必有高祖立下三省分工来掣肘皇帝的意愿!为了大邺严密精致的改政,魏晋南北准备了三百六十九年!当年我为郎君还朝,不得不暂借世家之力,上位后立刻打压,他却一朝毫无准备就又将世家引入朝堂!尚书与门下是一家父子、舍人与给事中十人中八人都是联姻世家!何谈分权制衡!”

她越说越激愤,薛菱惊愕,她从未想过这个女人临死前都是对于朝政的担忧与不甘。

薛菱自然了解这些,怕是就因为她母家几乎完全失势,殷胥与世家关系不甚好,甚至一次次破除世家的计划,太后才认为殷胥是最好的人选。

太后似乎咳了咳血,她声音更悲戚:“行归于周,说是因当年高祖屠杀李、卢二姓而起,实际开始为谋也不过是在郎君还朝后,若说壮大,则该是在邛上位后才给了他们机会!”

她转过头来,好似已经被□□弄昏了神志,在床上伸出手就要抓住薛菱的手指,薛菱伸出手放入她掌心,袁太后死死捏住了她的指节:“刮骨才可疗伤,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不能再怕出血了!你不要放权,薛菱你不能放权,你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了,他才多大,他才十六!他一个人面对不了这些的,就算背负骂名,你也不能到这里甩手!”

薛菱看着袁太后满头大汗面露痛苦之色,心里隐隐有些惶恐的答道:“我知晓,我知晓的。”

袁太后似乎有很多放不下的事,但作为女人,做得越多错的越多。理智已经要她这些年早早放弃插手朝政。

薛菱知道,早些年殷邛上位后怨愤太后手握大权,将他当作傀儡摆弄,但若是没有那几年太后的坚持,或许殷邛也未必能坐稳这个皇位。

袁太后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松开眉头扯出了一个笑:“你或许比我有才能,却不如我幸运。我死了就是圆满,你却还有这么一大堆烂摊子,走不好一步,不但可能会惨死,还要背负一身骂名。薛菱,你可不容易活成我这样,天底下也没几个女人能活成我这样了。”

她似乎想做出一个得意且高傲的笑容,那笑容还未展开在面上,她手却垂下去了,薛菱以为她是撑不住了,却看着她的嘴唇好似在短短几秒内干涸,眼里汇出一颗这铁石心肠的女人三十年未曾一见的泪,薛菱探身过去看她面容,甚至以为那眼泪是痛出来的。

袁太后嗓子眼内出如烟一般即将消散的声音:“然而又有哪一个女人像我这样,被自己郎君指着鼻子骂作恶毒,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幼子毒死父亲……”

薛菱瞪大眼睛,她看着这个女人的面色渐渐青,生的热度再从她身上消散:“三子身死在我之前,唯有一女……恨我夺其父之权,早早嫁出。”

她声音愈低下去:

“二十余年未曾回长安见过我……青娘……青娘……她鼻子像极了郎君……”

薛菱呆了一下,她眼睁睁看着就像一缕烟被一口气吹散,这个几天前还能站在地图边思考全局,几个时辰前与她说话的女人,就因她碗中这一碗轻巧的□□,而慢慢死去。

这个五十多岁也要唇涂丹蔻、头戴金饰的女人,用她自己向薛菱要求的方式,离开了大兴宫。

薛菱忽然无力起来,不知道为何自己两颊濡湿。

中宗那一代的往事终止步于此,历史在这宫殿内不像前行碾压的车轮,更像原处旋转的纺锤,再过一二十年,或许稍稍改变模样,再在她的身上转到这一点。

她不知是在哭自己曾经的十年,还是未来可能面对的十年。

但袁太后说得对,史书在她的一篇已经划下句号,而在薛菱身上,还依然有着未洗刷的骂名,她不想让自己的句号与这王朝划在同一天。

薛菱拿她粗糙的绣金衣袖擦干眼泪,走出门去,门外黑暗中,她看着袁太后身边的侍女朝她靠拢过来。薛菱道:“叫人给崔惠送去三尺白绫。本来崔家逼宫那天,她就不该活命了,她以为旁人就不知晓她那个孽子,如今在叛贼窝中风生水起么?若不是袁氏护着她,她怎可能活到今天——”

薛菱话音未落,那侍女躬身行礼,答道:“太后,奴婢想说的就是……太皇太妃刚刚以簪自杀于宫中,待宫人现时已经……薨逝了。”

薛菱怔了怔,露出个不知该怎么反应的神情,半晌道:“按着规矩去办了吧……倒是、倒是……”她想说是有自知之明,或是会挑时候,却隐约感觉前一代后妃双双薨逝,好似遵了个什么诺言一般,谁也没落下谁。

薛菱没有说什么,两手并在袖中,听着袁太后宫内传来了老宫女的低泣。

她一身暗红色绣金边牡丹的长裙拖出长长的衣摆,眉晕染成偏红,头顶的微微颤动的金饰映着灯笼微光,她一只手搭到虹姑手里:“叫人把江南冻灾的行卷拿来,回宫。”

*

同一片夜色之下,雍丘镇外的连绵军帐中,却灯火通明。

这一处夹在宋州曹州西侧的小镇,不但临近主运河,更是汴州前的门面。主帐内讨论了一天,帐内全都是大老爷们捂了一天的臭味,崔季明站了太久有些站不住了,搬了一张高椅,跪坐在椅面上,听着旁边众人也在七嘴八舌商议。

“这么多军力压在北边,若是能让北边和咱们一起围打,哪里还要像如今这样捉襟见肘!”崔季明眯着眼睛,听见有人说道。

“正是!北边动也动不得的兵力足有几万!若是能从黄河北直击博州,咱们指不定三个月就能赢了!”

关于这个问题争执不休,忽然有人道:“崔中郎,众人已经说过一圈了,你就没有意见了么?”

终于也有人问到了崔季明的意思,作为从军中郎,她隶属主帅营下,自然也有话的权力。

崔季明这才爬起身子,她左手正在捏着两个胡桃来回的盘,十几人的目光全都凝聚在她身上,撑着桌子懒洋洋的起身:“其实我倒觉得……咱们不知道是不是该打硬仗,对方也不知道。中原这汴州眼前的一片,就算是前朝也没有打过仗。中原以城居多,攻守城的战役实在是消耗严重,谁都不愿意打。”

前朝邺高祖北上时,恰逢北魏末年刚刚起义,北魏还未来得像历史上那样及分裂为东西两魏,因此汴州这地方几乎没有经历过什么战乱。

她这话说的其实挺废的,在场有几位都是贺拔庆元带出来的,也见过她,倒是没有打断她的话。只是大邺一般都是联合行军,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主将是各自带兵前来,自治权颇高,怕是只肯听贺拔庆元的命令,对于一个十七岁的毛头小子在这里插嘴,稍微显出些不屑的神色。

更况外头对于崔家二房这位少年郎,又有了些传言。

崔季明从凳子上起来,她拎着灯放在黄河上,将两只核桃分别放在了曹州和徐州,撑着桌子道:“他们往北走不得。圣人怕他们北上或许会连接幽州,按住重兵压在黄河一线。毕竟幽州地区有很多突厥人、奚人在此居住,更有很多胡族曾经的部落主担任将领,本来就和汉人常有摩擦,若是被他们挑拨,一批胡人和他们串通,从幽州骑兵南下,走晋州博州一道,几乎就是一把刀□□战局。”

几个主将听见崔季明的话,吸了一口闷了半个夜晚的浑浊空气,有些不可置信道:“应当不会吧……幽州这么远……”

崔季明道:“的确有证据证明叛军和幽州有过勾连,只是不知道具体有多么深的关系。但咱们也未曾想过叛军能深入到这个位置了,一切都要防患于未然。”

她更心惊的是,好似历史上的安史之乱,也就从幽州起家,短短时间内便南下先攻汴州后入洛阳。而如今的大邺也有这样的胡汉不合的隐患啊。幸而殷胥意识到如今的战局之广,将整个大邺的版图都考虑在其中,决定先截断所有的可能性。

崔季明一番话,刚刚那几个抱怨黄河以北按兵不动的主将显然也意识到这次战役的范围之广,没有再多说什么。

崔季明道:“若我是叛军,现在摆在我眼前的有两条路。一、按原计划向西攻取宋州曹州,然后拿下汴州这一重地,几乎就可以长驱直入洛阳了。然而敌人也都几乎拦在这一道上,显然只能硬扛过去,不知道该多艰险。二则是向南,显然南方流民的叛军势力也在展,因为朝廷最怕的就是失去陪都洛阳,或许徐州一带会少有戒备,若能攻下徐州,与南地连通,获得粮草、军备等等各种支持,或许就可以打慢悠悠的拉锯战,三年五年都没问题。”

贺拔庆元沉思,当初成功预测叛军要攻打宋州曹州的便是崔季明,如今叛军已经打下了分别靠近的宋州与曹州的成武和丰县,却可能要中途放弃么?

他道:“但徐州距离南地还有如此一段距离,纵然可能行军畅通,但距离也是个重要的因素,他们会这么选么?”

崔季明道:“这就是他们犹豫的缘由,与他们而言,西行和南行两条路子,实际上难度几乎是相等的。而这也几乎代表了两种态度,主快速出击还是长期备战,这也是最容易生矛盾的两条路子。”

贺拔庆元眯眼道:“所以……”

崔季明撑着桌子笑了起来:“所以啊,他们可跟我们不一样,叛军是没有一个最中心的主帅的。”

一旁几位主将没有明白她的意思,而带着部分远从凉州而来的兵力而来的康迦卫却开口:“你觉得他们必然会意见分裂?”

康迦卫带来的兵力并不多,三州一线有老夏老王坐镇,他来了也算是给贺拔庆元支持。旁人或许不太了解崔季明,然而经历过西域几件事,他却相信崔季明绝对会是能接替贺拔庆元的不二人选,口气中自然也带着几分笃信。

崔季明道:“永王已经被贬为庶人,本来就是被他们推出来的幌子,此时怕是已经被当作弃子了。而剩下的叛军,难道不都是各州主将,分散反叛的地方军,他们当中根本就没定下一个主帅。一群人商议事情中,总会出现保守激进两方,彼此扯皮,没完没了,这是可以预见的。”

行归于周干点什么事都喜欢商议投筹,扯皮与推诿在行归于周内应该是常年存在,这就像是一个互相弹劾寻找对方破绽的朝堂,相互控制,却也容易绊着对方的脚。

不论是翕公、李治平或言玉,三党头目都不是大邺现行体系下的实权者,这显然不是巧合,而是行归于周演化至今、世家之间为了制衡有意为之。

这就造成了行归于周中哪一个世家之人前去领军,也是不会服众的。

除非是谁能将行归于周三党合一,手握大权,才有可能让行归于周真的跑起来。

就以如今的状况来看,叛军更像是几个各有心思的人合谋,谁都怕出手太多,死了自己人被别人吞下。他们会小心翼翼摸着石头过河,谁都不会太冒头。

康迦卫显然一下理解了她的意思,激动道:“三郎果然聪明!他们有多么谨慎与试探,也就会多么急功近利,若利用这一点,先虚后夹击——”

康迦卫已经和崔季明想到了一处,他说的正是崔季明想的,她便笑着点了点头,让他继续讲战略,而没有去打断他的话。只是这等着他滔滔不绝的片刻里,崔季明扫了一下周围一圈人的脸色,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康姓也是胡姓,在场的大部分都是中原主将,大多是汉人。纵然康迦卫早年战功赫赫,但曾被年轻的阿史那燕罗逼入马鬃山,折损精兵一事也传出。很多人是容得千百次的胜利也容不得一次失败,更何况这些早对胡人将领有所提防的汉人主将。他们对他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灯光跳跃,他们面上神色也莫测。

崔季明甚至想当年尉迟将军成了替罪羊满门抄斩时,或许在座也有不少人明明不属于行归于周,也在知晓时骂一句痛快。

说叛军心散,难道大邺这种联合行军就心不散么?

她从未参与过这种调动各地兵力的大型行军,忍不住望向贺拔庆元的侧脸。原来打仗最难的不是什么几千对上几万人该如何反杀,而是带着各有异心的几支军队,该如何相互平衡,挥出他们的实力。

也怪殷小九总是夸她,总是觉得她无所不能,就没有输了的时候。来自他口中的赞扬,实在容易让她飘飘然,也觉得自己即将统帅三军,驰骋天下了。她真该少听几句他真心实意却……皇上眼里出卫青的胡话,好好认识到自己的水平。

带兵打仗的本事,她还差得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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