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行看袅袅升空的青烟, 感慨:“这也算一举两得,既吃上了野鸡肉,对岸的人报了信儿,让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 也免得他们头苍蝇似的『乱』找。”
皇帝笑了笑, “以我觉得你糊涂, 实错了, 你是挺聪明的。”
“那是自然啊。”颐行一面擦酸涩的眼睛,一面说,“我要是不聪明,能在宫里活到这时候?我是大智若愚知道吗?该机灵的时候机灵,该装傻的时候装傻。”
“像在太后跟,老是谨小慎微地拍马屁,在我跟就人五人六,完全不把天威放在眼里。”
皇帝说这些的时候,不住地擦两眼,虽然颐行知道他是被烟熏了,那动, 无端地透出一沮丧和无助来, 看让人觉得心疼。
实他也才二十二岁,一人挺腰子站在万山之巅,直面那多的刀剑风霜。所人都忘了他的年纪, 单记得他的身份, 反正瞻仰敬畏就完了。自己呢, 也是只知背靠大树好乘凉,压根儿琢磨过这棵大树的所所想。
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除了最初为区别于夏太医, 意端架子,后来是真能聊到一块儿,玩儿到一块儿去。尤过知愿,得知知愿被废后,在他的庇佑下活得依然很好,自己的一颗心就不住往他那头倾斜,说好的浅浅喜欢,逐渐也做不到了。
她伸出手,拽了他一下,“您别不是哭了吧?”
他闪躲扭了扭身子,“你哪只眼睛看我哭了?”
她不死心,说让我看看,一把捧住了他的脸细细端详了一番,真是梨花带雨,好怜模样。她啧啧了两,“这不是哭了吗,瞧瞧……”边说边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梢擦了一下,“这是什?”
她垂手,在他眼晃了晃,那细小的水珠也跟晃了晃。
皇帝一把将她的手指抓进掌心,“熏出来的眼泪,不是哭,因为不走心。”
“哦……”颐行龇牙一笑,“就像吐唾沫不是因为馋,对吧?”
所以说她是造之材,懂得举一反三。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只是那细细的指尖抓在手心,好像不愿再松开了。他轻轻瞥了她一眼,“槛儿,今晚咱们得住在这破亭子里了,就我们俩,连敬事房掐钟点的太监都,你说多好。”
颐行才想起来,说嫔妃侍寝当晚,敬事房的徐飒老在南窗底下转悠,就等半时辰一到,亮嗓子喊一“是时候了”。不过颐行翻了牌子,倒是过徐飒的踪影,想是自己优恤,在龙床上过夜,和在燕禧堂伺候不一样吧!
“敬事房太监的权挺大。”她时抓不住重点,明明皇帝的言下之意,是打算在野外寻求点刺激,她却只惦记敬事房掐点的事儿,“要是嫔妃们想多留一会儿,许他们些好处,行不行?”
皇帝说不行,“御太监人手一只怀表,互相督促监工,这事儿上头使小聪明,十脑袋都不够砍的。”说罢悄悄往她身边挪了挪,“如此良辰如此夜,咱们能不聊敬事房太监吗?”
颐行理会他,柴禾经过长时间的火烤,里头湿气已经全蒸发了,这会儿的火是红红的,再也憋不出青烟来了。她拿根小棍儿在火堆里挑了挑,火头更旺盛了,架在上方的野鸡肉发出滋滋的轻响,不一会儿就香气飘散出来。
老姑『奶』『奶』开始长吁短叹,“像普通百姓一样过这样的日子,也怪意的。不太钱,勉强混温饱,在外面跑小买卖,半道上来不及住店,就在野外凑合一宿,那才是人间烟火呢。”
皇帝想的更为复杂一些,不太钱,就不能那多小老婆,只夫『妇』两人……她是喜欢简单过日子,第三人打扰。
关于这点,确实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难题,皇帝垂眼道:“帝王三宫六院,那些已经晋了位分,安顿在各宫的,今后想必也不会什变动……你会介意吗?”
颐行扬调门嗯了一,实不明白他为什会此一问,“她们来的比我早,干什都得讲究来后到,我介意什?”
皇帝徐徐长出一口气,也好,老姑『奶』『奶』不是小心眼儿的人,那彼此以心平气和商量来了。
“她们也算跟了我一场,往后每月的月例银子适当增加,尽量让她们生活上宽裕些。你回去记这事儿,酌情办了,一人一辈子不得升迁,已经够倒霉的了,俸禄上足了,也算是额外的补贴。”
颐行说好,两人一本正经谈后宫女子的将来,实些残酷,但入了帝王家,大多人就是这样过一辈子的。
不过关于不得升迁,倒大不必。她说:“等瞧好日子,我觉得老人儿们升上一等也什。我在后宫里头,最大的快乐就是晋位,您不知道那感觉,树挪死人挪活,动一动,才觉自己活呢,不论承不承宠,对娘家都是交代。”
皇帝由衷赞叹,“槛儿啊,将来你一定能妥善管理后宫,成为朕的贤内助。”
颐行说当然,“想他人之所想,才是最好的驭下之术。情不情的,对进了宫的女人来说那重要,谁能指皇上的宠爱过一辈子,大多数人都是寂寞到老……我得对她们好一点儿,人不能顾头不顾腚,将来万一您老来俏,厌烦我了,我得凭好人缘儿和她们组牌局。否则连抹牌都人愿意带上我,那我就太怜了。”
皇帝听完,沉默下来。
天上隐隐的闷雷,他在余袅袅里翻动火上的野鸡,两眼盯火苗,良久轻说:“我这辈子就认定你了,你不用担心我老来俏。我已经想好了,下回选秀只选宫女,官女子挑好的赐婚宗室,后宫就不必再扩充了。”说罢抬眸看了她一眼,“要是你信不及我,等我移情别恋的时候,你以自请出宫,就像知愿一样,我放你自由。”
颐行些惊讶,“您想得挺美啊,算记新人腾位置呢?”
他含蓄地笑了笑,“所以为了我添堵,你也不能请辞。”
她嘁了,眉眼间满含忧伤,“一辈子那长,谁也说不准将来会怎样。”
皇帝探过手,轻轻握了她一下,“一辈子也就几十年,哪里长了?再说咱们的纠葛从十年就开始了,那时候你占了我便宜,往后几十年,你得我交代。”
啊,算说出心里话了,原来他一直觉得她占了他便宜!
“您在我们家院子里『乱』撒『尿』,这也不算遍洒雨『露』啊,我占您什便宜了?”
皇帝执拗地说:“你瞧了!我那会儿才十二岁,就被你看去了,你知道对我来说是多大的屈辱吗?”
“您这人……怎这情结呢!那会儿我才多大,知道什,干嘛一副失身的嘴脸?再说论辈儿我比您高,让长辈看一眼又怎了,瞧你那小气模样!”
皇帝张口结舌,“你怎又以长辈自居?”
“这不是从来变过吗,是您一直不承认罢了。”她斜眼睃了睃他,“这野鸡崽子熟了?”
皇帝愤懑地说,私下暗暗嘀咕,看来不生孩子不成,了孩子才能重新调整辈分,否则永远矮她一头。
这心念一起,他就点浮躁了,茫然将野鸡颠来倒去翻儿,看她眼巴巴盯,心想罢了,得吃饱了才能另谋大计。于是抽刀割下一条腿递她,“你吃,吃完了,我件大事要和你商议。”
颐行接过腿,很虔诚地闻了一下,啧啧说:“这鸡烤得不错,像宫里挂炉局的手艺。”咬下一块肉,肉虽淡,但很香,餍足地细嚼慢咽,不忘问他,“您想说什,我听呢。”
他又不应她了,只是仔细撕下肉,照宫里进膳的惯例,矜重地吃他的烤鸡。
天已经全黑了,雨后连风都静止下来,唯听漫山遍野的虫叫蛙鸣,不远处武烈河和狮子沟发出的,哗哗的流水。
一只野鸡,在他们的闷头苦干下终于只剩下完美的架子,颐行心不足,『舔』了『舔』唇道:“惜锅,要是口锅,再炖鸡架子汤多好!”
皇帝诧然,“你吃饱吗?鸡腿鸡翅膀全归你,你是饕餮吗,吃饱?”
颐行白了他一眼,“您不知道能吃是福啊?国库那充盈,难道养不起我?”
皇帝说:“我也不是那意,实在吃饱,我再去打兔子,就是烤起来费时费力,等你吃饱都得后半夜了……”那是什都干不成了。
好在她说算了,一手捂住嘴,一手优雅地剔剔牙花儿,然后接过皇帝递来的水囊漱漱口,四平八稳地背靠石板围栏坐,仿佛正坐在她的永寿宫宝座上,丝毫在野外『露』宿嫌这嫌那的小家子气。
这四面临水的小岛,夜深时候是些凉,皇帝问:“你冷不冷?夜里靠我睡吧。”
颐行到这刻才意识到,荒郊野外真正只两人,好像比留宿在他龙床上,更具一野『性』的魅『惑』。
火堆的火焰渐渐暗下来,木柴哔啵燃烧,一端已经变成赤红的炭,隐约照亮他的眉眼,他的眼睛里倒映出跳跃的火光。
她认真看了他半晌,忽然蹦出一句话来:“万岁爷,以我对您的了解,理由怀疑您今儿带我上这儿来,是事计划好的。”
皇帝说,“我又不是神仙,哪里算得到会遇上这变故。”
“您不会算,钦天监会啊。”她虎视眈眈瞧他,“钦天监算准了,今儿会骤降暴雨,是不是?”
皇帝的目光开始闪烁,但嘴上绝不承认,心虚地站起身,在亭子里四下转了转,“这地方真不错,俨然世外桃源,就是席地而睡会些凉……”说慢吞吞从马鞍上解下随行的箭筒,庆幸地说,“正好,我带了块『毛』毡,以垫在底下。”
颐行看他从箭筒里倒出一块毡子,并不觉得惊喜,“您这回是真预备打猎啊……惜,铺盖,后半夜是会凉。”
结果皇帝咦了,“说起铺盖……我带了张薄毯。”
然后恬不知耻地搬过引枕样的包裹,外面缠油布,解开看,里头连雨星子都溅到一点。
老姑『奶』『奶』叹了口气,无奈地看向他,他的视线飘忽,尴尬地微笑,“未雨绸缪就是好。”
“荒郊野外,只怕蚊子……”
皇帝说:“巧了,我熏香。”
把那弓匣也提溜过来,里头不光熏香,扇子、镜子、梳子,甚至胭脂水粉。
颐行一样样搬来看,嗟叹:“这是打算在这儿常住了啊……”顺手一划拉,发现一瓷瓶,上面写“鸿蒙大补丸”。她歪脑袋琢磨了半天,“这是谁预备的?是我呀,是您呐?”
皇帝讪讪探手接过了瓶子,“朕日夜批阅奏折,难免伤神,这是太医院我开的补『药』,每天一丸,强身健体。”
什说的呢,都预备得那妥帖了,今晚留在这里,不能是意外。
颐行认命地开始铺床,嘴里喃喃道:“您这情趣,真是话说啦。这得多好的谋算啊,非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
皇帝也觉得自己谋划得不错,他甚至带了两块手巾,以供彼此擦洗擦洗。
待一切都整顿好了,荒野破亭子下一床简易的被卧,看上去居然很宜居。
皇帝对这一切感到很满意,宫里妃嫔翻了牌子,都直奔床榻而去,反正最后无非是为繁衍子嗣,说不上什喜欢爱。和老姑『奶』『奶』却不一样,他希望她能一难忘的初夜,将来老了回忆起来依旧脸红心跳,对他的爱意也会生生不灭。
火堆只剩一点余光了,他捡根木柴扔进去,轻盈的火星被撞击,飞起来老高。
如此别的良夜……他憋一点笑,拍了拍身侧,“爱妃,快来与朕共寝。”
颐行嘀嘀咕咕在他身边躺下,心说吃惯了满汉全席,清粥小菜倒很意似的。瞧瞧外面黑乎乎的夜,看好瘆人啊,她往下缩了缩,缩进被卧里。皇帝却坦然开解她:“这地方一外人都,我是为你想。回头你要是想喊,大喊痛快,反正不会人听。”
颐行觉得他纯粹胡闹,“这大半夜的,什喊的?”
他好说,你现在不能体会这话的含义,过会儿自然就明白了。
心情点儿激动,他努力平复了下,方才慢慢躺下来。侧过身子,他扒拉了两下盖毯,“槛儿,我话和你说。”
颐行的脑袋被他扒拉出来,只得仰起脸问:“什话,您快直说了吧。”
他点不好意,抿了抿唇,欲说休了一番,最后迟迟道:“往后你就叫我清川吧,这样显得亲切,家常。”
实也怪孤独的,她能理解他的心情,他的名讳连书写都得缺笔,哪里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把那两字正大光明地叫出来。
“那往后外人的时候,我就叫您小名儿。”她怅然说,“提起清川呐,就让我想起夏太医来,您说我那时候怎就这傻呢……”
皇帝谦虚地说:“因为我技艺过于精湛,揣摩两人的言行,揣摩得入木三分。”
颐行说得了吧,“是因为我想到,正经皇帝能干出这事儿来。”
他忍不住追问:“那现在呢?你眼里的我是宇文煕,是夏清川?”
他撑身在她上方,让她仔细查看,借一点微弱的火光,她看清他的眉眼,拿手轻轻描摹,“夏清川就是宇文煕,都到这会儿了,您糊弄我呢。”
他笑起来,唇角轻俏地上仰,仰出一好看的弧度,“今晚咱们就在这里……你怕不怕?”
这事儿也是办,皇太后催了好几趟了,她名义上侍寝也已一多月,要是长久动静,太后该急坏了,准儿会为他张罗新人进宫,毕竟再深的情,也抵不过江山万年传承重要。
只是脸红心跳,姑娘嫁了人,终会这一天的。他容她拖延了那久,时至今日,自己也已经成人,好像再也道理拒绝了。
喜欢他吗?自然喜欢,能和喜欢的人做夫妻,在这盲婚哑嫁的年月是福气。
他看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眼睛里星辉璀璨,伸出两只手揽住他的脖颈,千娇百媚地说:“我要求。”
这时候提要求,说什都得答应。皇帝架在火上似的,点头不迭,“你说。”
“床上您得喊我老姑『奶』『奶』。”
皇帝原本兴头满满,被她这一说,顿时浇灭了一半,“什?这时候你想当我长辈?”
她又想摆实事讲道理,“老辈儿里呀……”
她的话说完,就被他堵住了嘴。
什老辈小辈,做人长辈就那意吗!
当然,这不屈也只是最初时候的腹诽,情到浓时说了多少胡话,谁记得。床上无大小,得趣的时候叫两老姑『奶』『奶』,也不是多为难的事。
就是他的这位宠妃,常令人惊讶之举,品鉴了半天语出惊人:“怎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皇帝腰下一酸,“你……”
她百忙之中抽出一只手来,拇指和食指一张,“十年,就这点。”
皇帝觉得自己要被她气死了,“你能不能不说话?这是什时候,你聊这?”
颐行很委屈,“我就是觉得奇怪,形儿也不一样……”
太讨厌了!他从她手里夺了出来,“朕是皇帝,怎能让你亵玩,不成体统!”嘴里恶狠狠说,“朕仔细!”行动却全不是这回事。
这是尤物,皇帝在热气蒸腾的世界里这想。老姑『奶』『奶』凹凸致、骨节修长、肤如凝脂……当初三选的时候,那把她强行筛下来的验身嬷嬷,八成违心坏了吧!他现在倒些后悔来这地方了,灯下看美人,想必会更刻骨铭心的感想。
身下的人,这会儿实喊出来了,“不是说不疼的吗?”
“我这说过。”他定住身,忍得牙关都僵了,“现在明白我带你上这儿来的一片苦心了吧?”
这是为了让她放心亮嗓子,免得外面伺候的人听了起疑。
颐行疼得直抽气,闭上眼睛缓了半天,眼全是柴禾撂进火堆,激起的一蓬蓬火星。
反复地撂,火星子漫天,都快把天顶出窟窿来了。
这人,不再是小时候那会脸红的,看人畜无害的小小子儿了。他杀人放火,无恶不,颐行悲伤地想,果然皇贵妃不好做,出师未捷身死,他再不完,自己就要马上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