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夏太医永寿宫出来, 直奔养心殿。
这一路蒙着脸,身上背着个『药』箱,趁着这大热的天儿,弄得淋漓一身热汗。
夏太医出场的时候, 御前的人不能跟随, 都在抱厦里候着, 怀恩见皇上回来, 忙说了声“快”,明海上前接『药』箱,满福去替摘了帽子。怀恩将人迎东暖阁里,伺候把这身鹌鹑补服脱下,一面小声询问:“主子爷,儿都妥了吧?”
皇帝嗯了声,“她要是不傻,应当能明夏太医的意思了。”
不知为什么,自己去作了断的时候,难的竟是自己。仿佛一段上头的妃嫔与太医的暗情,因迫于形势不得不了断, 自己假扮夏太医太回, 生出了另一种身份和人格,另一个自己和老姑『奶』『奶』情愫渐生,惜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真是疯了, 皇帝接怀恩递来的凉手巾, 狠狠擦了一把脸, 一面吩咐:“把这件补服好生收来吧,往后应该用不上了。”
怀恩道是,心里也按捺不住好奇, 小心翼翼地打探,“纯嫔娘娘怎么样呢?没有挽留夏太医吗?”
皇帝摇头,“傻了眼,没等她出声,朕就告辞了,至于她后头怎么,不由朕管。”
怀恩歪着脑袋琢磨了下,说这样也好,“快刀斩『乱』麻,您不必大热天儿的,再受那份累了。娘娘难上两日,必定会把这儿抛到脑后,万岁爷要是这个当口再适时给予关怀,让她懂得了皇上的好处,那何愁她将来不与万岁爷一条心。”
皇帝听后哼笑了一声,“眼神差,脑子也不好使,换身衣裳就不认人了,要她和朕一条心,简直糟蹋了朕。”
怀恩愁着眉,脸上挂着笑,心道您难道不愿意人家糟蹋吗?兴许自己当局者『迷』,这些旁观者看得真真的,皇上您十二岁那年老姑『奶』『奶』窥了去,老姑『奶』『奶』就在您心里埋下了阴暗的种子。这就是典型的因恨生爱啊,枯燥的帝王生涯有了这个调剂,您实乐不疲,就别装了。
怀恩将那件鹌鹑补服收来后,转身呵腰笑道:“实不是纯嫔娘娘不认人,是不敢往那方面罢了。”
谁能料到堂堂一国之君那么无聊,会去假扮一个八品的小太医呢。
不往后夏太医确实不能再出现了,随着皇上和老姑『奶』『奶』的相处日深,她总有回神来的一天。与到时候她戳穿,不如现在及时抽身,以最大限度地让万岁爷保住脸面。
当然,作为御前一心腹,也得替主子出谋划策,便道:“万岁爷,纯嫔娘娘这会儿八成难受,要不要奴才将人请来,主子爷陪她上库里挑拣皇太后寿诞的贺礼?这么着娘娘散了心,就不会一味念着夏太医了,主子爷和她亲近,娘娘很快就会移情别恋的。”
皇帝奏折上抬眼来瞥了瞥,“你一个太监,懂的倒挺。”
怀恩腼脸笑道:“奴才一心为主子分忧,除了这个,没有别的头。”
皇帝没有再说什么,重又低下头去,隔了好半晌才道:“昨儿请她来搭桌用膳,她挑三拣四不愿意,朕难道要巴结她?太后寿礼的儿,让她自己办法,实在不成了,她自会来求朕的,用不着巴巴儿去请她。”
这就是闹别扭了,两个人各自惆怅各自的,这份情毫无共通,认真说来也怪叫人哭笑不得的。
罢了,既然皇上不应,做奴才的也不便言,怀恩站在一旁替研墨,毕竟一国之君除了那点子小情小爱,有好些政务要处置。
皇上忙来,通常一连好几个时辰不得歇息,批完了奏折召见军机大臣,谈税务,谈盐粮道、谈周边列国臣服与扰攘,这一消磨,大半日就去了。
怀恩东暖阁退出来,立在抱厦底下眺望天际,很少有放空自己什么都不的时候,只是感慨着今儿的天好蓝啊,蓝得像一片海子。让了村头那个不知名的湖,每天有那么的人在里头浆洗衣裳,洗菜淘米,它却一直沉寂,一直清澈。
诗满怀情画意着,忽然瞥见木影壁后有人来,定睛一看,是贵妃。
贵妃带着贴身的宫女,提着个食盒款款走来,怀恩心下哼笑,后宫这些嫔妃啊,见皇上一面,除了这种法子就没别的花样了。
既来了,就堆笑恭迎,忙迎上去,垂袖打了个千儿,“给贵妃娘娘请安。”
贵妃嗯了声,转头朝东暖阁的南窗上瞧,见窗内隐隐绰绰站着几个人,便问:“万岁爷这会子忙呢?”
怀恩道是,“万岁爷召见军机大臣议,已经议了一个时辰了,不知早晚叫散。娘娘这会子来,恐怕见不成万岁爷。”
贵妃轻吁了口气,说不碍的,“让小厨房做了盏冰糖核桃『露』,送来给万岁爷解暑,没什么旁的要紧儿。”边说边示意翠缥把食盒交给怀恩。
怀恩上前接了,呵腰道:“等万岁爷议散了,奴才一定替贵妃娘娘带个好儿。”
贵妃点点头,“偏劳你了。”说罢转身便要离开。
怀恩刚要垂袖恭送,谁知贵妃忽然又回身来,迟疑着问:“上回在储秀宫,记得纯嫔说万岁爷跟前有个姓夏的太医,最受万岁爷器重,这太医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么来没听说?”
怀恩略怔了下,笑道:“太医院的太医每年流动颇大,难怪贵妃娘娘没听说。这位太医也是新近到御前的,替万岁爷请两回脉而已,谈不上器重,是纯嫔娘娘弄错了。”
贵妃哦了声,“就说呢,万岁爷跟前有两位御用的太医,怎么忽然间又出这么一位来。”言罢含蓄地笑了笑,“成了,回头替向主子爷请安,另回禀一声,太后的寿诞已经预备得差不了,日子恰在先帝爷忌辰之后,到时候以不忌荤腥,席面也好安排。”
怀恩应了个是,“奴才一定替娘娘把话带到。”
贵妃架着翠缥的胳膊,四平八稳地走了,不会儿里头议也叫散了,怀恩便提着贵妃送来的食盒了暖阁里。惜皇帝对这些甜食不怎么上心,摆手叫搁到一旁,又去看外埠的奏疏了。怀恩到这时才看清楚,万岁爷手里一直盘弄着老姑『奶』『奶』回来的芙蓉石茄子,照这么下去,那玩意儿用不着久就该包浆了。
唉,真是,也只有万岁爷不嫌弃老姑『奶』『奶』的手艺,雕成这样当宝贝似的。能看够了人间的富贵繁华,身边都是机灵非常的人,偶尔来了这么一个干啥啥不行的,反倒物以稀为贵。
又了半个时辰,终于万岁爷该忙的都忙完了,以抽出空儿来和老姑『奶』『奶』周旋了,便搁下御笔道:“去永寿宫,把纯嫔叫来,就说太后的寿礼让她自己挑选,方显得她有诚意。别老把儿扔给朕,自己当甩手掌柜。”
怀恩应了声“嗻”,顶着下半晌热辣辣的太阳,顺着夹道了永寿宫。
甫一宫门,永寿宫管高阳就迎了上来,客气地垂了垂袖子道:“总管怎么这会子来了?”
怀恩道:“这不是奉了万岁爷旨意,来请纯嫔娘娘养心殿吗。”边说边往殿方向眺望,“娘娘来没有?难不成在歇午觉?”
高阳笑了笑,“咱娘娘向来得晚。”但皇上召见是大儿,半刻也不敢耽搁,便将人引到廊庑底下请少待,自己殿门找站班儿的含珍通传。
怀恩闲来无,站在滴水前看那满缸的蛤/蟆骨朵,黑黢黢地一大片,拿铜钱草妆点着,老姑『奶』『奶』真好兴致,把这玩意儿当鱼养。伸出手指上里头搅和一下,高阳出来回话,说娘娘请总管去呐。于是忙把手收回袖底,亦步亦趋地,跟着高阳了殿。
颐行才来,因睡的时候有点长,一个眼泡肿着,问怀恩:“万岁爷打发谙达来召见,有什么儿吗?”
怀恩道:“回娘娘话,您上回不是托万岁爷给您预备太后寿礼吗,万岁爷怕挑的不合乎您的心意,故请您去掌掌眼。”
这儿要是不提,颐行险些忘了,便哦了声道:“谙达先回去吧,等收拾收拾,这就去。”
怀恩道是,殿内退出来,先回御前复命了。
老姑『奶』『奶』坐在妆台前,有些犯困。含珍和银朱七手八脚替她梳了头,换上衣裳,等临出门的时候她才清醒了些。这一路虽不长,但热,总算让她彻底醒神儿了,到了养心门前重又换上个笑脸子,经满福引领着,迈了东暖阁里。
见礼,请安道万岁爷吉祥,皇帝面上淡淡的,启唇让她喀。
视线不经意划她的脸,发现她的眼睛肿着,觉得她八成为情所伤痛哭流涕,皇帝的脸『色』立时就不好看来。
颐行有些纳罕,偏头打量,“您拉着脸子干什么?是不是反悔了,不替张罗寿礼?要是这么着,您说一声,不为难您。”
皇帝觉得她是罕见的驴脑子,堂堂的皇帝,会吝啬于这么点东西吗,况且寿礼是给太后预备的。心里的不悦没法说出来,便没好气道:“朕见了你非得笑吗?朕不笑,自有朕不笑的道理,你管不着。”
行吧,皇上就得有皇上的调『性』,嫔妃做小伏低就以了。于是颐行谄媚地问:“万岁爷,您手上的刺眼儿疼吗?昨儿让人送来的花盏龙眼,味道不?”
皇帝抬了那只手,瞧了虎口一眼,她曾经往那上面抹唾沫,就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
总算她不傻,知道拿这话题来打开局面,皇帝的面『色』稍有缓和,淡声道:“点心不错,刺眼儿也不疼了,不朕希望你以后审慎些,要懂得规矩体统,朕没有答应给你的东西,你不能硬抢,明了吗?”
这倒打一耙呢,颐行心道究竟是谁抢了谁的东西,那网兜子本来就是她的,是不经她同意擅自使用,自己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的而已,委屈上了呢。
惜人家是皇帝,皇帝就有颠倒黑的特权。颐行只得垂首道是,“往后玩儿什么,一定给您也预备一份。没的您到时候眼热,让给您玩儿难受,不给您玩儿又欺君犯上。”
皇帝说混账,“朕会眼热那种小孩子的玩意儿?”
颐行笑了笑,意思是您自个儿好好。
皇帝有些尴尬了,讪讪把那份怒火憋了回去,只是竖着一根手指头指点她。
颐行知道又要放狠话,忙含糊着敷衍去,说:“万岁爷,听怀恩说,您传来是为了给皇太后挑寿礼?那咱就别耽搁了吧,东西在哪儿?挑一样得去的就行。往后这样的喜日子年年都有,打一头就送得太好,将来怕您承受不。”
她这么说,终于引来了皇帝的不满,“朕是瞧你一年晋位,手里不宽裕,才答应帮你一回,你打算年年赖上朕了?”
颐行说是啊,“能每年都不宽裕,那不得年年倚仗万岁爷您吗。”
所以她是打算把先帝游幸江南的花费,一点点赚回去吧?蚂蚁搬山总有搬空的一天,果真是处心积虑啊。
皇帝哼了一声,“只一次,下不为例。明年的礼你得自己辙,趁着有时间苦练绣功,学她似的弄个万寿图,值不值钱另说,要紧是你的一片心意。”
颐行没答应,含糊道:“大伙儿送一样的东西有什么意思,照说是金银玉器最有诚意,看着又喜兴。”
就是这样俗气又实际的一个人。
皇帝拿她没辙,知道和她谈论美,相当于对牛弹琴,便也不费那个口舌了。御案后缓步走出来,回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跟上。
这时候将要下钥了,天『色』慢慢暗下来,带她顺着慈宁宫夹道往北,入慈祥门,再往前略走几步便到了三所殿。
这三所殿是个独立的二院落,皇帝自小就把这里经营成了的私人库房,每年先帝给的赏赐,或是秋狝得的殊荣,都一一藏这里。后来年纪渐长,太子监国了,即位做皇帝了,得到一些觉得有意思的好东西,也是爱存到这里来。
颐行跟在身后,看掏出钥匙打开门锁,熟门熟路引她去,心里就在感慨,果然是做皇帝的人啊,女孩子藏私房拿匣子装,皇帝拿屋子装。
迈门槛,里头的景象愈发让她叹为观止,只见一尊尊造型奇特的西洋座钟林立,仿佛一个鎏金打造的世界,她啧啧称奇,“万岁爷,您喜欢收集这些西洋玩意儿啊?原觉得养心殿里那座漂亮,没到这里的更漂亮。”她在钟林间好奇地穿行,“它都能转吗?指针怎么都指着午时呢?”
皇帝说能转,一座一座上了发条,底下垂坠的钟摆就有节奏地摇动来,满世界都是滴滴答答的声响。
颐行笑得孩子一样,这里『摸』『摸』,那里看看。看见一座做成鸟笼形状的钟,顶上爬满金丝的蔷薇花枝蔓,里头小门开开,忽然窜出一只孔雀来,哗地开了屏,然后发出当地一声巨响,把颐行吓了一大跳。
皇帝瞧她那没见世面的样子,嘲讽地嗤笑了一声。领她看自己的收藏,是充满骄傲的,这地方来没有别的嫔妃有幸踏足,连当初的皇后也不知道有这样一方视若珍宝的天地。虽然老姑『奶』『奶』这么个俗人,未必懂得钟表的玄妙,但这些钟大是金子做成的,她看见金银就喜欢,也很符合老姑『奶』『奶』的品味。
“前头有玉石。”皇帝向深处比了比,“你上那里挑件东西,给皇太后做寿礼。”
皇帝收集的玉石,必定不同凡响,颐行顺着的指引往前,看见满眼的羊脂玉和绿翡黄翡,每一座都雕工精美,敦实厚重。
挑那些好东西送太后,显然不合乎她的身份,颐行最后在里头踅『摸』了一只寿意玉碗,捧在手里说:“就是它吧!万岁爷这里没有不值钱的东西,这只碗必定也价值连城。”边说边蹲了个安,笑嘻嘻道,“谢皇上给在太后跟前充人形儿的机会,后宫主儿都等着瞧笑话呢,这回又要长脸啦。”
她很高兴,也许已经把和那些嫔妃的明争暗斗,当成了终身奋斗的目标。这样很好,皇帝的扶植初见成效,听说她几次在向贵妃请安期间,和那些主儿交锋都没落下乘,这点让皇帝感到欣慰,总算不用手把手教她怎么和人招了,像一个好不容易将徒弟培养出息的老师,充满了功德圆满的骄傲。
“走吧。”长出了一口气,负着手往殿门上去。待她出来后重新落锁,得记着叮嘱她,“不要同别人提这三所殿里所见的东西,免得别人有样学样,个个上朕这里讨要。”
果然是个小气的皇帝,不颐行自己解决了难题就够了,哪管得别人怎么样。
反那些主儿晋位都有年头了,大家里富裕,也常会给些接济。不像尚家,外头大的产业都抄没了,剩下内宅里几个钱得支撑家眷的日常用度,自己当真是所有嫔妃里头最穷的,要是没有皇帝,这回怕是要两手空空,招人笑话一辈子了。
所以某些时候,她是很感激皇帝的,虽然小时候结下的梁子让对自己一直心怀戒备,果真遇着了难题,也不会袖手旁观,算得上有求必应。
颐行已经不计较抢她网兜的儿了,甚至很好心地问:“您养蛤/蟆骨朵吗?明儿捞两尾送给您。”
皇帝直皱眉,“谁稀罕那东西!”一壁说,一壁抬手去开宫门。结果拽了两下,没能拽开,便回头,惊恐地望向颐行。
颐行的眼睛瞪得比大,“咱关在里头了?”
三所殿本就是个小院子,一向没有人站班守夜,宫门也是天开启晚上下钥,是上值的太监锁上门,就往别处当值去了吧!
颐行说:“怎么办?要不咱叫吧!”
她刚吸了口气放声儿,皇帝捂住了嘴,“这里和慈宁宫一墙之隔,你愿意惊动太后,让她知道寿礼是朕替你预备的?”
颐行苦了脸,发现路确实不通,两个人站在宫门前对望了一眼,沉沉叹息。
天上一轮圆月高悬,几丝流云飘,好个星河皎皎的良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