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圣上育有六子,嫡长子苏易为太子,乃是先皇后所出,年三十三岁,贵为储君,日夜学习治国之术。二皇子苏怀为沈贵妃所出,已是弱冠之年。先皇后仙逝后,后位悬空,有传言圣上想让沈贵妃执掌凤印,继皇后之位。有道是若无端倪怎会空穴来风,特别是皇家事,若是散出去让平头老百姓都能听到的消息,那大抵是圣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意宣扬。
这样一来,太子苏易这边便有些坐不住了。他望着偌大的宫殿,还想着今后他登基,这就是潜邸,一草一木都要留下,供子孙后代瞻仰。如今父皇立谁为后不好,非要立那个处处压他一头的二弟亲母为后?虽说皇家无嫡庶,都是龙子。然而皇后之位还是有一些分量的,原本毫无阻力的皇位突然横生枝节,让苏易有些放心不下。他想着,总不会是圣上有些什么其他的想法吧?
古往今来,不是没有废长立幼的说法,若是沈贵妃枕边风吹得勤快,父皇对他起了异心,那该如何呢?
当初圣上为了避免兄弟反目,早早定下了太子。苏易做了十来年的太子,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将他视为囊中之物的皇位拱手让人。
父皇不打算废他,不代表苏怀没那个心思。他二十岁的时候,当苏怀不过是个毫无威慑力的幼弟,也演绎过兄友弟恭的戏码彩衣娱亲,可苏怀如今二十岁了,再也不是那个只知道哭哭啼啼的黄毛小子。
会不会在他不知道的时刻,苏怀滋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呢?
该死!
苏易咬了咬牙,他的眸色阴沉凶狠,想到此后的“山雨欲来风满楼”,他还是决定先下手为强。
没几日,太子苏易因“暗杀二皇子苏怀”一事被弹劾,虽说都是没影的事,可有了一些罪证,这折子还是悄无声息递到了圣上面前。苏易自然是百般不认,他自认做事隐秘,想着苏怀怎样都发现不了,于是暗中让幕僚想法子将那所谓的罪证推翻了。
圣上信了他的说辞,却在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这些年,圣上也多方考察过苏易,发现他并不是储君的料子,反倒是苏怀对治国颇有见解,时常能同他商讨一些国事。
午夜梦回,圣上甚至想过,若是将苏怀培养成储君会不会更好?可自古以来都是立嫡立长,苏易没有大过错,不忍心将他废除。或许再多给他一些时间,苏易会让他刮目相看的。
而太子苏易却因为此事对苏怀怀恨在心,他想,定然是苏怀将这些事告知圣上,企图挑拨父皇和他的关系,由此可见,苏怀确实起了忤逆之心。这样的皇弟,怎样都不能留!
父皇能轻而易举相信他的罪证,万一有一日,苏怀真的陷害他成功了呢?
苏易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此时压抑心中,隐忍不发。
待他走出皇城,召集幕僚商议此事,幕僚们皆数被吓出一身冷汗,胆敢说漏嘴的人,直接刺死在书房外。有乱世出英雄之心的幕僚,咬了咬牙,打算追随苏易,当即跪地道:“太子乃真龙天子,太子万岁万岁万万岁。”
原本的“千岁千岁千千岁”此时为了顺苏易的心意,特地说成了万岁。苏易莞尔一笑,夸赞他识相。
就这样,苏易在京都外暗自包揽了几个山头操练兵将,且购买了无数兵器,就等着某**宫一战。与其提心吊胆等待父皇的旨意,倒不如先坐上皇位。若是父皇识相,他自然会让他好好颐养天年,若是不识相,自古皇家无血亲,也不怪他心狠手辣。想当年,父皇也是在鲜血中建国的,这是苏家骨子里的凉薄。
半年后的某日,谢君陵正在御书房同圣上商议案件,此时宫门忽的大关,屋外烛火骤灭。外头鸦雀无声,圣上和谢君陵当即起了疑心,有亲近的宦官也瞧不明白这阵仗,迟疑了一会儿,咽下一口唾沫对圣上道:“老奴去瞧瞧出了什么事,圣上和谢大人在此处稍等。”
这宦官从小同圣上一齐长大,这具贱身配不上真龙天子,可他的拳拳赤子之心却是难得,为了圣上,纵然冒险又如何呢?他自然知道皇城出异动一定是有大事发生,不然的话,哪个人有这么大胆子,敢灭御书房外的灯火?总不会是禅让吧?旧时的禅让是极其凶残的,说是禅让,实则就是逼宫。这算是一件稀松寻常却又不能提的隐秘事。
御书房内的圣上和谢君陵也有些坐不住了,一个是没料到有人这么大胆敢在皇城作祟,另一个是后悔今日没在家中陪小娇妻陆宝儿偏要窥到皇家事。然而再怎样惊讶,谢君陵还是没忘了在御前不可失仪的规矩,不声不响继续品茶。圣上倒有点佩服谢君陵能这般坐得住了,他颇有些同病相怜的况味。待御书房外响起兵戎相见的响动,两人心里也猜出了个七七八八,定然是有人逼宫企图夺嫡,圣上说话时比起平日苍老了许多,同谢君陵道:“让谢爱卿瞧见这等肮脏的天家事,给你看笑话了。”
谢君陵宽慰圣上:“陛下能这般坐得住,定然是留有后手。臣该佩服陛下的深谋远虑,凡事都知未雨绸缪。”
圣上能这般在御书房等候,自然也是有他的道理。他将玉玺搬来,带谢君陵来到屏风后的一处暗门。两人齐心协力将玉玺扣在了那方形印记之上,暗槽纹路同玉玺底部相嵌,贴得严丝合缝。两人步入暗室后,圣上摘下玉玺,那道暗门便悠悠然关上了。
谢君陵发觉这一段狭长甬道里还有一个暗槽,想必是拿着玉玺扣上,就能从内部打开门。原来圣上每次在御书房和朝臣商议要事也是有原因的,万一出了什么事,他也有一个避难所。而这个地方是后妃以及皇子们都不能知道的,所谓孤家寡人就是指他是富有天下却仍旧独身一人,这般想了想,谢君陵又是庆幸,他家中有妻有儿,比起圣上还是幸福不少。
这甬道很长,谢君陵燃起角落里备用的火折子,用那加了硝石的小竹管照亮前方的路。这条甬道是通往宫外的,里头闹得大动干戈,上位者却出逃了,想想也知道肇事者此后该多滑稽。
出了宫,谢君陵领着圣上沿着盲肠小道往家中去,很快便有其他官兵将皇城围了个水泄不通,这场逼宫之战,恐怕还得僵持到清晨。
谢君陵胆大地将圣上明黄色外袍褪去,只留一件白色中衣,待两人平安回了谢府,谢君陵这才让老嬷嬷拿了大氅给圣上披上。天冷,好在花厅里烧着地龙。圣上看着谢府的装扮,无论是花厅还是庭院,都有些女子所爱的浓艳气息,种满了花草,可见那陆宝儿在谢君陵心目中是分量是极重的。圣上此前有让人查过谢君陵,对他感兴趣,实际上也是因知道他娶了一个寒门女子为妻开始,许多臣子一旦升官发财了,便会想方设法休掉下堂妇,寻个妻族能给予自己助力的,偏偏谢君陵和常人不同,他重诺,待人也真心。这一点不知是令圣上羡慕还是佩服,想当年,他和先皇后也有过这样一段刻骨铭心的情爱,可惜先皇后为外戚谋权,渐渐没了少年夫妻原本的模样,两人离心。再后来先皇后病逝,圣上偶然一次回先皇后寝宫小坐,梳妆台上还留有他为她买过的白玉簪。圣上触景生情,难得想到了她年少时的模样。许是一见到谢君陵,圣上便能想起年少时的自己,久而久之,他对待谢君陵便比其他臣子多了一分盲目的信任。
圣上是苏老夫人的堂弟,也算是陆宝儿的堂舅爷,此时他朝陆宝儿和蔼可亲地笑:“那小子便是谨哥儿吧?带来给我看看。”
陆宝儿是头一次窥见天颜,有些紧张,可见圣上年纪和外祖母差不多大,也是慈祥和善的模样,当即点点头,牵着身后的谢谨领到圣上面前,道:“谨哥儿皮得很,还往陛下不要见怪。”
圣上苦笑一声:“说皮,有朕的皇子皮吗?从前也是和谨哥儿差不离的模样,如今都敢逼宫造反了。”
此话一出,陆宝儿连接都不敢接。她本就好奇谢君陵为何将这般打扮的圣上带到官宅了,原来是从宫中逃出来了的。早一个时辰她就听到了动静,可她什么都不敢说,只让老嬷嬷给傅府通风报信,然后将门栓上好,管得严实,再让人在门口严防死守。
她既担忧谢君陵的安危,又想着他在宫中应该是安全的,哪知道陷落之地正是皇城。
好在谢君陵和圣上都平安,有主心骨在,这一场闹剧应该会很快平息下去吧?
见一家子忧心忡忡,圣上倒笑:“不必这般担忧,京都出事,必有人放烽火,到时候周遭的几个州自会有将领带兵入京都,那时就安全了。何况,朕猜也知道是太子造反,到时候自然会有朕的二皇子出面镇压。不过是废太子的戏码,与二儿子有利,他又岂会放过这一次机会呢?”
陆宝儿听不出圣上这话的伤心处,只觉得他将事情说得风轻云淡,全无惧意,亦无父子情深,让人察觉荒诞又在情理之中。难不成天家全是虚情假意,凡事只看利弊吗?
这般一想,陆宝儿又觉得皇家的荣华富贵也不是那么馋人了。
而此时,苏易正在宫中暴跳如雷,他纠结了户部尚书顾大人等重臣,穿着一身英气逼人的甲胄好不容易杀至御书房,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敢进去面对年迈的父皇,哪知他居然窜逃了!逃到哪里去了?!整个宫殿都被围地水泄不通,他能怎样逃?!就算逃跑又怎样,只要他假拟禅让的诏书,只要让他登基,到时候给圣上一个恭敬的脸色,将他架空奉为太上皇不就好了?苏易冷静得想了好几个法子,正要行事时,却发现玉玺也不见踪迹了。若是没有玉玺的天家印,他如何说服众臣,登上皇位呢?
该死该死!
苏易将御书房的物件都砸了个遍,还一剑刺死了圣上最亲近的宦官泄愤。跟随苏易的重臣见局势不对,也知道圣上是逃脱了,甚至可能留有后手,他们怕极了,这事不成功便成仁,若是失败了,可是要被株连九族的!几人只能硬着头皮让官兵继续搜查皇城,一定要将圣上抓出来!
就在苏易气得牙根痒痒之时,二皇子苏怀又召集了来京都救驾的四方兵将直逼皇城,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且不说苏怀有没有谋反之心,可他除了苏易的心却是路人皆知。此时正巧给了他一个光明正大杀掉仇敌的借口,何乐而不为?
苏怀依旧是温文尔雅的模样,同苏易的气急败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笑道:“太子殿下,好久不见。”
“二弟。”苏易稳住心绪,道,“孤见圣上身侧有乱臣贼子作祟,此时召集兵马入皇城救驾。孤乃储君,保卫父皇是孤奉命之事,可二弟呢?身为普通皇子,居然带兵器入皇城,一个搞不好,可是谋反之罪!”
他颠倒黑白,先下手为强,偏偏苏怀没被他这番巧言令色的话给吓到,反倒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将长剑刺入苏易的胸口,道:“乱臣贼子?我倒是只瞧见了太子殿下呢。”
苏易怎样都没想到苏怀能这般胆大包天刺杀储君,他难以置信地瞪着苏怀,刚张嘴便喷出了一口血,再多的话怎样都说不出来了:“你……你竟敢!”
苏怀凑到苏易耳边,轻声笑道:“我敢不敢,皇兄不知道吗?”
苏易有再多的话,此时也说不出来了。他只是干瞪眼,等到血流尽了,那眼睛也没闭上。这一场闹剧,结束于大皇子苏易死不瞑目这一刻。
苏怀嫌恶地将剑丢到了地上,拿帕子擦拭手掌心,呢喃自语:“怪恶心的。”
一旁追随太子的重臣见势不妙,立马跪行至苏怀鞋边,道:“二……二皇子乃真龙天子!如今贼人已除,恭祝二皇子登上皇位。”
这马屁拍得太不是时候了,苏怀冷冷睥他一眼,道:“储君之位适龄的皇子唯有我与太子,你认为,我还稀罕你这句恭贺吗?”
可见,苏怀对太子之位势在必行。圣上也不是傻的,之后不论是为他身家性命着想还是旁的原因,不出三年,圣上必定会禅位给苏怀,哪用得着像苏易一样殚思极虑逼宫夺嫡?
而这位老臣给他贴的标签,他很是不喜欢。他本就是真龙天子,还用得着由旁人说吗?
苏怀这边处理好了事情,圣上在谢家听到了专属援兵的号角声,也知道这一出戏算是结束了。苏老夫人穿上一品诰命形制的凤冠霞帔、身着红蟒袍与官绿裙来迎圣上,傅大人是尚书令,即为当朝宰相,实在是没必要跟随苏易去逼宫谋得高位,于是他装聋作哑,硬生生没应苏易探来的柳枝。
圣上被迎回宫中,将此事处理好,对外声称苏易病死,再立苏怀为太子,顺道将他的母亲沈贵妃封为皇后。凡是追随过苏易谋反的重臣皆数斩首,家人流放充军,几代不得返京,其中就包括顾家。
谢君陵已经很久没想过顾家的事了,只是他偶然想起可怜的母亲,良心作祟,会去断头台上给顾大人洒一杯清酒。此后,尘归尘土归土,恩怨尽了。
谢君陵由于救驾有功,进入枢密院,起初他是普通选人,后位列执政官,最终官拜尚书左仆射,即为左相。
有人感叹谢君陵命好,没个十年,从寒门子弟一路青云直上,直至如今权倾朝野。可了解他的人才知道,谢君陵一直踏踏实实做事,居其位行其事,并无半点逾矩之处,熟悉他的同僚都心服口服,无甚异议。
待陆宝儿产下次女后,谢家有花有果,她旺夫的名声也就宣扬出去了。次女生产很顺利,陆宝儿没受多少罪,谢君陵连着看女儿也顺眼许多,女儿的名字是由谢君陵取的,喊她“珠珠儿”,也有珠玉珍宝,如待珍宝的意思在里头。
谢君陵很宠这个幺女,奈何女儿更亲近兄长谨哥儿,平日里都要去牵谨哥儿白白嫩嫩的小手,咿咿呀呀朝他笑,弄得谢君陵一脸晦气,只能去粘缠陆宝儿。
陆宝儿笑得不行,这也算是“报应”,谁让谢君陵此前这么冷落谨哥儿,如今就轮到珠珠儿补偿谨哥儿了。
某日中秋节,谢君陵吃完宫宴后,家中两个孩子都睡了。
他将陆宝儿抱着偷偷跑出府来,京都有中秋佳节放焰火的习惯,此时焰火漫天,簌簌落着银华,照亮人眼。
陆宝儿一阵欢呼,谢君陵看着她眉目弯弯似月牙,心尖微微泛出点甜腻的滋味,和她道:“就这么喜欢看烟花吗?”
陆宝儿回头,看了一眼俊俏的谢君陵,突然起了逗弄他的心思,道:“不是喜欢看烟花,是喜欢和夫君在一起。”
“这样吗?”谢君陵听得十分受用,他狡诈地牵起陆宝儿的手,印上一吻,轻描淡写道:“我亦喜欢你。”
“……”诶?!陆宝儿脸颊泛红,憋着一口气吐也吐不出来。她说的是待在一起,又不是和谢君陵剖白心!这厮厚颜无耻,成日里就想着占她嘴皮子便宜!
不过,假如谢君陵这辈子只对她一人这般轻佻,那她就大人有大量,原谅他好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