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正月里,陆宝儿吃完红绿丝甜糕就肚子疼。老嬷嬷算了算日子,已是九个来月,这个月家中的人各个神经紧绷,生怕陆宝儿要生了,下人有哪处疏忽的地方,讨了谢君陵的嫌。是以,下人们连年都过不好,夜里有一点风吹草动便立刻起身来内院候着。
陆宝儿肚子里发作了,幸亏谢君陵是年假期间,能在一旁守着她。谢君陵的目光一直跟着陆宝儿,见她眉头微蹙便知哪处不对劲,急忙喊老嬷嬷:“嬷嬷,你来看看宝儿。”
嬷嬷一看这阵仗就不对劲,急忙喊了几个稳婆来,将陆宝儿搀到产房去。谢君陵想跟着进去,稳婆急急地将他拦在外头,劝阻:“老爷可见不得女人家的污血,会影响运道的。”
谢君陵才不管污血会不会影响他的官途,此刻陆宝儿最重要。他板着一张脸道:“让开。”
另一个稳婆见谢君陵是个劝不动的主儿,便又想了一招:“就算老爷进产房,您也帮不上什么忙,在里头不过是添乱。到时候瞧着您的脸色,各家婆子都不敢使劲儿,岂不是帮了倒忙?”
这样一说倒有几分道理,行内的事情自然是由内行人做,谢君陵也是急昏了头。他抿了抿唇,道:“既然如此,你们快些进去瞧瞧夫人吧。”
“嗳,您放心,这京都各家官太太都是有我们仨接生的,旁的不敢说,总比那些乡下来的要懂得多。”稳婆同谢君陵讲了一句,便招呼着另外两个姐妹进了产房。她们之所以有闲心在产房外同谢君陵寒暄几句,不过是看着陆宝儿离要生还差点时辰。
老嬷嬷去灶上炖人参汤了,苏老夫人还让人送了上好的百年老参过来,说是陆宝儿体乏无力时,切上一片含在口中,能吊气儿。
生产一事就是女子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中,任何环节都不得马虎。谢君陵在产房外站着,时不时听到陆宝儿的哀嚎,想着她连被竹刺扎一下手指头都能泪眼婆娑的,如今生育是要受多大的罪?
这样一想,谢君陵心中十分不舍。他还有些后悔要孩子了。许是陆宝儿和谢君陵都是苦命人,自小便没有长辈,像他寡情冷淡,没想出子嗣的好来,家人也可有可无,唯有陆宝儿是他喜欢的,只想守着她过一辈子。陆宝儿不同,她喜欢一家子其乐融融的样子,总觉得家中够冷清了,再生个她与谢君陵的孩子来,一家子热热闹闹在一块儿才好。这也是陆宝儿珍爱肚中孩子的原因,那是她和谢君陵的孩子,长了两人的好处,不论男孩女孩都会是极漂亮的。
谢君陵想起前几日陆宝儿问他是喜欢男孩还是女孩,谢君陵说男孩女孩都好,要真说的话,那就要个嫡子吧,这样一来,留着一个种传宗接代,陆宝儿就可以少生几个了。不过带把的儿子天天围着陆宝儿转,谢君陵也有些不喜欢。他是极其自私的,连儿子的醋都想吃。这般一想,又觉得要是个女儿也不错,女儿是贴心小棉袄,长得和陆宝儿像,成日里喊他“爹爹”,心里也热乎些。
这厢谢君陵胡思乱想,那厢陆宝儿在产房里受罪。她是知道生孩子疼,可没想到那么疼。她躺在榻上,身下一片湿濡,此时她的意识有些涣散,咬着牙让自个儿不要昏睡过去,老嬷嬷见状,赶忙给她喂了一片参片。老嬷嬷和陆宝儿待了这些年,心里也有些将她看作晚辈,此时心疼得要命,只一下又一下地抚着陆宝儿汗湿的额头,道:“夫人忍着点,过了这关便好了。”
陆宝儿实在是忍不了,她哀嚎出声,全身都撕心裂肺地疼,恨不得不要生这个孩子了。可她得忍着,不能晕过去,很多人晕过去了便再也醒不来了。
这是她和谢君陵头个孩子,她还给小孩买了许多衣衫,幻想他喊娘亲,可不能就这么晕过去了。要是她晕过去没熬过这一关,孩子却生出来了。让她的孩子喊其他女人为母亲吗?想得美,陆宝儿不会将孩子交给任何人。
她胡思乱想,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口中呻吟不止。谢君陵在外已经等了足足一个时辰,他的掌心满是汗,连茶水都喝不下去,淋湿了衣襟。他实在是忍不了,径直进了产房,稳婆见他来了,纷纷吓一跳。
谢君陵却一记凌厉眼风扫过去,冷冷道:“做好尔等的事!”
别看谢君陵年轻轻,官威却是十足的,其余人缩了缩脖子再也不敢讲话了。而谢君陵趁此机会坐到陆宝儿身旁,捏着她的手陪她:“宝儿乖,且忍忍,很快就好了。”
谢君陵满心满眼都是心疼,他平日里都是极其高傲的人,何时有过这般温声软语哄她的时刻?瞧着伏小做低,显得陆宝儿威风堂堂,倒有些意思。
陆宝儿想笑话他,可她连嘴角上扬都没了力气。没几下,肚子那处一阵痉挛,她的脸便扭曲了起来,又流了一阵子汗。谢君陵急忙拿热帕子给她擦脸,心疼地说:“生完这个,再也不生了。”
他孩子气的发言,惹得老嬷嬷有些眼湿。老嬷嬷实际上也知道谢君陵待陆宝儿好,平日里瞧他不顺眼不过是有种“自家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心中十分不舍,可如今看来,这猪也还算是温柔体贴,至少待陆宝儿是没话说。
陆宝儿想要回应谢君陵,可此时她正在使劲儿,怎样都说不出口。陆宝儿这一胎还算是平稳,才三四个时辰,孩子就生出来了。要是难生产的还得等上一整天,那才是要命。
孩子的哭声嘹亮,稳婆见是个小少爷,急忙讨赏:“恭喜老爷,是个哥儿!多亏老爷坐镇,这孩子才能这么快落地。”
谢君陵兴致缺缺,稳婆原想着把孩子抱来给他看看,他也摆摆手拒绝了:“刚出生就那红猴子模样,有什么可看的?”
他现在只想着陆宝儿吃了苦头,该如何抚慰她。谢君陵帮她擦拭手与脸,旁的由老嬷嬷帮忙清理,还要给陆宝儿产后止血的药来。月子最是要保养好,这样才不会落下病根儿。
听到陆宝儿生产的事,苏老夫人早赶来了,她知道个是曾外孙,乐得合不拢嘴。哪家不喜欢嫡子呢?是个哥儿就好,只是苦了她的外孙女,遭这样大的罪。
见谢君陵坐在床边照顾陆宝儿,苏老夫人满意极了,当下便退出来不打扰小两口,她特地进了一趟宫,请圣上赐字,这可是她的曾外孙,自然是最尊贵的。圣上年纪大了,也喜欢这样添丁进口的喜事,还是堂姐有求于他,当下挥毫写了个“谨”字,赠予谢府。
谨,慎也。也就是希望孩子做事稳当,最忌浮躁,谨言慎行,这样一辈子便不会出差错。字是好字,名也是好名。不管这名有多么不显,谢君陵都觉得算是极好的了。总比赠他一个“锦”字好,那样就是说他儿子富贵,反倒有些怪味儿在里头。为臣者,官运都是圣上赠的,图什么富贵呢?
谢君陵谢主隆恩,现在满京都都知道陆宝儿命好,一举得男,还让圣上赠名,这是多么强盛的荣宠。
苏老夫人最爱这个曾外孙,成日里“谨哥儿谨哥儿”喊个不停,可谢君陵就是看这个儿子不顺眼。一想到他让陆宝儿受了这么多罪,气就不打一处来。搞得老嬷嬷还莫名其妙的,哪家男主子会不爱嫡子?偏偏谢君陵是个怪异的。
陆宝儿睡了一觉,再睁眼时,她气息孱弱地道:“孩子抱来我看看。”
谢君陵等她睡醒等了一宿,可陆宝儿一睁眼,居然不同他说话,反倒要个孩子。此时忍不住吃味道:“为夫守了你一夜,孩子可没守。”
言下之意是,劳苦功高的是他,可不是那小兔崽子。
陆宝儿抿唇笑:“我知道,生产时,是夫君一直陪着我。我心里一直惦念夫君的好,方才梦里也梦到了夫君。”
这样的话让谢君陵心里煨贴,他也不同她计较了。府中的奶娘是早就找好了的,此时奶娘将谨哥儿抱过来,放在陆宝儿旁边。孩子刚刚出生,脸上红彤彤的,五官也有些皱巴巴,实在不好看。
陆宝儿也没想到自己怀胎十月生下了这么个丑东西,一时间有些冷。谢君陵皱眉,道:“这孩子哪点像你我?”
这话也是陆宝儿想问的,小夫妻俩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说话了。
老嬷嬷最是喜欢小主子,如今见陆宝儿和谢君陵不开窍,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来将谨哥儿抱起,道:“孩子还没长开呢,自然不好看。依老奴所见,这算是刚出生的孩子里最好看的哥儿了,待半个月后,模样张开了便俊俏了。”
陆宝儿还没老嬷嬷护犊子,此时讪讪地笑:“嬷嬷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
陆宝儿体力不济,坐月子时便不让人拜访了。唯有亲近的好友叶琦英来瞧过她一回,给她指点了些坐月子要准备的东西,还夸赞了谨哥儿长得好看。
原本要办谨哥儿的满月酒,偏偏谢君陵怕到时候陆宝儿要出门会客,硬生生把满月酒拖到了两个月后才办,他让陆宝儿坐足了两个月的月子,这才允许她出门走走。
知道这事时,苏老夫人也很无奈。她一面心疼陆宝儿,一面又心疼乖乖曾外孙,左右为难,也只能在满月那天赏赐了谨哥儿许多珍宝,算是贺礼。
等到谨哥儿办满月酒时,来往的夫人都知道这茬子事。羡慕陆宝儿命好,有个体贴人的夫君,为了夫人月子里调养好身子,连嫡长子的满月酒都能拖延。
两个月的时间,足够孩子睁眼、五官也长开了些。小孩的皮肤最是光滑细腻,此时也不像皱巴巴的猴子了,有点孩子的可爱,从眼睛来看,长得像谢君陵。
孩子性子好,不爱哭闹,给他个小玩意儿就能待上一整天,让苏老夫人稀罕不已。天天嚷嚷着谨哥儿乖,围着他这儿转那儿转的,就连傅大人都忍不住来瞧一瞧谨哥儿,夸赞陆宝儿把孩子养得实在是好。
而傅家的三个舅舅着实纳闷,他们的孩子出生,好像苏老夫人和傅大人也没这么兴奋吧?连孙子都不在意的二老,围着那曾外孙倒是新鲜。于是三位舅舅也来看看谨哥儿是何方神圣,见这小子唇红齿白还挺有意思,于是也忍不住买了些小玩意儿逗弄。那什么,真香。
谢君陵见府中整日来人,脸也黑了不少。他是有些讨厌自己的嫡长子,可那也是他儿子吧?一个个外人成天围着他儿子转算什么?
不过这样一来,陆宝儿倒是被他强占了去。思及至此,谢君陵的脸色缓和了好多。
儿子算什么,有妻子就行了。谁爱看谁看去。
谢君陵整日粘着陆宝儿,害得她连陪谨哥儿的时间都没有了。陆宝儿想着,这大理寺是闲职吗?怎的谢君陵成日里都有空?
实际上是谢君陵办案效率高,总能一针见血发现问题。同僚们忙了三天的案子,他一天就处理好了。可谢君陵办事快,不代表其他人办事快啊。原先大家还有闲情抽个一刻钟喝一壶茶,对一局弈,如今有谢君陵盯着,他处理完的事,底下的人便要马上去查案子,对口供,重新审理。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大理寺都忙碌了起来,连一刻闲工夫都没有。圣上对大理寺一司赞不绝口,可大理寺的官员们苦不堪言啊。偏偏大理寺卿最是刚正不阿,遇到了谢君陵这样的属官,心里都亮堂了,他全权托付谢君陵去办事,只在大事上给一些决策。上司纵容谢君陵,同僚敢怒不敢言。这样一来,谢君陵就是一锅粥里的老鼠屎啊,将整锅粥都搅和得不得安宁。他勤快便勤快了,拖着同僚下水算什么英雄好汉?
大家并不知道,谢君陵只是想早些处理完公事,这才好尽早下职回家,媳妇孩子热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