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微星去到学校小表演厅时竟引来了一小番喧哗。本质专业院校还是要用实力说话, 往日论坛存在感比现实强,自从他拿了奖,已成为校内第一红人, 被奉“U艺之光”, 现在走到哪儿被围观到哪儿, 有人甚至还想和他合影。
亏得辛蔓蔓在现场维持了一波秩序,一边让台上人继续干自己的活计, 一边把祝微星拉到一边说话,见他模样,略略一惊。
辛蔓蔓:“你病了吗?”
祝微星:“没有。”
辛蔓蔓:“那脸色怎么这么差?”
祝微星说:“有点失眠。”
辛蔓蔓:“是为了下个月金律奖要举办的优胜选手返场音乐会吗?两周时间准备三首曲子, 练琴太累了吧?”
没得祝微星回答, 辛蔓蔓当他是认了, 让人赶紧在角落坐下, 等自己一会儿。
辛蔓蔓这学期竟然选修了一门声乐,此刻台上正为不久要到来的期末考排练一出小型歌剧,她找祝微星有事, 又换了衣服脱不开身,正巧祝微星往这里路过,便进门和她见一面。
辛蔓蔓翻着要给祝微星的资料, 却听身边人忽然问:“这是在排演哪一幕剧?”
辛蔓蔓意外:“《地狱中的奥菲欧》,你没看过吗?不过也对, 大部分人只熟里面那首康康舞曲,对歌剧相对陌生。”
其实祝微星看过。
奥菲欧,希腊神话里的一位诗人, 不甘于深爱的妻子中毒死去, 费劲一切办法决定前往冥府将她带回的悲剧故事。而作为近代的改编版,《地狱中的奥菲欧》却早没了原始古典剧目里的悲剧性, 情节趋近荒诞离奇,对这出未能成功的古典营救故事充满了挖苦与讽刺。
辛蔓蔓提醒:“听,下一段就到康康舞曲了,但我更喜欢前一段小提琴独奏,真好听,搞得我期末考也想拉这首了,你觉得我可以吗?微星?微星?”
祝微星盯着台上那个演奥菲欧的男生晃了晃神,转头,竟避开了辛蔓蔓的话题:“你要给我的资料呢?”
“对对,我怎么忘了,”辛蔓蔓忙拿起手机,“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替你把资料都收了,一起打包发你,如果有漏记得告诉我。”
祝微星很感激:“谢谢。”
辛蔓蔓:“哦,还有一件事,是夏老师让我转告给你的,这个申报表格你填一下,虽说每年竞争都很大,但今年如果是你,绝对稳拿。”
祝微星刚伸手,却在看清屏幕的刹那顿在那里。
辛蔓蔓:“‘揽月基金’的申报这周末就要截止了,就我所知,每年的候选名单至少三十个人,我们得赶紧。”
然而,下一时身边人却轻轻摇头。
“不用了。”祝微星说。
辛蔓蔓诧异:“啊?”
祝微星重复:“不用了。”
辛蔓蔓不理解:“你不要‘揽月基金’?可……真的很多钱,半年的学费都能免,这可是我们学校的一等奖学金,普通学生根本摸不到边,它本来就该是你的。”就辛蔓蔓所知,祝微星的家境比较一般,放弃实在过于可惜了,且她的意思是,以祝微星今年的成绩,谁都没权利和他争。
可这话听在祝微星耳中,莫名觉得渗人,他向来平和淡然的面上竟显出一瞬的惊惶,连好好对辛蔓蔓编个搪塞的借口都顾不上,摇头着头起身就走,离开得仿佛落荒而逃。
出了小演奏厅,祝微星才勉力平复住情绪,往家里去。
行到六号楼前,发现那里围拢了一群人,眼下的祝微星哪有管闲事的心,正欲加快脚步错过去,却听见人喊他。
“微星!”
祝微星一怔。
“微星……”
祝微星慢慢转过头去,就见一个漂亮妇人站在一众阿姨婶婶的包围圈里,穿着红黑碎花的连衣长裙,烫了新的大波浪卷,明艳得像一抹风景。
她扬着熟悉的大嗓门对他招手道:“微星,来。”
祝微星看着久未归家的苗香雪,有好几秒都挪不动脚步。
苗香雪呼唤无用,觉得自己离开几个月,眼前的小孩怎么变愣了,她皱起眉,想抬头朝楼上喊人,出口一个“姜”字,又记起没人在家,气得骂了句娘后,道:“你站着,我回去一趟!”
祝微星只听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去了又返,几分钟后,苗香雪再次来到他面前。她踩着深红的高跟鞋,化着淡妆,整个人比之离开前的气色气质都不止好了一点,她本就长得美,稍稍一打扮便显出同此地极为格格不入的张扬冶丽来,判若两人的让祝微星有点不敢认。
一开口,却是先对着祝微星骂了好一通姜翼:“真是的,我不在,那臭小子明明天天在家挺尸,老娘这一回来,死孩子两天都不见人影了,想找人做点事都没人差使!”
骂完看眼前孩子目光凝滞,苗香雪也不奇怪,比起身后那些围观的七姑八姨的目瞪口呆,祝微星这表情都算克制的了。
提着一大袋东西,苗香雪递了过去,说:“喏,这是阿姨从A市带来的,不值钱,给你奶奶补补身体,本来我想自己去,但我懂病人其实最讨厌客人上门,还得打起精神应付,所以就交给你了。”
见祝微星不接,苗香雪硬是塞到了他怀里。
“我都听阿姨们说啦,”她指指一边的陈嫂等人,“你又是给我们姜翼写报告,又是请他到你家吃年夜饭,还上我们家过夜是不是?就你们俩这友好关系,我这点小礼你不收阿姨要生气!”
一旁的王阿姨插嘴:“微星心思细得很,这是怕你破费呢。”
又转而对祝微星道:“你苗阿姨现在可是今非昔比,你看她这身行头,一点小钱才不看在眼里!”
苗香雪也道:“我这人向来最分是非黑白,谁以前爱对我们家叽叽歪歪指桑骂槐,谁对我们家雪中送炭,我可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好的坏的,该回报的时候一个都不会放过!”
王阿姨闭了嘴。
祝微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尽力不动声色的问:“阿姨你要办的事……很顺利?”
苗香雪爽朗的笑了起来:“你怎么这么懂事呀,还知道关心我,难怪阿珠也喜欢你,比我那儿子讨人喜欢多了。”
她这人向来藏不住事,像是回来这半天早把这几个月的经历宣扬的天上地下皆知了,也不差告诉祝微星这一个毛头小子。
苗香雪满面喜色:“对啊,特别顺利,姜翼爸爸那事你也听说过吧,我这次不止找到有利证据,还找到了当年的目击证人。”
祝微星微愕:“不要……姜翼的血了?”念出那个名字的时候,祝微星有些艰难。
“姜翼告诉给你的?啧,那死小子看来跟你还真好。”苗香雪意外,又大喇喇挥手,“他死都不肯去,为此和我僵了那么久,跟老娘简直一个脾气。不过幸好,帮我的那家人门路真的大,见他迟迟不来,人家还是想办法帮忙拿到姜翼他爸的血样了!人家一分没拿,还帮了我大忙,根本不是那死孩子担心的骗子。反正啊,我现在就等着翻案了!不枉我这么多年咬着牙忍下来!”
“哇,这是不是就是电视剧里说得沉冤昭雪啊!”
“啊哟,我就说小苗坚持这么久,肯定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是啊是啊,闹半天还真有人把姜寰害了,那种有钱人啊,真的该死,得让他赔个倾家荡产。”
“赔钱哪够,要让他坐牢,要让他一命偿一命!害得人家孤儿寡母那么多年,真是冤孽,这种人死一百次都不足惜!”
祝微星听着这些骂声,去看苗香雪的眉眼,和那人近似的五官上满是得偿所愿的快意。
可这样的神情却扎痛了祝微星的眼,他抓着手里的东西,在此起彼伏的叱责声里,恍惚着向七号楼走去……
……
晚上给奶奶吃了药后,祝微星担负起了洗碗洒扫的职责。最近的饭都是他做,虽学得认真,但仍粗糙简陋,亏得奶奶和哥哥没有嫌弃。
洗碗的时候不小心又走了神,磕豁了一口子,不仅祝微星懊恼,还惊动了小卧室的奶奶。
“微星……”
怕打扰到老人家,祝微星连忙擦了手过去。
“奶奶,没事的,我下次会注意……”
祝奶奶却摇头,又拍了拍床前的木凳:“微星,坐。”
许是病了几日,老人家的嗓音有些沙,唤他名字时比往日多了份温柔,眼神也显出过去罕有的慈爱来。
祝微星乖顺的坐下,听奶奶问他的身体。
祝微星正好用辛蔓蔓给他找的理由当借口:“为后面的演奏会练琴累到了点。”
奶奶说:“再忙也要注意休息。”
祝微星:“我知道。”
说完发现奶奶只静静看着自己,良久才从一边桌上捧来只饼干盒,示意他打开。
祝微星照办,见里面摆放的东西时微微一惊。存折、产证、户口本,几乎是所有的家底都交到了他手里。
奶奶说:“我年纪大了,记性一天比一天差,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把这些紧要东西弄丢了。你有本事,能替奶奶多照看着点,以后哪里有用的上的地方,也不用通过我,自己看着办就行。”
“奶奶……”祝微星却觉受不起,他甚至……都不是祝家人。
奶奶忽然轻轻抓住了祝微星的说,她的手粗糙起皱,掌心磨着祝微星细白的手面让他一时生疼,一路能疼进心里。
祝奶奶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是我的孙子,我们是一家人。”
祝微星心头一紧,蓦然鼻酸。
又听奶奶道:“里面还有几分合同,是你爷爷以前在乡下的地,现在被人占着造了房子,虽没什么大钱,但我去要,每年能拿些小租金。还有你们两兄弟的保险、你哥哥的额外补助,我以前……放心不下你,现在你懂事了,只剩你哥哥还要我操心了。”
祝微星抬头,后知后觉奶奶这次病了后,头上仅剩的几根黑发已全白。看着老人的模样,他到底没忍住红了眼睛。
祝微星轻声却坚定的说:“奶奶你放心,我会照顾哥哥一辈子的。”
老人家眼中似也闪出泪光,但祝奶奶比祝微星更要强隐忍,她只深深吸了口气,抓紧了他的手。
祝微星离开前,突然听奶奶道:“以后……做了饭也可以让他来我们家吃,你也不用再来回跑了麻烦。”
这两日脑子塞满了混乱的祝微星一下子没懂奶奶的意思,他思考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奶奶话里的“他”是谁。
尽管祝微星之前自认情绪管理严格,但就两家这距离实在抬头不见低头见,想瞒天过海本就极难,被发现也算迟早的事,但祝微星没想过会那么快,奶奶竟还挑明得如此直白。
祝微星压下刹那尴尬后,摇了摇头:“不用了,以后……我都不会再去他家了。”
在奶奶的惊讶里,祝微星回了房间。先找了地方安顿那铁盒后,又替打着小呼的哥哥盖好了翻下地的被子,才上床躺下。
自几日前从对面回来,他就夜夜失眠,精神萎靡,本以为今夜又是个难眠夜,谁知闭上眼竟瞬间失去了知觉。
与此同时,体内生出熟悉又陌生的撕扯感,比之上次虽没那么痛苦,但那种近乎皮肉剥离的过程却越发煎熬漫长。
祝微星已觉出发生了什么,可当睁眼瞧见面前场景时仍让他神思巨震,不知作何反应。
屋外,兰庭花榭,四面围湖,屋内,深顶高墙,黑白流光。
他竟然又来到了那栋湖心别墅。
而这一回,显然非他自愿。
逡巡着周围的一景一色,祝微星越来越惊,因为他发现,自己除了看着,竟再不似之前那样行动自如,他飘不起来挪不动步,没办法写想去哪儿就去哪。
伴着一声极轻的咔哒声起,被困在原地,寸步难行的祝微星猛然回头,不敢置信的望着别墅大门在他身后慢慢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