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响哐当一声, 徐霜策与应恺同时脱出幻境,两人元神巨震,双双踉跄撞翻了椅子。
“呼……呼……”
分不清谁的喘息急促,半晌应恺终于扶着圆桌, 筋疲力尽直身:“你现在知什么宫惟要杀你了吧?”
徐霜策头痛欲裂, 现世升仙台上的一幕幕从脑海交错闪过。金光万丈的通天大, 穷凶极恶的万顷雷电,浴血而出的绯衣杀神……所有画面最终消失, 凝固在那双绝望的血红双瞳。
他下意识:“……什么?”
应恺左手仍然按着不奈何,把椅子从上扶了来,坐在圆桌另一侧呼了口气, 才凝重:“十六年前我们在现世犯了一巨大的错误。”
“北垣被贬谪人后, 天门就再没对凡间打过。数千年来一代代宗师们千辛万苦修到大乘境,接下来面对的却不飞升而死亡,久而久之踏上修仙这条路的人越来越少,疑『惑』、恐惧和焦虑却越来越重。种种素叠加,导致我们最终对上天做出了一堪称忤逆的试探。”
“我们妄想以凡人之力, 架通天大, 打那飞升的门。”
“但我们不知的, 这数千年来天门紧闭有原的,你的杀障一直没清除。一旦天门打,你再次飞升,然后变数千年那灭世的北垣恶神, 后果将不堪设想。”
“所以天门前半年,宫惟突然出现在仙盟,想要阻止凡人对天愚蠢的试探……”应恺唏嘘:“只他没能成功,仙盟所有人把他当做了妖孽和异端。”
徐霜策一手按着额角, 脑海轰轰作响:“……最终他只能一路杀上升仙台。”
应恺点点头:“如果他能赶在通天大完成之前只杀你一人,那么升仙台上的惨案应该还可以避免的,可惜最终还没来得及。所以临死之际他把现世时间暂停,把天下所有修士的魂魄全拉进幻境,然后再把时间从太乙二十八年往前倒溯,到了太乙初年春。”
现世的宫惟只在仙盟待了短短半年,被所有人怀疑、敌视、排斥在外,喜欢沧阳宗主却被毫不留情一剑贯心。于梦境他把所有人带二十八年前,在这里他所有的遗憾被弥补完全:被仙盟接纳,被世人喜爱,与升仙台上伤他最重的尉迟锐成了最好的朋友;梦境坍塌前还得到了己最喜欢的徐霜策的应。
尽管只临死前一场黄粱美梦。
屋子里安静片刻,应恺低声:“啊,升仙台上他没有说谎,他的确……非常喜欢人。”
徐霜策闭上了眼睛。
“至于‘蝶死梦生’,应该就传说从未现世的第三大幻术了。”应恺深吸了口气,硬生生转变了话题:“这幻术对境主本人一定有极大的削弱作用,导致宫惟在幻境里前尘皆忘,变成了稚弱幼子。而他在幻境第一次出现的点就沧阳宗桃花林,他进来的唯一目的就杀你,必须先接近你。”
说到这里应恺话音一顿,转头看向徐霜策:“如果你在这幻境被他诛杀,现世的你就随之而魂飞魄散了,幸好你没死。”
“……”
徐霜策张口刚要说什么,却突然反应过来不对,蓦抬眼望向应恺。
魂飞魄散?
应恺正忖什么,并没有注意到徐霜策隐蔽的异样:“当幻境运行到太乙二十八年,如现实一样,宫惟再次登上升仙台想要杀你,不料又失败了——不奈何动护主将他当场毙命。所以在现实和幻境的两次升仙台祭礼上,你分别杀了他两次。”
应恺似乎不知说什么好,摇了摇头:“幸好境主本身不死的,于下一身体‘向小园’应运而生。还记得‘向小园’年幼时痴傻,经常尾随众人而走吗?那他作容器寻找魂魄的本能。直到‘向小园’长到十六岁,所有人以他被退亲才走火入魔,其实那只宫惟魂魄修养完全,归己身,跟‘向小园’融一体,终于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样子。”
从现世到幻境这么多年来的时间线,直至此刻才完全展现,应恺长长叹了口气,转向徐霜策:“现在你明白他什么想要杀你了?”
徐霜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盯着应恺,某种可怕的直觉正从脑海缓缓浮现。
应恺皱眉:“霜策?”
“……”足过了数息,徐霜策才轻轻“啊”了声。
应恺以他心神巨震才反应缓慢,于又加重语气了一遍: “今日这局面形成,你我有责任。眼下蝶死梦生幻境就要塌了,你打算怎么办?”
徐霜策闭上眼睛,复又睁,凝视着圆桌对面的应恺,仿佛今天第一次认识这朋友。
他终于从刚才的话语察觉到了哪里不对。
可怕的真相正从重重『迷』雾后现出端倪,但太颠覆、太难以接受,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半晌他才过神般,反:“你说怎么办?”
应恺只当他心神震动太大所致,沉『吟』片刻后:“霜策,我们必须要到现世去。”
“……”
徐霜策脸上看不出丝毫异样,终于若无其事唔了声,慢慢:“啊,总有一天要去的。”
应恺赞同点点头,话锋一转:“但我们不能坐在这里任凭天坍塌——如果寻常幻境,坍塌后然能到现世,但蝶死梦生与寻常幻境不同,坍塌后很可能重损世人元神,甚至干脆把所有人的魂魄一同葬送在这里。”
徐霜策再一次反:“那你说应当怎么办?”
应恺直视着他的眼睛,终于一字一字说出了己最终的目的:“把那座禁殿解吧,霜策。让我见宫惟一面。”
来了。
桌面底下,徐霜策十指霎时收紧。
“我去劝他把蝶死梦生幻术解除,这样每人能平稳顺利脱离幻境,让大家活下来,可以吗?”
空气除了彼此的呼吸之外,一丝声音没有。
徐霜策别过视线,脸上似乎流『露』出一点迟疑不定的表情:“但不奈何剑还『插』在宫惟心腔里,只要到现世他就死。”
应恺:“你忘了?他镜仙,不真死,只暂时归于天间。许上万年后他再度被天孕育出来,降临在这凡尘,只那时你我灰飞烟灭看不到了而已。”
徐霜策似有所动,又:“你不怕我到现世后又想强天门,飞升灭世?”
应恺反:“你觉得我让你这么做吗?”
“……”
“现世升仙台上的那座通天大已经毁了,难我坐视你再造一座出来?”
徐霜策在应恺的注视垂下眼睛,从外表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良久他突然不动声『色』:“你忘了,其实还有一选择。”
应恺疑『惑』看着他。
“你可以趁现在幻境还没塌,立刻让宫惟杀死我。这样我魂飞魄散,就永绝后患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应恺搁在桌面上的手指收紧,手背筋骨清晰突。
每一分每一刻安静得吓人,徐霜策视线低垂,眼角余光却在紧盯着应恺的每一丝反应,半晌才听他了口,声音却微微发颤:“……不,我不那么做。”
“你我唯一的兄弟,从前,以后,尽管很多事你已经忘了。”应恺深深吸了口气:“不论今后发生什么,我希望永远不要与你兵戈相见。”
这完全在徐霜策意料之外的答案,他一时倒愣住了。
应恺不习惯于表『露』强烈情绪的人,抹了把脸站身,没有看徐霜策,短促笑了下:“走吧,让我去见宫惟。”
徐霜策亦站身,想说什么又没能说出口:“……应恺……”
应恺身负定山海,掌紧握着不奈何,绕过圆桌走向屋门,背对着徐霜策:“这幻境不知何时彻底坍塌,我必须要尽快亲见到宫惟。话说来,那禁殿你什么时候建的?你怎么想来要——”
“应恺,”徐霜策终于艰涩打断了他,说:“我不打禁殿让你杀死境主的。”
应恺的手悬在门边,定住了。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徐霜策闭上眼睛,耳畔再次响很多年前藏书大殿的角落里,宫惟俯在桌案上,笑『吟』『吟』的声音如银铃般跃过空气:
“——不知周之梦胡蝶与,胡蝶之梦周与?”
“境主在梦不死的,除非一种情况——境主遗留在现实的身体死去,梦境随之坍塌,被拖进梦的所有人亦神魂俱灭。”
“玉石俱焚,这大概就梦术最恐怖的方了吧!”
……
虚空丝丝缕缕的桃花芬芳逐渐远去,像旖旎又仓促的梦。
殿内的徐霜策与应恺背对而立,相隔数丈,谁没有先动作。
“你刚才说的九成实情,只在最关键的一点上作了假——在‘蝶死梦生’被境主诛杀的人,现实并不魂飞魄散。”徐霜策的声音缓慢而低沉:“相反,境主诛杀安全离梦境的唯一方式,被杀者可以从梦醒来,到现世,此梦死得生。”
“而滞留在此的其他人,则随着梦境的坍塌而魂飞魄散,此梦生得死。”
“所以宫惟一直想杀我,其实了尽快把我驱逐出梦,活着到现世。然后等到梦境坍塌的那一刻,再由他己带着天下所有人一同赴死……”
徐霜策过头,望向应恺凝定的背影:“所有人曾经在现世的升仙台上,阻止他登台杀你。”
应恺的身影那么熟悉而陌生,许久后才见他一点点放下了伸向屋门的手,无声叹了口气。
“你刚才不说己前尘往事尽忘了吗,”他意兴阑珊,“原来你还记得蝶死梦生的真正含义?”
徐霜策没有答这题:“从刚才我就一直在想一件事,我到底从何时始认定己就北垣的?”
“……”
“我第一次认己北垣,在灭世之战看到了那黑衣银剑、冲出天门,不顾一切斩向宣静河魂魄的天神。我对他的愤怒感同身受,但实际上他愤怒的灭世兵人被毁,我愤怒的镜仙帮宣静河击雷劫而受了伤,两者根本就不一事。”
“第二次加深这印象,在宴春台听柳虚之提鬼太子迎亲的传说,北垣上神刚愎傲慢、冷酷无情。但实际上传闻多有不实之处,一位企图灭世的神明不管他本身『性』格如何,民间只流传他冷酷无情,不有其他任何评价。”
“最终真正一锤定音的,我生来杀障深重,与北垣上神程度相当。”
徐霜策望着应恺,尾音有些不稳:
“所以现在你能告诉我,什么你的杀障转移到我身上来了吗,北垣上神?”
无形的巨石在半空砸出千仞巨浪,仿佛整整过了上万年,才恢复窒息般的死寂。
应恺终于过头,平静看着他:“你已经忘了,东天。”
“我被贬谪下界时,你对宫惟说,想放弃神位下凡来与我互换命格,好帮我化解对世人无磨灭的杀障与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