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山, 惩舒宫。
咣当一重响,终于耐不住摔了茶盅,怒道:“应盟主在金船上遭了暗算,凭么大半夜把我们所都‘请’来岱山?!”
偏殿满满当当坐了二十来位宗师, 高矮胖瘦男女老少皆, 仙盟数得着掌门家主大半都在这了, 还一小半迫于剑宗威势,在赶来半路上。
等了大半夜总算等来出头椽子, 好几位心怀不满世家尊主迫不及待口附和:“我这刚歇下,突然就被谒金门少主亲自登门‘请’来惩舒宫了——知道知道盟主出了事,不知道还以为仙盟火执仗抄我家呢!”“不我说, 即便应宸渊出了事, 仙盟也不能把我等当犯拘在此处对吧?”“就!谁知道他们到底在搞么鬼!万一趁机挟持盟主利用我等也能!”……
东首端坐长孙澄风今夜第三次重重放下茶盅:“咳咳!!”
然而事不过三,虽然第一次第二次威慑力都堪称显着,但第三次就没那么立竿见影了。嗡嗡议论只停了数息,随即变本加厉响起来,一名从外表看年纪已知天命家主拍桌而起:“不行, 我等必须立刻出去见盟主!否则万一被哪个『奸』挟持, 我等岂不被白白利用了?!”
他六大世家之一段家尊主, 身份贵重,立刻得到了周遭好几赞:“说得!”“让我们出去!”
约莫四五个时起身就要往外走,那架势显就去看应恺死没死。周遭闹哄哄一片,长孙澄风一拍桌起身要呵斥, 突然只听——
砰!
神剑罗刹塔没入地砖,地霎时遍布龟裂,一道金铠褐袍挺拔身影挡在门前,散发出迫威势, 剑宗。
尉迟家男都天生高眉骨,尤其尉迟长生眼睛形状殊为锋利,就像把刀子。所都在他那阴沉锐利注视中一个激灵,连六世家尊主都下意识噤了,寒意自脊椎而起。
他冷冷道:“能过此剑者,请。”
周遭无一应,所蠢蠢欲动脚步都隐蔽地退回了各自座位。
就在这时夜空突然破了一道流星,透过尉迟长生身后大敞殿门,只见那流星越来越近、越来越大,赫然四头神禽拉巨车,缀着绚丽尾光惩舒宫疾速俯冲,随即轰隆!一在环形气劲中稳稳落地。
“沧、沧阳宗主!”
殿中众立马都清醒了,纷纷赶紧站起身。只见车门两侧大,徐霜策大步走下台阶,一名削瘦绯衣少年踉跄跟着他,左胳膊赫然被他紧紧抓在手。
众慌忙:“徐宗主!”“拜见徐宗主!”……
徐霜策身上已看不出丝毫异样,仍那个气势凌沧阳宗主。他站定脚步,目光越过尉迟长生肩头,从大殿每张恭敬惶恐孔上一一掠过,眼底似嘲意。
但出乎意料他并没吭,亦未搭在场任何。众只见他回头对着那少年,低道:“为师去看望应盟主,你在此稍等片刻。”
——不论他低沉缓和语气还为师这个自称,都像当头扔了枚重磅火炮,顿时把殿中所震得惊呆了。
宫惟不敢看四八方震惊视线,温顺地点点头,徐霜策这才松了他胳膊,一拍他肩膀:“自去玩罢。”
尉迟长生:“……”
宫惟:“……”
徐霜策在周遭无数视线中转身,鬓发袍袖扬起,沿着长廊走惩舒宫内殿。
半晌尉迟长生目光终于慢慢投宫惟,他脸上一贯缺少表,但此刻睁圆了眼睛分写着一个大大懵字。
宫惟一手掩,虚弱道:“乐圣跟孟公子重伤在车内,你们要不要……先请来看看?”
·
内室门被吱呀一推,穆夺朱侧身道:“事经过就这样了。目前还能勉力控制三魂七魄,但我委实查不出他元神突然剧震诱因在哪……若被下暗手所致,想必那水平已超出了我作为当世医宗所修所学,实在难以想象。”
徐霜策跨过门槛,收住了脚步。
应恺平躺在床,七窍流出血已经被擦净了,但即便在昏『迷』中都紧蹙着眉,似乎忍受着某种痛苦。
“钜宗自觉解释不清,已经将砂海大裂谷那边诸多事务交予门,前来仙盟自愿为质,直到应盟主醒来指认凶手为止。”穆夺朱叹了口气:“但此事到底没凶手还不好说,我竟也一筹莫展……”
“知道了。”徐霜策顿了顿,说:“你去吧,尽快诊疗柳虚之。”
穆夺朱识趣欠身:“就交予徐宗主了。”
言罢他退出屋外,轻轻关上了内室门。
咔哒一轻响,内室中只剩下了昏『迷』不醒应恺和徐霜策两。
突然出现在宴春台鬼影,接连遭到重创乐圣与其嫡徒,七窍流血猝然昏『迷』应恺,随时能走但偏要等到此刻才突然发难尸体傀儡……接连发生所变故都隐隐指一个答案。
其实幕后黑手已『露』出端倪,但最关键相还缺少一块拼图。
——应恺生死尚悬,现在不去找那块拼图时候。
徐霜策出了口气,将沸腾了一路思绪暂且按下。
他先抬手在自己右臂上一拂,那道被捅穿伤口便随灵力愈合,只在衣底皮肤表留下了一道不显疤痕;然后他才两指并拢按在应恺眉心气海,尝试将灵力灌注进去。
谁知就在此时,应恺眼皮一颤,竟猛地睁了!
连徐霜策都意外地一顿,还没来得及口询问,却只见应恺不顾眩晕坐起身,布满血丝眼睛直勾勾看他,嘶哑迸出一个字:“徐——”
徐?
徐霜策眉心一跳,那瞬间他分从应恺眼神中看见了陌生、敌意和惊惧!
屋内死寂半晌,徐霜策终于迟疑道:“……应恺?”
仿佛被这一突然唤醒,应恺打了个激灵紧闭上眼,数息后再睁时已经恢复了常,长长吐出一口带着血锈味热气,沙哑道:“霜……霜策。”
徐霜策紧盯着他:“你怎么了?”
应恺似乎处在非常混『乱』状态,视线游离神恍惚,少顷才说:“我好像做了个梦,我——”
他音戛然而止,徐霜策紧盯着他追问:“梦见么了?”
“……”
应恺喉结显滑动了一下,咽了口唾沫。
“很多……很多血,死了很多,我喊么都没听见。然后周围变得很热,仿佛被业火炙烤了很久很久。”他精疲力尽地抬起头:“这些都不,对吗?”
——很多血,死了很多。
难道柳虚之中镜术后最恐怖记忆,升仙台!
为么相隔千两个会在一时间看见?!
徐霜策心脏仿佛坠入了某个寒冷深渊,但上却没显出任何异样。他迎着应恺目光,外表看不出内心丝毫惊疑,冷静道:“梦当然不会。”
“……”
徐霜策语气平淡而不容置疑:“梦只梦而已。”
应恺下意识点点头,沉思了一会,终于释然地叹了口气:“你说得对。”
顿了顿之后他又自言自语道:“梦只梦而已……我应该听你。”
没看见徐霜策袍袖下指甲深深切在指腹中。
啊,他们少年结识,游天下,生死至交——只要徐霜策断然否定,应恺怎么能不信?
应恺扶了扶额角,道:“我这次晕倒事发突然,也不知到底被暗算还自身原因,还梦见了一些……一些荒唐景象。”
他含糊回避了那“荒唐景象”究竟么,抬头看徐霜策,刚醒来时陌生和警惕已经完全消失,挚友之间习以为常信任和熟稔又回来了:“此事殊为怪异,你任何头绪吗,霜策?”
徐霜策却回避了他目光,“法华仙尊尸身逃走了,心脏藏着一段兵丝。”
应恺瞬间把对梦境最后一丝纠结完全抛到了九霄云外:“你说么?!”
他一掀被子翻身就往外冲,但徐霜策动作快,一把将他拉住了:“不出去。”
“为何?!”
应恺平生最惧便惊尸之秘走漏,不仅为祸间,还会牵连天下仙门,搞不好从此在世眼中求仙问道就要变成妖魔外道了。他一挣便要往外跑,但徐霜策钳着他力道却稳定不放松,音也冷静:“此事已头绪,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但需要你稍作配合。”
应恺愕然:“配、配合么?”
·
半个时辰后,门被推了。
萎靡不振柳虚之被两名医宗弟子咬牙扶着,亲自把穆夺朱送出房门,镜术残留元神损伤让他说话还点发飘:“辛苦穆兄,辛苦穆兄。小徒能捡回一条命多亏你了,待他醒后一定登门致谢,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穆夺朱带疲『色』:“悬壶济世医者仁心,恩德就不必提了。”
柳虚之顿时大为感动:“穆兄实乃吾辈楷模!”
穆夺朱谦虚道:“那自然。诊金两万付清即。”
——啪嗒!
柳虚之手一松,折扇应掉地,半晌才艰难道:“……为何比去年又涨了五成?”
“么,五成?”
“……”
穆夺朱比他还讶异:“去年白银今年黄金,如何只涨了五成?”
扑通一重响,医宗弟子惊恐地扑上去:“乐圣大!”“乐圣大您还好吗!”……
穆夺朱斯文地拍拍袖子,昂首阔步,背手走。
这时突然远处长廊尽头内殿门吱呀一了,一道象牙白袍身影跨出门槛,徐霜策。穆夺朱顿时心神一凛,再顾不得诊金,快步迎上前疾问:“徐兄!应盟主如何了?”
连悠悠醒转乐圣都觅望来,却只见徐霜策略一摇头,平淡道:“元神稳定,尚未醒转。”
穆夺朱『色』顿时变了:“还未醒转?”
按仙盟律令,盟主若遭到暗算,在他醒来指认凶手前,这些各自割据一方名门世家尊主们不能轻易离岱山惩舒宫。但对穆夺朱来说这倒不重点,关键连徐宗主出手都没能把应恺救醒,那接下来还能怎么办?应恺生死就听天由命不成?
徐霜策远处偏殿方一扬下颔,淡淡问:“众反应如何?”
穆夺朱愁眉苦脸道:“只钜宗尚算自觉,另几位女宗师都通达,其余那些养尊处优老头都多多少少不太配合。几位叫嚣最响,全靠剑宗一力弹压……”
“通知剑宗,所不得离惩舒宫半步,违者一律按疑犯处置。”
穆夺朱连忙答应,只见徐霜策脚步一转,径直外走去,忙追在后:“徐兄去哪?我也——”
徐霜策回头他一瞥,那黑沉眼珠好似结了寒霜,穆夺朱立刻闪电般停了脚步。
“穆兄,我去寻我爱徒,你也去寻我爱徒不成?”
“……”
穆夺朱屏静气,眼睁睁看着徐霜策背着手,沿着青石长廊走远了。
·
宫惟虽然被允许随便去玩,但他其实无处去。柳虚之和孟云飞被医宗弟子们急急忙忙抬走施救去了,尉迟锐要留在偏殿看守那帮身份贵重世家尊主,剩下他一空担心应恺,偏偏帮不上忙,想找个地方歇息,却又满脑子心思,便索『性』爬起来趁着夜『色』瞎溜达。
顺着惩舒宫熟悉回廊栈桥『乱』走一气,不多时他一抬头,远处月夜下『露』出一座广阔建筑,竟然来到了刑惩院。
宫惟满心无数纷『乱』思绪,此时都突然忘却了,只呆呆望着那熟悉到极点深红大门,内心怅惘不知何滋味。
良久他终于拾级而上,轻轻推了门。
刑惩院在他死后就被废弃了,垂花拱门安静寂寥,偌大院落去楼空。雪白桃花在月下簌簌飘落,落了一院子都,宫惟沿着一间间空旷屋舍走去,月光将他身影拉长,仿佛幽灵般穿过长廊边一根根青石柱。
想应恺令定期洒扫,屋檐下那个被他玩儿过无数次风铃依旧静静悬挂着,白银表仍然光亮,反『射』着清冷月华。然而宫惟踮脚伸手摇了摇,却发现已经不会响了,仔细看又不知哪出了问题,兴许内机栝坏了缘故。
毕竟已经十六年了,太久了。
他怅惘地叹了口气,准备转身离,突然却身后拂来清冷白檀香。
紧接着一双手越过他颈侧,握住那串风铃,将其中某个白银铃铛缝隙间一片小小薄片往外一拨,清脆响顿时摇曳来。
“卡住了。”身后响起徐霜策平静音,“每次都要往外拨一下。”
“师……师尊?”
徐霜策眉目如雕琢刻画,在月下恍若谪仙,静静地望着那白银风铃。
宫惟心知无法解释自己为么会『乱』走到这,但出乎意料徐霜策也么都没问。铃渐渐安静下来,宫惟终于忍不住含蓄地咳了,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道:“师尊怎么这么快就来了,盟主他……盟主大安了吗?”
“没。”
“啊?”
宫惟心口一下提起来,徐霜策视线这才离那风铃,瞥了他一眼:“醒了。莫与任何说。”
宫惟疑道:“为何?”
徐霜策没回答这个问题,转身走下长廊台阶,宫惟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庭院如积水空,竹影交错微微晃动。这太安静了,月光青纱般覆盖着旧日房舍,回廊幽深看不到尽头,往昔繁华与闹旧影都像落花流水,从虚空中一瞬淡去,归于沉寂。
徐霜策袍角拂过青石宽阶,站定在庭院中,倏而把手后伸来。
“……”
宫惟迟疑片刻,才把左手递到那摊掌心,随即被徐霜策冰凉力手指紧紧握住了,被拉得上前半步,站定他在身侧。
两就这么并肩立在月下,徐霜策指尖摩挲着他手腕内侧那个淡金『色』徐字,良久毫无预兆地问:“知道这么地方吗?”
“——刑惩院。”不待宫惟回答,他又轻道:“法华仙尊死后,我经常来这。”
宫惟心中不由微微一动,扭头望屋檐下那串静静悬挂着风铃。
紧接着,仿佛感应到他注视似地,那银铃竟然无风自动起来,发出叮当叮当清脆响。虚空中传来蹬蹬蹬脚步,一道深红袍裾少年身影从回廊深处疾奔而来,腰间两枚小金币叮咚作响,不知从何处传来侍从疾呼:“仙尊!仙尊您别摔着了!”
回溯术。
在死者生前经常活动、停伫地方,若曾留下强烈感印记,便很小能通过回溯法术,来重现当日景。
宫惟回头看徐霜策,却见徐霜策专注望着廊下少年仙尊,容平静无波,眼底仿佛闪烁着一丝类似于柔软和忧伤微光。
“徐白怎么还不来看我呀,”宫惟听见前世自己说,托腮坐在栏杆边,两根手指轻敲风铃,让一晃一晃地发出响。
侍从脚步追到近前,但因为没强烈感波动缘故,不能在回溯术中留下身形,只听见劝解音欲言又止:“仙尊……”
——沧阳宗主不会来,所都心知肚。那天在惩舒宫书房短暂而激烈争执已经传遍了仙盟,刑惩院成立当日所名门世家都送来了贺礼,但沧阳宗却没丝毫动静,徐宗主连都没『露』。
徐霜策已经与他决裂了。
全天下都知道,除了宫徵羽自己。
少年细白手托着腮,黑白分眼底映着一轮弯月行过中天,终于下定了决心,从栏杆上轻盈地跃了下去。
“徐白一定太忙了。”他高高兴兴地道,“还我去找他吧!”
夜风卷着桃瓣掠过中庭,法华仙尊身影呼啸消失,回溯中画悄然变换。
一团绯云掠过刑惩院墙头,无无息落在了地上。做贼般少年还左右警惕看了看,确定四周无后才呼了口气,把散落鬓发掠去耳后:“沧阳宗竟然不准我上山,忒地小气!”
他伸手一拂便从半空中拉下一张泛着银光卷轴,上写着半个字,被他用手指规规矩矩又画了一笔,自言自语道:“今天没见到徐白一天,天再去。”
“今天徐白也没陪我玩儿,他说他在忙,么意思?”
“今天被温修阳那小混账赶走了!过分!”
“今天进了璇玑殿,但徐白他不在……为么这么晚他都不在呀?”
……
字越来越多,被添加频率也越来越少。多时候少年被一群修士子弟簇拥着,热热闹闹地来,热热闹闹地走;偶尔他也会独自坐在月下,削瘦侧影被拉长,随着斗转星移由西东。
“今天也见不到徐白一天呢,”他托着下巴,轻轻地道。
终于一天,当法华仙尊从墙头翻进来时候脸『色』冻得发青,右眼下被不奈何剑气划了一道显伤口,干涸血凝固在颊上格外触目惊心。他迅速给自己施了个活血暖身法咒,抱着手臂发了半天抖,才勉强暖和过来:“——沧阳山寒冰狱名不虚传啊,幸亏我溜得快!”
月光下他衣袍歪歪斜斜地,满把黑发垂散过半,显得点儿狼狈。他第无数次从空中拉出那张卷轴,指尖刚要再次落下一笔,被冻裂手指却又停在了半空,眼底映出大半页密密麻麻字。
良久他终于想到了么似地,沙哑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徐白不想见我吧。”
“我这样又么意思呢。”
他意兴阑珊地随手一挥,举步寝殿走去,不再回头看一眼,身后卷轴银光彻底消散在了空气中。
那张写满了字卷轴从此再也没出现过。
从那个深夜始,法华仙尊容貌身量发生了微妙变化。他个头始长高,渐渐脱离了少年范畴,了一些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气质;他仍然活泼喜爱热闹,但眉眼不再跳脱稚弱,好似时光终于在他身上沉淀出了一丝丝稳定和沉郁。
时光荏苒,斗转星移。
来往庭院中四季交替,渐渐归于虚空,阒寂无。
法华仙尊醉倚在桃树下青石桌边,外袍搭在肩头,左肩下绷带中隐隐透出血迹。他刚从遥远北地斩杀妖兽回来,身上血气未褪,容犹带倦意,杯中『荡』漾桃花酒已经斜斜地洒了大半,细长手指被酒浸透,反『射』出微渺清寒月光。
宫惟突然感觉自己手腕被死死地抓紧了。他扭头看去,只见徐霜策钳着他五指用力到微微颤栗,紧盯着庭院中那个斜倚在月下身影。
“唉——”那道身影深深叹了口气,尽管刚出口便消散在了纷飞桃瓣中。
“我想徐白啦。”
徐霜策天仰起头,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回溯境中,十七年前法华仙尊将冷酒一饮而尽,踉跄起身,袍袖拂过满地残红,渐渐消失在了回廊深处。
·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
宫惟怔怔地站在原地,陌生而巨大伤感漫过了心头。
他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亦不知因何而起,只能茫然地仰望着徐霜策,天下第一侧影在月夜下生硬僵冷,鼻梁在脸颊上覆盖出一片阴影,看不清为何那么用力地紧闭着双眼。
回溯之境沙沙而远,那一抹剪影再也没出现过。
良久后徐霜策终于动了动,睁双眼慢慢地低下头,凝视着宫惟。
“……”
四目对视间,宫惟突然升起一丝奇异冲动,很想喊一徐白。
他觉得哪怕被发现了也没关系,徐霜策能会不高兴,但……但不会杀他。这种愚蠢荒唐自信不知怎地就盈满了胸腔,甚至让他猝然地一张口,那熟悉称呼险些就要脱口而出——
徐白,你为么知道那风铃拨片卡住了呢?
你想过我吗?
你……你还恨我吗?
“……”宫惟久久对着前那双黑沉眼睛,咽喉终于攒动了一下,仓促别视线。
“师尊。”他听见自己压抑音轻轻道。
抓着他手腕五指似乎紧了,徐霜策目光灼亮得吓,薄唇紧紧抿成一线,似乎在隐忍着么。他们就这么并肩侧对而立,时间仿佛过去了漫长数年又好似短短刹那间,徐霜策总算收回视线,深深吐出一口带着血锈味滚烫气。
他低低地应了一,说:“走吧。”
宫惟感觉自己被钳制手腕松了些,但并没放。徐霜策就这么拉着他手,穿过岑寂空旷庭院,走深夜暗红『色』大门,时一拂袖要挥灭虚空中回溯法术。
这时,宫惟眼角余光突然瞟见了么,忽地站定脚步远远望去。
徐霜策也随之站住了,顺着他视线望庭院深处。只见那一排白墙黛瓦房舍,应该被送进刑惩院世家子弟们临时居所。回溯法术浅白微光尚未散去,十七年前那个深夜所门窗都合拢着,唯独一扇窗后『露』出了一张苍白、英俊但阴鹫孔。
徐霜策神微变。
那度洵。
他每次离都太仓促了,这第一次注意到远处竟然还这个细节。
宫惟扭头看他,意思非常好奇想去看看,徐霜策便牵着他举步落下,缩地成寸瞬时近前。透过雕花菱格窗棂,只见那屋子干净而简陋,除一张卧榻外么都没。十七年前度洵直挺挺站在窗前,盯着窗外那轮森冷白月,眼神仿佛带着钩,像阴冷处暗『色』石像。
宫惟踮脚趴在窗棂上,眼对着眼打量一番,轻轻地“咦”了:“他在做么呀?”
回溯境生成条件很苛刻,必须当时当场出现、并留下了强烈感印记,才能被捕捉记录下来。法华仙尊之所以留下那么多画残影,因为他稚子心『性』,不论么感一冲动都很强烈,但度洵呢?
他只在发呆吗?
徐霜策上下打量他,倏而心中一动,从这不寻常神态中察觉到了一丝熟悉。
这恍若游离于现实之外、脱离了周遭世界,好似在“看”、在“听”半空中无形之景神,他从另一个身上也见过——宫惟。
宫惟年幼时常常突然静止,凝定发呆,与此刻度洵一模一样!
这时突然度洵状态一变,整个仿佛从梦中惊醒过来那般,趔趄后退了数步弯下腰。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埋头大口喘息,全身始不由自主地发抖,半天才从战栗中挤出几个字:
“为么……为么会这样……”
他看见了么?
徐霜策眉头紧蹙,少顷只听屋子响起清晰“咯咯”,竟然度洵牙关迸发出,刺耳刻骨充满恨意:“不属于我……”
他一寸寸抬起头,容极度扭曲,阴影中只见眼角寒光闪烁,一字字咬牙切齿:
“不再属于我就让碎了,让碎成血泥!”
伴随着最后一个字,他灵力震破指尖,用血在空中猛地画了个生僻复杂符咒!
徐霜策一发力把宫惟拉得退了半步,抬手虚虚挡在他前。
但不知为何那符咒蘸血一笔画完后竟然没亮,度洵牙咬得紧了,指尖涌出多鲜血,走笔龙蛇一气又画了八|九遍,都没亮!
宫惟诧异道:“那么?”
这符咒之冷门怪异,连徐霜策都从未在任何道经秘卷中见过,完全不知道度洵从哪学来。只见他动作越来越快、神越来越阴狠,简直像头疯狂噬困兽,鲜血在空气中留下一道道纵横交错光痕,但都转瞬即逝,不论他怎么暴怒癫狂都无济于事!
哐当!
度洵重重跪地,一拳砸在地上,指骨崩裂留下四个清晰血印。
不甘和绝望就像黑『色』『潮』水吞没至顶,让他大脑撕裂般剧痛,双耳雷鸣般轰响。他死死瞪着膝下地,双目眦裂全身剧战,一滴混着血『色』眼泪啪嗒掉在了龟裂地板上。
——就在此时,他头顶半空中,那个符箓终于亮了。
血红恶咒时映在徐霜策宫惟两眼底,阴邪不怀好意,足足亮了数息,才渐渐泯灭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但低着头度洵毫无觉察。
他额头用力抵着地板,剧烈发抖身体很久才勉强平息下来,似乎沸腾海终于被一种加苍凉黑暗绝望覆盖住了,流着血双手握拳贴在耳际,慢慢地松。
“我……”他悲哀地含混道。
“……我……”
呜咽终于如破冰般渗出空气,很久他都没抬起头来,直到回溯境微光渐渐淡去,十七年前残影亦随之消失,冷月当空高悬,陈旧房屋重新恢复了空旷和安静。
“……”
回溯法术完全消失,他们又回到了现实中刑惩院。
风掠过树梢发出簌簌,远处屋檐下风铃叮当作响。他们两并肩站在那排屋舍前,宫惟好似还沉浸在刚才一幕中,半晌才回过神来:“么意思?”
徐霜策隐隐觉得似乎么东西呼之欲出,但此刻诸念繁杂,怎么也不出头绪,沉『吟』片刻后拉了拉宫惟手:“先回去吧。需得去看看柳虚之,天门关一事还用得着他。”
宫惟被他拉得走了两步,却还不断回头望,那经年老旧小屋静静伫立在浓墨般夜『色』中,十七年前愤恨血泪和诅咒都仿佛一场转瞬即逝梦,未曾醒来便湮没在了时光中,连主都未曾知晓。
“么碎了呢,”宫惟边走边忍不住琢磨,“已经碎了吗?”
徐霜策道:“恶咒已然灵验,想必碎了。”
宫惟问:“那如果一件东西碎了,为么没发现?”
“许因为……”
徐霜策回答突然和脚步一起定住。
为么一件东西破碎,却始终不曾被发觉?
自然因为抢在被发现之前就将修补好了。
定仙陵,宴春台,天门关,突然出现在蓬莱殿鬼修,掀棺而起法华仙尊傀儡,深埋在地心灭世机关巨……
最后一块拼图终于轰然合上,诡谲碎片在此刻被串成一线。幕后黑手关键原来就落在十七年前那句话上——
“不属于我,就让碎成血泥”!
“师尊?”宫惟疑『惑』道。
“……”
徐霜策突然轻说:“我知道那幕后黑手怎么回事了。”
宫惟顿感诧异:“怎么回事?”
但他没立刻得到回答,只觉肩上一重,被徐霜策手按住了,环形气劲从两脚边平地而起:
“我们必须带上柳虚之立刻回天门关,帮那幕后主使做一件事,做完后相自然水落石出。”
帮忙做么事?
宫惟完全没反应过来,却只见徐霜策伸手环住了他肩,带着他前一步,缩地成寸——
周遭景物如风般后掠去,霎时他们已经回到惩舒宫。二十来位世家尊主仍然被拘在偏殿中,老远就听到敢怒不敢言嗡嗡议论:“马上天都要亮了,这到底何时个头?”“应宸渊还没醒吗?没能来告诉我等现在到底怎样了?”
……
徐霜策一步落地,风瞬止,力臂膀环住了前俯冲宫惟。
紧接着他一抬头,眼底映出前方被苍青天光微微映亮偏殿建筑,音震动整座惩舒宫大地,炸响在所耳际:
“柳——虚——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