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所以我到底变成什么?
这只听当一声轻响, 徐霜策不轻不重地放下茶杯:“徒懵懂不知事,吾心甚为不悦。你有何事,应恺?”
——我现在心情很不好,不想跟你侃天说地, 有什么正事你赶紧说。
应恺本来就不是个巧言善辩的人, 事先背八|九遍的稿子立马全被憋回去, 在紧张中也没来得及组织好词句:“没……没什么,那个, 穆夺朱帮你弟子调配一迅速补充灵力的『药』,我想亲自给你送去……”
徐霜策连坐姿都没动一下:“徒不敢以卑动尊,事后我亲自上金船去拿吧。”
这不动如山的姿态让应恺更心虚:“那怎么行, 人命关天, 要不我还是让长给你送去……”
“堂堂剑宗事务繁忙,这人情还是不承吧。”
“但你这弟子的身体情况……”
“我每日灌注大量灵力为固元补损,因此如今已经迅速好转,连胃都大有起『色』。”徐霜策一扭头轻描淡写:“你?”
应恺刚想说怎可能这么快就大有起『色』,紧接着视线便落在宫惟面前满满一碗白水煮青菜上, 那海碗大得能把应盟半个头埋进去。
“……”
宫惟在应恺震惊的目光中缓缓抬手捂住脸。
“徒承蒙关心, 不胜感激。待事回仙盟, 一定令自己去惩舒宫请安拜谢。”徐霜策话音一转:“应兄还有什么事吗?”
“令去惩舒宫请安”这句话活把应恺从失去理智的边缘救回来。艰难地把视线从那盆青菜上移,强颜欢笑四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应盟的表情:“暂……暂没有。既然如此霜策你务必快去快回啊,我在惩舒宫等你,好吗?”
徐霜策欣然:“那是自然。”
应恺爱『操』心的天『性』决定忍不住要唠叨, 但又怕关心多反而引起徐霜策的怀疑。扭扭捏捏欲语还休地拉锯几个回合,临走前想再师弟一眼又没敢,心酸地收回显形法阵。
酒馆雅间里光芒顿消,徐霜策靠在扶手椅里, 慢慢地喝着茶不说话,面上表情不见喜怒。
越是这样宫惟心里越是没底,一个字都不敢吭,只敢假装专心地直着脖子往下咽青菜。但那青菜原本就是最讨厌的东西,越是硬往下咽就越是食不知味,越是食不知味就越是如鲠在喉;此刻突然无限思念起亲切好说话的孟云飞和请的那只醉鸡,整个人都要被委屈和难淹没。
正当魂都要飞向宴春台的候,突然当地一声,是徐霜策重重放下青瓷杯。
冷冷:“既然不喜欢就别吃。”
宫惟一激灵,连筷子都来不及放下:“弟子不敢!这碗青菜乃是师尊亲赐,弟子怎能不……”
话音未落只见徐霜策一拂袖,风声哗然而,宫惟面前连菜带汤消失得干干净净,碗底铮亮光可鉴人。
“去宴春台。”
徐霜策面如寒霜,往桌上拍一块烙着沧阳宗徽记的指肚大的黄金,转身大步掀帘而。
我明明在努力吃青菜,徐霜策为什么又气?
宫惟既委屈又莫其妙,但再借个胆子也不敢问,只得赶紧追去。这么一眨眼工夫徐霜策就已经消失在长街尽头,宫惟灵力不足步伐慢,一边在后头追一边努力从人群中寻找徐宗身上独特的白檀气息,突然没注意踩个空,差点踩进台阶下的积水里,脱而:“哎呀!”
那个“呀”还没落音,间突然静止。
叫卖的摊贩张着嘴,『乱』窜的家犬僵着舌头,大街上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所有行人的动都凝固在半空。
宫惟的脚尖悬空在那滩积水之上。
一颀长挺拔、宽衣广袖的身影穿人群,面容冷漠,一言不发,稳步走来抓住宫惟的手腕。
——下一刻间猝然恢复流动,鼎沸人声与热闹谈笑从四面而起,宫惟借力一个踉跄踩在青石阶上,站稳身形。
没有人注意到刚才发什么,家犬汪汪摇着尾巴钻大街。
“师尊……”
徐霜策薄唇紧抿而一言不发,刀裁般锋利的眼梢垂落着挡住神『色』。
这辨不喜怒的模样让宫惟心里十分害怕,手腕被紧攥到有点疼的地步,但不太敢挣扎,期期艾艾地声说:“我下次一定牢牢跟紧师尊一人,再也不东张西望。”
可能是的错觉,因为听见这句话之后徐霜策的呼吸似乎停下,然后才抬眼着:“当真吗?”
宫惟赶紧点点头:“嗯。”
“……”
徐霜策的视线晦涩幽深,似乎要透到心里去。仿佛很久又像是一瞬间,突然撇视线笑声,尾音短促而讥讽。
说:“我不相信。”
这有什么好不相信的?
宫惟一头雾水,但徐霜策没有给更多间。就这么抓着宫惟的手腕,于闹市中迈一步——仿佛百里之地缩于方寸之间,顷刻间车水马龙的大街和鳞次栉比的房屋都齐刷刷向后退去;宫惟只觉眼前一花,当徐霜策那只脚落地,们已经来到城之外的山坡上。
缩地成寸!
法术造成的强大惯『性』把宫惟往前一推,下一刻清冽的白檀气息扑面而来。
徐霜策似乎早预料到会有这一扑,落地已转身伸手,臂弯把宫惟接个满怀。
“师尊恕罪,我……”
徐霜策转身淡淡:“走吧。”
就这么攥着宫惟的手,沿着城外石子路向前走去。
宫惟懵懂不知又不敢挣脱,那只被抓着的手腕又热又不自在,恍惚间竟然有被牵着的奇异感。这么手牵着手与徐霜策并肩而行真乃人中第一不可思议之事,更不可思议的是徐霜策完全没有再用法术的意思,堂堂天下第一人,竟然真的就这么沿着城郊路,如凡人般徒步走向百里之外淡蓝『色』的群山。
直走一里路,宫惟终于忍不住懦弱地咳声:“……师尊?”
“怎么?”
“师尊怎可亲自踏足这尘世之路,为何不御剑呢?”
徐霜策平静:“大凡天下法术,以逆转间消耗灵力为最,其次便是缩地成寸,概因违背自然之故。”
宫惟赶紧恭恭敬敬地“哦”声。
“宴春台,前路便未知深浅,此刻应以保持灵力以备不测为上佳。”
“……”宫惟心想,可是你仍然没解释为什么不御剑啊?
不由从眼角偷瞄徐霜策腰侧,外袍中『露』玄『色』内甲黑缎腰封,空空如也,并未负剑。
这么一想似乎已经有很久没到不奈何,徐霜策是忘带吗?
宫惟的心被好奇百般折磨,很想问问师尊你为什么不佩剑,但又怕提醒徐霜策,一抬手就能把不奈何召来。这么胡思『乱』想一路,忍不住又从眼角向斜里偷瞄,谁料正巧撞上徐霜策的目光,霎从那双黑沉的眼睛里见自己的倒影。
宫惟心脏提到喉咙,立刻垂下视线。
“什么?”徐霜策缓缓地问。
宫惟专注盯着自己脚下的石子路,谦卑地低着头:“……师尊英明神武,玉树临风,恍若天神下凡……”
身侧的脚步突然一停。
宫惟立马识趣地闭上嘴巴站住,感觉身侧那专注着自己的视线良久才移,轻风中徐霜策低沉的声音拂耳际,似有些温和:“那边。”
宫惟茫然抬起头,顺着徐霜策的目光向天穹望去,只见城郊青地连绵无际,天际线上掠两个黑点,定睛一才知是两只云雀彼此追逐着,一会儿是这只追那只,一会儿是那只回头绕这只,最终并肩而行,亲亲热热地隐没在遥远的高空中。
“见吗?”
两只比翼鸟而已。宫惟不确定地:“……啊?”
徐霜策几乎无声地呼气,但什么都没有解释,只问:“你累么?”
宫惟赶紧摇摇头。
徐霜策不再多说什么,就这么牵着继续向前走去。
·
宫惟嘴上说不累,数里路之后还是越走越慢,于是徐霜策让在路边凉亭里歇半个辰。如此走走停停反复数次,宫惟越来越脚酸撑不住,简直要忍不住要往一直抓着自己的徐霜策身上歪;如此磨蹭一顿饭工夫,也不知徐宗是不是终于被磨蹭得烦,才大发慈悲又缩地成寸,把面『露』疲『色』的宫惟带到山脚下。
高处金云缭绕、仙光罩顶,山巅上隐约矗立着大片壮观的建筑,奇禽仙鸟盘旋不去,发阵阵清越的鸣叫,正是乐圣柳虚之常年居住的宴春台。
大概是应恺已经知会柳虚之,此刻乐圣下弟子已经一路排成长列,沿途等候恭迎,沿着长长的石阶从山巅盘旋蜿蜒直至半山腰。队列尽头处有一熟悉的身影着银灰『色』衣袍,戴冠负剑,英姿俊秀,正在宽阔的石阶上来回踱步,明显已经等待良久。
隔远宫惟就一眼认这位兄台,正是临江都一别后就再没见的孟云飞。
徐霜策停下脚步,冷冷:“那不是你的朋友吗?”
宫惟一点儿也不傻,虽然不知孟云飞为什么得罪徐宗,但徐霜策这话里的不喜是个聋子都听得来,立刻毫不犹豫正『色』否认:“弟子自幼长在沧阳宗,满上下都是朋友,而孟公子只临江都一遇,从此再没见。师尊明鉴!”
徐霜策:“人家在等你。”
宫惟斩钉截铁:“定是在恭候师尊!”
徐霜策不置可否地着,突然伸手打个法诀。
百丈以外半山腰上众人的谈话声顿清清楚楚响在们耳边,只听一弟子笑:“孟师兄亲自在在此等候一上午,沧阳宗的那位至交怎么还不到,为何不捎个传音符来?”又一弟子笑着打趣:“孟师兄命人备的一席点心都要重做三回,谁来心疼心疼厨房那窝鸡啊!”“孟师兄再踱下去,这青砖都要被磨掉三寸啦!”
孟云飞终于忍不住,但是个斯文人,连气都不会大声:“别瞎说,此乃待客之,你们知什么!”
“孟师兄脸红啦!”“哈哈哈哈……”
厨房那窝鸡。
“师尊!”宫惟眼前一黑,当机立断俯身长揖,一脸『逼』真的痛心疾首:“弟子当真是一糊涂才破戒,却不想给外人留下贪恋美食的印象,弟子保证下次不——”
话没说完,徐霜策突然伸手把一寸寸硬地扶起来。
从这个角度,宫惟一抬眼就能到徐霜策比平更加清晰收紧的下颔线。
不知为何觉得徐宗这一路上只要提起宴春台就心情不愉,这不愉尤其以此刻见孟云飞为最,甚至到可以被称“低落”的程度。但相反的是不仅没有解释自己为何低落,还扬起头,上去甚至有一点孤高。
吐两个字:“抓紧。”
随即宫惟的左腕被换成左手抓住,空来的右手按住宫惟的肩膀,蓦然纵身腾起!
“那是谁?”“徐、徐宗?!”“徐宗来!”
半山上的乐圣弟子无一不惊呼仰头,眼睁睁之间徐霜策带着宫惟飞身直上,袍袖翻飞,数百丈距离一息而至,直接一脚踩在山巅!
狂风呼啸云雾四散,宫惟只来得及瞅见半途中孟云飞讶异的脸,下一刻便腾云驾雾直升顶峰,落在宴春台四十九级青玉长阶的顶端。猝不及防站稳身形,感觉肩膀上徐霜策的右手一松,但随即冰凉的五指又转而抓住左手腕,就这么强迫与自己并肩站在乐圣大寝殿前。
华丽的殿紧闭,缝中正传绘声绘『色』的说书声:
“只见那法华仙尊羞红双颊,由此对沧阳宗一见倾心,再见定情。奈何天有不测风云,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这一对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爱侣便横遭谒金剑宗『插』足……”
宫惟此唯一的想法,就是挣脱徐霜策的手,转身从宴春台上跳下去。
这一斯文儒雅的声音打断说书先,叹着气怅惘:“这黄泉不情字字细节、常听常,真乃民间传奇话本问鼎之!只可惜——”
说书人赶紧问:“乐圣大人,为何可惜?”
乐圣柳虚之又叹一气,比刚才更沉重:
“今日徐宗要来宴春台做客,算算间应该已经到山脚,换一本罢!”
宫惟:“……”
宫惟一手掩面不语,只听里面柳虚之突然又来兴致:“对,上月元杂报可刊什么最佳?”
说书人:“有有有,一篇写的是投命司师徒,另一篇是应盟秘史续,讲应盟年代与徐宗同游天下,情愫暗,互定终身……”
“哎,我自己也为人师尊,知那些师徒话本尽是瞎扯。”柳虚之想想:“要么就应盟秘史吧,可信度高一些。”
话音刚落,外徐霜策面沉如水,蓦然拂袖——轰隆!
两扇沉重殿呼啸横飞去,惊天动地砸在大殿墙上,砸两个巨坑!
碎石横飞尘烟袅袅,只见一身影闪电般从躺椅上弹跳起来,整个人足弹半丈高,随即一把捞住惊呆的说书人,如离弦的箭冲进内殿,快得连鞋都没来及穿。
徐霜策钳着宫惟的手,一脚踏进满地狼藉的正殿,缓缓:“柳,虚,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