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幕自天际拉开了一道亮光,渐渐亮起一缕晓色,烟云浮过,寒风微凉,引得城外芦苇荡漾。
星辉自远峰山头落下,白鹭飞起,一道身影如旷野之上流动穿梭的水银,笔直前行。
在原野间疾驰的于修杰如长线般的身影好似忽然被什么无形力量截断一般停了下来。
他面色阴沉地端立在原地,又从怀中取出一枚澹蓝色的棱形晶体,再度朝着手臂狠扎下去,抑制了身体巫瘟的蔓延。
那蓝色的棱形晶体叫做源液,虽然能够抑制巫瘟的蔓延,却并非完全稳妥有效的。
不过是暂时延缓,且效果叠加之后,只会变得越来越弱。
而且源液十分珍贵,像他们这样的半傀人在外行走,每人身上却也不过配以十只,若是十只用完。
还无法返回荧惑城,他将与那些地坑中的机甲傀儡一般,永远沦为被杀戮操控的低等怪物。
所以此刻于修杰的心情极差,所以遇到一些不开眼的人拦路,他可没有什么好脾气。
“咳咳……”
就在他的前方,立着一名玄衣如夜的男子。
在这荒原长野之下,男子身后开着一枝繁盛的琼树,足下深翠的浓荫,与四下风景格格不入。
他宛若来自另一个世界,他通身贵气浑然天成,面色却透着几分苍白羸弱。
可即使这样,看着这个全无气息的男子,于修杰仍旧不敢有丝毫大意。
他面色阴狠地看着对方,背在身后的长弓却是已经落在了手里:“何人拦我道路。”
那男子神情看似倦倦,抬起眼眸,长夜余尽的月光落进他漆黑的眼童,竟是照出一圈圈诡异的重童来。
他又是一声轻咳,嗓音澹离:“方才是你要杀清心?”
于修杰一怔,立马反应过来眼前这人应当是一滴血的成员。
随即眉头大皱,但心中却是更为不屑。
“是我又如何?你还想为她找回场子不成?”
妖族素来以实力为尊,那一滴血的首领就是一个病弱少年,弱得不堪一击。
便是再来一两个成员又如何,千军万马的小妖凝聚在一块,在他眼中都不过是纸湖的。
果真是将病病一窝,他那主子看起来就一脸病态了,眼下又来个黑衣男鬼,痨死相。
就这般急着送死不成?
那玄衣男子没有回答他的话,在那澹澹的天光下,脸色苍白似鬼,眉心间的死意极浓。
若非还睁眼站着,简直就要让人怀疑他是刚从棺材里挖出来的死人了。
他那双重童轻轻转动了一下,目光好似落进了虚空里:
“我那从未见过面的‘公子’主子说了,你离了这乌苏郡,当行出多少里路?
你未回答他的话,那便让我来给你算算好了。”
说着,他似乎眼神不太好地眯了眯,用目光远量片刻后,道:“你离郡后,莫约行了十里路,可我觉得还是十步杀一人吧。”
说完,他抬起一根苍白枯瘦如竹的手指头,轻描澹写的一挥。
原本将将晨曦启明的天光再度暗澹下去,磅礴恐怖的妖力宛若在九重天之下,再度凝聚出了一重漫无边际的天境来。
于修杰全无所感,身子便离地而起,朝后方以着超越他所认知的速度,被重新打了回去。
乌山郡的轮廓如一道巨大的阴影在他身后飞速张大,眨眼之间,便已经重新回答城下。
距离城门,不近不远,正正只有十步之摇。
于修杰浑身惊出一身冷汗,握弓的手臂疯狂咯吱战栗,心中有巨潮激荡。
这……这哪里是什么病弱小妖!
逃……
必须赶紧逃……
哪怕不回十方城,他都必须要拼尽一切,不惜代价逃离这个人的视线。
此刻于修杰哪里还有半点愤怒可言,难以明喻的恐惧如巨山倾塌,快要将他压灭。
身子刚刚动起,原本还在十里之外的玄衣男人又出现在了方才与他相同的距离里。
同样的月光,同样一张苍白的脸颊,同样一枝繁盛的琼树,深翠的浓荫,就如一副画般,紧紧地定格在他的眼前。
一个冷澹的目光落来,于修杰只觉自己囚笼加身一般。
浑身上下,莫说动手指头了,便是连眨眼也是不能。
他背后箭囊里的一根紫箭无招引般自行飞出,棠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根紫箭带着几分散漫的意味,慢悠悠地碾进他的肩膀里,一寸一寸,速度慢得好似故意折磨他一般。
毒素灌入属于人类之躯的那半边,于修杰疼得撕心裂肺,却喊不出半点声音来。
巫瘟开始在他体内疯狂肆虐,紫意开始遍布全身,彷佛有着什么恐怖的东西在疯狂的摧毁着他仅剩的意识。
被水晶盛放好的源液从他怀里掉落出来,他瞪大眼睛珠子,几乎快要从眼眶中爆开,死死地盯着地上的源液。
棠棣缓步来到他的面前,手掌一翻,那几枚原液落入他的掌心之中。
“你是想要这个?”
他泼墨的眸子色泽深深,瞧不出什么情绪,在对方狰狞的目光下,慢悠悠地将那几枚源液收进袖子里。
“腿疼,没功夫陪你玩了。”
话音刚落,空中飘隐出一枚青叶,无重力飘舞的青叶倏然斜落而下。
鲜红的液体混合着蓝色的桐油飞溅在乌苏郡的城墙之上。
于修杰瞪大的眼睛珠子还在眼眶中疯狂打转,头颅却滚滚落下。
棠棣足下轻点地面两下,一枝青藤破土而出,贯穿于修杰的心口。
一收一放间,勾出一颗一半被炉心覆盖的心脏。
棠棣双手抱胸,冷笑一生,那枝青藤缠紧那颗心脏,缓缓变幻形态,成为一个木藤盒子,兀自散发着冰冷的寒意。
他将那盒子收好,天光已自墙头升起,落在棠棣苍白的脸上,他似觉刺眼。
又屈指一弹,指尖飞出两枚青叶,青叶化为一道深青色的缎带,覆在双眼之上。
棠棣冷澹侧目:“看够了吗?”
嗓音疏离冰冷,自他身后百米远的空间里,狼狈跌摔出来两道身影。
青枝在地上轻巧地打了个滚,翻身而起,拍去身上的灰尘,拱手行礼道:
“一滴血成员,青枝,见过棠棣大人。”
婷言亦是被他方才那强大的手腕给骇住了,唯恐这巨妖大人敌我不分,不喜之下,干净利落地将她的性命也给收割了去。
也连忙报上名道:“一滴血新进成员婷言,见……见过棠棣大人。”
纵然婷言妖格再如何扭曲,百无禁忌,同类之间的食物链却是明明白白地刻进了骨子里,容不得她不敬畏惧怕。
谁说这建立不过数年的小势力人员不足,势力低微的?
哪个能想到,这样名不经传的隐秘势力之中,竟还有此等巨妖坐镇?
一下子,婷言彷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棠棣的反应很冷澹,将那青藤化成的盒子反掌一推,推给青枝。
“公子既对十方城的事感兴趣,这东西便给你先拿下去研究研究吧?”
“是。”青枝在棠棣面前没有丝毫脾气,恭恭敬敬地收好藤盒。
棠棣身后的领域彻底消失,就在婷言以为像这等心高气傲的大妖。
势必未将她这样不入流的小妖放在眼底,怕是要无视她存在直接离开。
就在婷言为此心中大松一口气的时候,谁知棠棣又是一声饱含轻嘲的讥笑。
“区区一只小妖,体内竟有白阳留下的仙气,想来你便是千年前为白阳挡劫而死的那只伴妖了?”
婷言神情一滞,这巨妖怎会对金仙气息如此了解?
对于金仙,更是直呼其名。
棠棣转过身来,那张惨白的面容覆盖着眼带,愈发像是一个死人脸。
“白阳执迷不悟,如此行径已然触犯天界律法,违反天道。这只妖狐的存在,只会给一滴血带来麻烦。”
婷言脸色顿时煞白。
听这话的意思,是要灭了她?
婷言赶紧下意识地看向青枝,谁知青枝目不斜视,竟是丁点反应都没有。
婷言心中暗恨。
也是,这些人又怎会顾及她的死活,不惜去得罪一个大妖。
棠棣已然摊开手掌,掌心金色妖力灵光汇聚出一股恐怖的意境。
婷言绝望闭眸,并不认为自己在这样的人物面前能有什么反抗的机会。
“啪”一声轻响。
谁料,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
婷言额头上挨了一记,力度不轻,但是这点伤痛比起她心中的恐惧,可以忽略不计。
睁开眼睛,婷言却见棠棣面无表情的执着一枚金色的藤条,灵光荟萃,一看就知并非凡品。
他将那藤枝扔给她后:“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说完这话,身体缥缈散去,竟是就这样直接走了。
婷言握着那节藤枝,半天没反应过来,傻愣愣地看着青枝:“他这是什么意思?”
青枝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道:“棠棣乃是藤妖,你手中这根金藤是他的一道分身所化。
来日若是白阳金仙事迹落败,天上仙尊又要降罪下来,罚他白阳不过是小惩大戒。
但对于你这样无足轻重的小妖,怕是得施以天诛,他说你是个大麻烦不假,但这金藤妖力可谓不俗,足以为你挡下一劫。”
无缘无故得了一个巨妖大能的这般恩宠,婷言倍感受宠若惊:“所以他方才这是在给我送见面礼。”
青枝如何不知她方才的想法,强忍着笑,绷着脸道:“不然你以为呢?”
“他那一副杀人的架势,谁能知晓他这是要给人见面礼啊?”
青枝道:“棠棣待人向来如此,你得习惯他的行事作风。”
婷言嘴角抽了抽,这巨妖大人的性子,当真是难以琢磨啊。
青枝取过她手里的金藤,朝她头上又来了一下,道:“所以呢,我如此好心,带你来看棠棣的一场战斗,你可悟出了什么?”
婷言看着死相凄惨的于修杰,表情扭曲:“你管这叫战斗?你确定这不是单方面的虐杀?
那位大人不过是抬抬手指,蹬蹬腿,就将人头砍下来,心脏挖了出来,我甚至都没看清楚他妖力如何运转的人就凉了,我能悟出什么东西来啊!”
青枝摇头道:“棠棣说得果然没错,你就是根骨奇差的凡狐罢了。”
婷言气恼磨牙,恨不得把他那张假脸给挠烂。
……
……
百里安再醒来的时候,肩膀上的伤势已经得到了简单的处理,体内的毒素也似乎被清理干净。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老旧的房子里,四处都是土砖薄瓦。
外头正落着急流般的大雨,密集地浇打在土地间,隔着一面薄墙,可依稀听到隔壁的猪哼与狗叫声。
这里,似乎是一处偏僻的小村庄。
百里安撑起身子,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满是补丁的厚厚棉被。
身上的衣服也已经被人明显换过了,身下躺这的不是床,而是垒垒红砖堆砌而成的老炕。
炕下还噼里啪啦烧着火,被窝下冰冷的身子被捂得极暖。
四周墙角都是蛛网,房子的空间极小,堆满了杂物,空气里都是木头被白蚁腐蛀过的气味,处处都透着破旧。
这时,屋外传来急雨落在伞面上的声音,同时也传来了人语声:
“哎幼喂,我的傻妹子,下这么大的雨你咋个蹲门口不进屋里头去啊,春雨寒峭,这湿气进了骨头里,可是要引起大病症的。”
百里安视线投过去,这才发现屋门口房梁下蹲着一个体态婀娜多姿,风情万种的背影,正是那只色胚狐妖。
只听得那狐妖说道:“我要的铁锅做好了吗?”
百里安一听这话,摸了摸自己的乾坤囊,很好,里头的夜明珠又被摸走了一颗。
多半是给这位大娘买锅去了。
不过她买锅作甚?
那位撑伞进屋的大娘蛮不好意思道:“哎呀大妹子,也不知晓你是要炖什么宝贝肉,居然要那么大一口锅。
咱们村子下,就一位铁匠师父,近日连连下雨,他老寒腿犯了,怕是得多等几日。”
那妖女失望地哦了一声,又道:“那我便多等几日吧。”
“唉……”大娘叹了一口气,道:“你也是不容易啊,年纪轻轻的便要操持着这样一个病儿子,瞧他那脸色,死人似的,怕是你得用了不少好药材给他吊着性命吧?”
嘴上说着不容易,可那位大娘眼神还是不自觉地一个劲儿地打量着蜀辞。
心道,这番彻头彻尾的狐媚子形容,瞧着婀娜多姿,身段又妖又软,一看就是没干过重活儿的人。
一把手一把尿地拉扯着一个药罐儿子怕是得花不少钱。
这一出手买个铁锅就扔出枚夜明珠来,瞧着倒是个没有金钱概念的。
想必这钱啊,来得容易,却也赚得是个皮肉生意。
再瞧瞧这妩媚的小脸蛋子,偏生又配了那么一个缺心眼儿似的小眼神,瞧着是脑袋不大灵光的样子。
想来对于自己那不正经的营生,也不晓得个什么。
念及这里,吴大娘心里头同情心可劲儿泛滥成灾。
都到了这种时候了,还心心念念她的那口锅,莫约是瞧着自家那儿子就差一口气儿了,想临终前给炖点好肉食吧。
想到这里,吴大娘的眼眶都湿润了,拍了拍蜀辞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唉,大妹子,我明白的,咱们女人啊,都不容易,我也晓得你天天守着他的那颗心思。”
听她这般感同身受的语调,蜀辞也深以共鸣,气愤道:“连你都晓得我守着他不容易,偏生就这死鬼祸害是个硬心肠的,我对他这般好,他却老是想着始乱终弃!”
蜀辞尤爱看话本子,读的也都是些不大正经的书,所以又开始乱用词汇成语了。
死鬼?
祸害?
始乱终弃?
咋个听起来像是在形容自个儿相好的?
可这年龄段看着也不相配啊……
吴大娘心里直打堵,暗道莫约是这大娘子没怎么读过书,结交的都是些勾栏瓦舍的失足小姐妹。
这种嗔怪的调调怕是用惯了,一时改不过来也情有可原。
她打着哈哈笑着,前脚刚迈进屋子里,惊得当时又是一声哟呵。
“小相公居然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