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气温极高,以至于视线中的空气都是扭曲的。
正如君河所担忧的那样,百里安此刻有躯无骨,是为英灵之体。
这里的地脉荒火正是英灵命中克星,可强留无骨无躯的魂魄融入炎火荒河之中,不得往生。
一旦百里安的肉身承受不住,为荒火所熔。
太阴大帝好不容易为他集齐的魂魄便要受到永世的诅咒,沉沦其中。
九焚谷,进易出难。
百里安刚踏足这片赤地上,身后的进来时的景象瞬然消失,即便回首,也找不到了来时的路。
若想离开这片九焚谷,断不可回头,只能继续往深处行去,寻找四碑阵眼,方能离去。
行路间,强忍着灵台被灼伤的痛苦,百里安毫不吝啬地外放神识。
他一寸一寸搜寻着这片土地,寻找尹白霜的气息下落。
九焚谷不比外界,在这边高温扭曲的空间里,不见半分炎火。
偶尔窥得赤色沙土大地开裂时迸溅而出的几簇荒火,如倒嵌大地的星芒闪烁一般。
百里安看似安然无恙地行走在这片大地之上,可这里的每一寸空间,都犹如临尽太阳直照。
抬首间,有时会见到高空之上,有来自中幽国境的黑色雄鹰盘踞而来。
堪堪飞达越过界碑之线,身体砰然无火自焚,燃烧不过一瞬,便化为一抹连渣滓都不剩的青烟。
虽说失去了尊仙之骨的这副身子,远不及三年前的尸魔体魄强悍。
但终归是太阴大帝亲手一笔一划捏塑出来的肉身,外加为九幽玄阴之力蕴养整整三年,肉身体魄比之一般的渡劫仙人还是要强上一线的。
在九焚谷内,强撑一阵子并不算什么难势。
百里安自九焚谷内越行越深,凡渡劫之境,神识超凡,可布千里之遥。
只是到了这里,外放的神识就像是渗透绵绵无尽大海之中的棉花糖一般,极为受限。
此刻百里安能够以神识探知十里,都已是极限。
九焚绝死之地,可不是说说而已的。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百里安的头发渐显枯黄干燥,脸色也愈发苍白,近忽透明。
周身散开来的一层淡淡玄白太阴之气也被四周的炎力侵蚀得稀薄起来。
可百里安仍旧没能捕捉到尹白霜的气息。
他平静低压的眉宇终于渐渐透出几分隐忍的戾躁之意来。
对付中幽叛乱,天玺魔影,他可有着从容不迫的雷霆手段。
即便在国政殿上,在嬴袖道出尹白霜有危险的那一瞬,他亦是能够持有极为可怕的洞悉力,推演出她的下落。
九成!
百里安得以肯定的是,尹白霜身在九焚谷的几率足高达九成。
可是当他入谷之后,面临着广阔无涯,浩瀚不知尽头的九焚谷中,那一缕外放的神识犹如沧海一粟,微不足道。
当他开始寻不到她的时候,百里安内心的慌恐与不安,宛若负面的黑暗一般朝他倾没而来。
他此刻根本不似平时的自己,分明知晓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应当万物静观,忌躁忌焦。
可看着空茫茫的赤红无边世界,百里安就根本不受控制地急火攻心起来。
他的分析与推演,有理有据,出错的概率极小。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百里安心中很没出息的浮现出无数个荒诞恐怖的念头,接踵而来。
如果……如果不是九成,他偏偏就败在了那一成的概率上。
尹白霜根本不在这里,而是在嬴袖设计安排的另一处绝境之中等待死亡与黑暗的来临!
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方才那只擅闯禁地的黑鹰湮灭死状……又或许,他是来晚一步。
如若不然,他怎会寻不到她半点气息!
那些滋生着恐怖与阴暗的情绪如恶鬼缠身一般,紧紧勒住百里安的心弦。
光是想一想,这份推演出错的后果,他都快被折磨得崩溃了。
赤地茫茫,归途不见,不安与恐惧如影随形。
……
……
火海无涯,彼岸无边。
尹白霜不知在这片赤渊流火炎河之中行渡了多久,扑面而来的热风入火刀割脸,面上雪白的肌肤被赤火炎炎映得绯红,干枯开裂的唇起皮绽血。
抬首不见日月天光,低头满是阴魂凄吟。
她垂伸着手,苍白的手指仿似不惧疼痛般,拂动炎火化成的河面,腰间黑玉伶仃碰撞,发出清脆寂寥的声音。
炎河中的烈火灼顷刻之间将她手指灼伤成一片片斑驳的伤红,任凭烈火自指缝间湍急流逝。
她任凭烈火中的魂灵自指间穿行而过,如流水,如细沙。
火中沉寂了不知几千年的死灵魂魄在嗅到了生者的气息,烈火中的气息疯狂涌动如潮,形成一张张喜怒哀乐五官不一的面孔在烈火中成型。
被镇压不得自由的戾气化为恶念的鬼魂,张牙舞爪哭笑狰狞地撕扯着她鲜红的裙裾。
无风之地,却有火色的浪潮不断,随着尹白霜不知死活地越行越深,半边身子都将近浸没于烈火之中。
若非她主修苍梧宫姑射十藏术,天生应龙玄霜之气护体,怕是早已为这片火海烧为焦炭,魂寂烈火了。
玉珏伶仃碰撞,尹白霜身体为烈火所炽烤,步伐却依旧不紧不慢。
她将这烈火地狱中焚烧煎熬的痛啊苦啊,都当做尘土,当成云烟,手指专心在烈火涂涂里细细分辨着她所寻的那抹魂魄。
一日前,嬴袖曾找到她,同她说在中幽皇朝,有着这么一片秘境之地,名为九焚谷。
谷中经年烈火不绝,魂魄万千。
凡自裁不为天地六道所收容,不愿弥留人间为幽魂者,皆会为这九焚谷所收去,永世沉沦镇压。
尹白霜心想,这可真是一个泼天的好消息。
尽管嬴袖的话语疑点重重,不经推敲,可尹白霜却仍旧如同抓住救命的蛛丝般,不假思索毫不犹豫地相信了。
两百年间茕茕独行天地间,一生倥偬,半世伶俜。
生如长河,一是不为忘怀少年时所遇见的那个人。
即便布满尘霜,也要独自守护好曾经最宝贵最珍重的记忆。
于是她小心珍藏着,等待着,凄凉着,奢望着。
六界有传闻,任由前世今生,来生来世,生生世世,生死轮回不断。
世有灵魂,自有转世。
六道轮回虽说会将某一个灵魂易改得面目全非,可尹白霜依旧愿意希冀。
纵然千般荒凉,也要以此为梦,万里蹀躞,以此为归。
可是就在三年前,她与他擦肩而过,一错身,便又再次不见了。
尹白霜的心素来不大,即便找到轮回转世的那个人,她也未必有信心能够将那人看做当初她的那个少年郎。
可嬴袖的话,无疑给了她莫大的希望。
入九焚,行火海,哪怕这里有着千千万万无数的魂魄聚集成海。
只要她一年又一年,一日又一日的细细分辨,细细寻找,总有一日,能够将他完整的找回来。
尹白霜的情绪沉重又轻松,他一边跨过重重烈火,一边细细体蕴着万鬼灼身之痛。
三年前,乱幽谷,他是不是也似这般痛?
她满心希望,可越寻心中却越是害怕不安,满目所过的狰狞叫嚣魂魄,皆是陌生凄苦的模样。
穿行于指尖的烈火魂魄如流沙,她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一道魂魄,一缕气息。
所以尹白霜聚精会神,神识正以着自裁般的方式损耗着。
她苍白羸弱的身体撑着宽大的红衣,比烈火还要凄艳的一抹颜色在风中飘飞。
烈火滚滚,尹白霜周身的玄霜之气开始动荡不稳。
一层层的炎浪激叠愈发汹涌,那些如同冬眠鱼儿沉寂在河底深处的阴灵仿佛被生者长时间逗留的气息所惊醒。
烈火虽滚灼,却远没有人类的体温来得香醇致命。
鲜红的袖袍舞荡间,烈火之中一只森然的瞳仁猝然大睁。
哗啦!!!
一只化为鱼兽形态的恶灵振尾而起,参差不齐如锯齿般的利齿撕咬而过。
尹白霜的袖口被撕裂出一道巨大的口子,鲜红的血泊泊涌出来,白藕般的玉臂间宛若瓷器绽裂般,留下了一道狰狞鲜红的口子。
鲜血淌落于烈火之中,尚未被高温蒸干,那些阴灵争先恐后得围聚上来,舔舐着鲜血。
那抹鲜血的气息流露出来的瞬间,炎炎长河中的阴灵瞬间沸腾兴奋起来,它们在烈火河底盘踞着,喧嚣着,疯涌着。
滚滚热浪的河面,很快凝聚出一团延绵不绝的巨大漩涡,如深渊大海之中的恐怖飓风风暴,热浪滚滚,阴气逼人!
一股强大的吸力带着将人撕扯拉近地狱深渊的力道,贪婪狠狠地撕扯着她的裙裾。
尹白霜一双瞳孔黑得发亮,羸弱的身姿宛若一朵凄美的殇花,自火色的滔天巨浪之中摇摇欲坠。
烈火灼灼,幽火重重,河底时而泛着黑色阴邪的光,满天满地的红色,裹挟着无数人久远的记忆。
贪嗔痴恨,就在这瞬间朝她吞没而来,洪水一般,猝不及防。
无边的黑暗情绪吞噬着她,看着眼前恐怖的异象,四面八方都是不得超生等待救赎的魂魄。
她怔怔地伸开手掌,有那么一瞬,她好像生出一种这众生万象她皆能握住带离苦海的感觉。
但实际上,当她伸出手掌的瞬间,那些阴灵好似在烈火深渊地狱中看到一根从天上悬垂下来的蜘蛛丝。
如鱼闻饵般疯狂攀附过来,一团团阴黑之气如云潮,瞬息将她整只手臂包裹,更为恐怖的巨大力势撕扯而来。
掀起足有千刃之高的火浪将那道红色的身影倾没,尹白霜即将被拉入深渊,她却全然没有反应一般。
她忽弯唇一笑,竟是在这滔天火海巨浪之中开口清唱道:
“海水梦悠悠,君去他不归。心上远去的儿郎啊,像雾绵延一万里,不知何去。像春草燃绿山脊,云漂泊九万里,不曾留歇。”
安静宁和的嗓音,清越绵长,她面上带笑,眉目诡异婉约,平静却又歇斯底里。
无需引诱,无需拉扯,她如飞蛾的扑火,向阳自焚的平和疯子。
玉珏碰撞,一步一回响,笑着跃入那片烈火深渊,万千魂灵。
炎浪大起,天倾风澜,一场狂怒苍凉的暴雨席卷天地间,隐隐透出一种苍凉的愤怒。
漫天雨丝,斜斜吹刮而来,如刀如剑,劈开烈火魂魂!
撕心裂肺的阴灵吼叫声几欲掀顶,九焚谷,寸草不生,滴水不降,何来雨露天恩。
原来,不是雨如刀剑。
而是,刀剑如怒雨,如骤风。
尹白霜手腕被一只冰冷无温的手掌握住。
一股拉扯的力势从后方传来,她弯起的唇角尚未来得及收回去,便用力后撤撞在一个冷硬的胸膛上。
疾风掠影,万千嘈杂声里,她微微睁大的瞳孔里看到一只玉笛星驰电掣般化为白芒杀向那万千阴灵聚集而成的怒滔漩涡之中。
轰隆隆!!
白色的闪电与阴灵的怨气在烈火焚河之中狂乱交织着,焰电流窜,龙蛇飞舞。
万千嘈杂之声,宛若大雷怒音滚滚,震耳欲聋。
尹白霜心绪空白,她低头看着握在自己腕间那只苍白的手,刹那恍神。
然后只觉浑身都要灼烧起来了,背心甚至起了一层细细的薄汗。
她的心跳在这厉鬼喧嚣声里疯狂跳动着,快要溢出胸腔。
狂风吹卷着发丝,两人长长的黑发逆拂过尹白霜的脸颊,在她眼前千丝万缕地纠缠缭舞着。
她紧了紧呼吸,手腕轻转,反过来紧紧握住那只冰冷的手掌。
力道之大,仿佛恨不得将自己的骨揉入他的骨中,再也不分离。
尹白霜近乎失魂般地缓缓转过身来,看到了烈火灼光下少年清晰的眉目。
他任由她死死捏住自己的手掌,强烈的火光如同倾城洒落的日光,将他身上衣服上暗银绣纹浇得熠熠生辉。
他眼睛里盛火焰汹涌般的怒意,泛起红血丝,硬生生将那张清润俊秀的脸庞逼出了几分可怖扭曲的意味来。
尹白霜有些失神。
哪怕时隔百年,容颜改易。
可她从未见过他露出这般吓人的神色来。
一时之间,昏乱难理的心绪下,她竟是有些分不清楚,此刻他究竟是人还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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