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胜雪,柳絮飘香。
杨林睁开眼睛,敲着宿醉未醒的脑袋,耳中只听得一阵喧哗叫卖声,有人在耳边细细叫着“少爷,少爷。”
马车摇摇晃晃的,停了下来。
他彻底清醒了,掀开帘布看了看,阳光洒进车厢,微微有些刺眼。
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中间,身着长襟短褂的汉子匆匆来去。
路旁摆着一些小摊,有人高声叫卖:“卖糖饼喽,上好红糖、花生、芝麻,卖糖饼喽……”
“豆腐脑,热腾腾的豆腐脑。”
“烧饼、油条……”
“卖报,卖报,新一期的浙江官报……”
小蘑菇年方二八,正是豆蔻年华,明明是个侍女,却作小厮打扮。
一身短打十分利索,听到车内动静,立即探出蓬松松的蘑菇头,脸上挤满了笑,问道:“少爷,要不要吃碗豆花醒醒嘴?”
“没胃口,苏堤到了吗?”
杨林叹了一口气,这些天他一直没有接受自己来到另一个世界的事实。
这里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更没有网络,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消磨这漫长的日夜。
唯一还有点念想的,就是外面那些还没有经过工业化摧残的风景,说起来,比起后世要美上许多。
人家是望景怀古,他是看着风景怀念未来,可惜,终究是回不去了。
好在家中有钱,这个身体的老爹杨守诚是江浙地区小有名气的药商,并且在杭州就有几个药铺和医馆,生意做得还蛮大,倒不会少了他的花用。
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如果重生到……
杨林扫了一眼马车旁边经过的几个瑟瑟缩缩面黄肌瘦的汉子一眼,目光停留在伤痕脓包密布的沾泥赤脚上,忍不住就打了个寒颤。
话说回来,自己认为这没有电脑、没有网络、没有游戏的日子简直生不如死。
在别人看来,自己身着绸缎,脚踏棉鞋……天气微暖的日子,还烤着红泥小火炉,那就是活在天堂中了。
所以说,人不能不知足。
重活一世,还活成这般纨绔子弟的样子,已经是上辈子祖上不知道烧了多少高香。
小蘑菇摇了摇头,掂起脚尖探着脑袋望了望,就有些垂头丧气:“少爷,今天去不成了,连日春雨,堤上都是泥水……
要不,咱远远的看上两眼,等傍晚的时候去夕照山,看看雷峰塔?”
“行吧,转道去定胜楼。
昨天喝得不尽兴,香莲妹子的《送别》唱得虽然差了一点韵味,少了一些人生经历。但是她嗓子好,唱什么都好听。”
千古销魂,惟别而已。
杨林告别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一个世界,想到另一个世界的亲人,他就心如刀绞。
就算是锦衣玉食的,终日浪荡悠闲,短时间内也调整不过来。
“好咧。”小蘑菇高声答应,眉花眼笑的头前带路。
有得吃,她是最喜欢了。
顺手掏出几个铜子买了一张小报,递给杨林,就赶着马车转道离开。
她知道,自家少爷前段时间改了性子,凝香苑去得少了。
去了也基本不过夜,只是喝酒,每天都喝得五迷三道的,清醒时间极少。
最奇怪的是,本来一读书看报就头疼万分,直呼无聊的少爷,竟然关心起了时事。
新出的报纸那是一张也不愿错过。
明明看得十分吃力,估计连字都不能认全,可是看那样子却十分认真,真是逐字逐句的在研读啊。
要早有这份心劲,也不至于挨了老爷那么多次的毒打。
小丫头偷偷的瞄了一眼自家少爷,嘴角抿起一丝弧度,又怕被车厢里看书的少爷现自己在偷笑,掩饰的抬手遮住半拉小脸,摸了摸圆滚滚的蘑茹头。
……
繁体字看得很是吃力,杨林尽力克服,连蒙带猜的,也能看得懂。
这篇《洋务局照会日领事将滋事日商拘回惩治并请饬各日商店铺一并迁往租界文》讲的是国际关系。
说的是日本人不满足于租界地区,把触手伸向了其他地区,大建商铺,与国人争利。
这不,引起了某些民间爱国人士的公愤……
于是,政策出台了。
要把他们赶回租界去。
《绍兴、诸暨县近三年禁烟表》,这是杭州镇守使张子阳统计的数据,主要是为了大力打击鸦片生意,号召国人抵御毒害……
在报纸的最后,杨林还看到一则小小的悬赏消息。
[宣统二年三月十八,未时三刻,诸姓士绅联随从三十一人,行至杭州西郊野狗岭,遇刺,货物被毁,死十七人,诸姓士绅连中三枪,当场殒命。
据目击者言,刺客擅使双枪,腿法便捷,身形短悍,疑似负伤而逃……有知情密报镇守府,因而缉拿归案者,一次性赏给银元八百,决不食言。]
“赏得可真重。”
杨林眉毛跳了跳,他直觉认为,这份悬赏很有些不简单。
单是密报刺客行踪消息,无需捉拿,就能奖八百元。
是不是很重?
这些日子,他已经弄清楚了,银元其实很值钱的。
八百银元什么概念?在杭州城这里,上好地盘的房子可以买两处。
普通务工人员的每月工资只有六个到八个银元,八百银元就等于这些人打工一百个月。
“那个被刺客杀死的诸姓士绅看来是个大人物,被杀之后影响不小。”
可是,单凭报纸上的描述,想要抓到刺客,希望实在是渺茫得很。
什么“擅使双枪,腿法便捷,身形短悍”,除了身形短悍这一条还有点用之外,其他的连面目特点也没有,刺客出手之前应该是隐藏了面目。
“三月十八,那不就是昨天吗?”
杨林心头一动。
“小蘑菇,城外西郊的刺杀事件你听说过没有?”
“怎么没听说,我太清楚了。早上出门时,老爷和太太还一个劲的叮嘱咱们不要惹事,说是外面不太平。”
“说说看。”
“那是诸阎王死了,死得好啊,少爷你是醉酒了,没听到昨天杭州城里响了一晚上的爆竹,跟过年似的。”
小蘑菇眉飞色舞的把脑袋凑了过来,小声说道:“我听阿贵他们说,城里都在传,被刺之人是清帮的大人物,那些杀千刀的全都该死,这是报应……
听说那双枪客就是杀手之王,一路从北杀到南,专门惩治贪官污吏,刺杀为富不仁的奸商和贩卖鸦片的坏蛋。
别看镇守府悬赏很高,还登报拿人,我可以说,凡是有点良心的,决不会去挣这个钱。”
“杀手之王?”
杨林纳闷了,这个年代有杀手之王吗?是不是还有炽天使?
小蘑菇刚刚说有良心的不会挣这个钱,立刻就见到满街都是没良心的。
远处吆五喝六的走过几个汉子,个个面相凶横,敞着襟口,一窝蜂冲进了一家医馆,呯呯咣啷的有声音传出。
这是开始打砸。
紧跟着,就能听到一把声音哭喊:“与我无关,真的与我无关,早早的我就关了门,从来没见过什么刺客……”
杨林眉头一皱,放下手中的报纸,眼神微微阴沉。
他眼尖,从回春堂正门望去,就见吴老医师正躺在地上滚来滚去,嘴角溢血,一个恶汉狠狠拿脚踢他。
吴老医师为人和善,杨林是认识的。
老人家去杨家药材仓库进购药材的时候,特别纠结于药材是否真品,保养是否完好?
最爱说的话就是:“药好,才能治病……治不好病还浪费病人的钱财,与杀人害命毫无区别。”
他进购药材的时候,能挑选一下午,十分惹人嫌弃。
前些日子,杨林在自家仓库拿补药的时候,见过这吴老头。
两人谈起医病治人的理念,很是有些相见恨晚。
“老爷太太交待过,不能惹事,不能惹事……”
小蘑菇连忙在一旁小声提醒,碎碎念着。
杨林定定的看了一会儿,就扭过头。
回头望见街上人流躲闪,来来往往的农夫、商贩也少了……
热热闹闹的叫卖声,也变得低不可闻。
一些店铺正在急急慌慌的关门上栓,叫卖着油条烧饼的小摊贩,也开始支手支脚的收拾东西,就要离开。
这种乱相,杨林从来没有见到过,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
不过,小蘑菇提醒得对,自己如今就是一介纨绔子弟,无拳无勇的。
吃喝玩乐倒是在行,真要出头做些什么,不但会把自己搭进去,还救不了人。
再走过一段路,看到的青衣汉子就更多了,一拨又一拨吵吵嚷嚷,闹得人心惶惶的……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在躲避。
一些衣着光鲜,看看家境不错的家伙,就没有害怕,还有闲心站在一旁指指点点的品头论足,讨论着那刺客杀了人后会在城内歇息,还是已经逃出城去,鸿飞冥冥。
“小蘑菇,你说那刺客还在城里吗?”
杨林注意到,青衣汉子们所搜察的店铺基本上是一些客栈,还有医馆,隐隐就想到些什么。
“放心吧,少爷,他们根本就抓不到人。”
“哦?”
“如果我是那刺客,身上有伤,行动不便的话,肯定不会立即出城,也不会进去这些人来人往的地方。人多眼杂的,风险太大。”
“那你会去哪里?”
杨林诧异不乏赞许的看了小蘑菇一眼,没想到小丫环还挺会换位思考的。
“换做是我嘛,当然得找同伙,不对,是找朋友帮忙。越是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越是好地方。”
小蘑菇微微得意,挺起并不存在的小胸膛,“毕竟,那刺客也不是为了私仇杀人,而是为了大义杀贼。相信会有许多人同情他,甚至帮助他的。”
“就像老爷常说的那样,这个世界虽然不那么令人满意,但也有那么一些人抛头颅、洒热血,愿意为国为民做一些事情。
为民抱薪者,不可冻毙于风雪,他们总有同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