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
依奏惊愕地看着自家前辈那张恬静的、并无半分波澜的脸庞,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前辈在害怕么?”
后者笑了起来,颔道:“是的,我在害怕,从前段时间硬着头皮警告火焱阳必须要打破现状的那一刻开始,再到跟那些苏米尔的长者大放厥词,表示只要一切顺利的话,只需几天时间我就能光复整个北境时,甚至在当下‘初期阶段’已经完成了百分之八十的情况下,我依然很害怕。”
完全从对方身上感觉不到半点恐惧之情的依奏定了定神,困惑道:“但是前辈,您为什么会......”
“为什么会害怕?”
墨檀莞尔一笑,耸肩道:“很简单,因为我本来就是个抗压能力极差的胆小鬼,在说服那些长者毫无保留地支持我,甚至将整个苏米尔方的指挥权拱手相让后,自然会被压的喘不过气来,被苏米尔的命运、成千上万条性命以及包括你在内,每一个人的期待压到喘不过气来。”
依奏并非无法理解墨檀的这番话,毕竟事情正如后者所说,在接手苏米尔的指挥权,成为这场战争实质上的操盘手之一后,墨檀所肩负的担子可想而知会有多么沉重,但出于对前辈堪称盲目的信任,女骑士之前却从未想到过这一点。
她懂得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道理,却下意识地忽略了有能力的人本身是怎么想的。
“我......我很抱歉,前辈......”
看着墨檀那双平静柔和的眸子,依奏忽然现自己其实从未真正了解过面前这个被自己叫了好几个月‘前辈’的年轻男子,然后却是莫名其妙地道了个歉。
直到难之又难地察觉到隐藏在对方眼中的那抹疲惫与惶恐,依奏才现这个一直在被自己依赖,一直在被自己无条件信任的前辈其实并没有那么高大。
在一分钟前的女骑士眼里,旁边坐着的还是一个善于运筹帷幄,能够轻描淡写地于战场上翻云覆雨,谈笑间什么玩意儿都能给整灰飞烟灭的、智计百出决胜千里的绝艳天才。
然而一分钟后的现在,同样是那个前辈,在依奏眼中却变成了一个总是被命运的洪流推到前台,明明不想肩负任何东西,却只能为了一些连逃避余地都不存在的责任疲于奔命,被自己那份才华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疲惫而憔悴的普通人。
而这个被过去自己所不齿的,甘于平庸、毫无进取之心的人却不得不坐在现在这个位置,禅精竭虑地逼自己打赢一场无比艰苦的仗。
因为没有人能取代他。
因为此时此刻位于此地的他,是独一无二的。
是在自己有能力做些什么的时候选择无动于衷,并在事后饱受良心的折磨?亦或是揽过这份过于沉重的责任,艰难地背负着远超自己承受能力的事物蹒跚前行?
摆在他面前的选择从来就没有公平过,恐怕当时在米莎郡时也是如此。
沉默中,依奏轻咬着下唇,忽然为之前只关注前辈那一场又一场奇迹般的胜利,却从未多想过那些胜利背后究竟是什么的自己感到羞愧。
女骑士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眼中那已经不再高大,却感觉距离更近了些的男人,又深深地垂下了头。
【前辈的肩膀,一直都那么单薄么?】
依奏为自己的迟钝而感到震惊,然后忽然想起了讨伐军出前自己和忘语殿下某次聊天时的场景。
“啊,你说黑梵呀......”
面对把墨檀当做偶像拼命打探有关于米莎郡一役内情的依奏,语宸却露出了有些让人难以琢磨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摇了摇头,轻笑道:“他没有你想得那么伟大啦,只是没办法对那些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无动于衷,逼着自己去做那些我们做不到的事罢了。”
当时的女骑士并没有办法理解这句话,但她现在觉得自己似乎多少能体会到一点点了。
而这一点点就足以让她感到动摇了。
在某个瞬间,依奏甚至产生了一种不切实际的、毫无逻辑的、宛若神经错乱般的冲动,那就是用一记干脆利落的手刀把墨檀打晕,然后将他带离北境,扔回光之都陪忘语殿下逛街去,仿佛那才应该是真正适合他的生活。
结果身为当事人的墨檀却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对沉默了好半天的依奏讪笑道:“那什么,别想太多,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过度神化我罢了。”
“诶?”
依奏先是一愣,然后愕然道:“是这样么?”
墨檀哭笑不得地看着面前那表情五味杂陈的女骑士,摊手道:“当然是这样啊,怂归怂,慌归慌,但该做的事还是得继续做,我这人虽然没什么优点,但心态其实一直都还可以的。”
依奏抿了抿嘴,低声道:“那您刚才说自己害怕是......”
“字面意思,不过有很多事就算害怕也没有用,该面对还是要面对的。”
墨檀轻轻敲了两下红茶的杯沿,喃喃道:“况且,我能坦然直面眼前的恐惧,是因为我曾见到过更加令人恐惧的事物,相比较而言的话,这种程度其实并不算什么,仅仅只是做正确的事罢了。”
依奏有些困惑地歪了歪头:“正确的事?”
“没错,不再患得患失,而是去做自己从一开始就知道该怎么做的事。”
墨檀一边飞快地统合着陆续刷新在自己消息栏中的情报,一边垂眸扫视着面前的沙盘,三边轻笑道:“举个简单的例子,往前走一步这种事绝大多数人都可以做到,但如果把场景变成一个没有退路、只有一条狭窄通路的万丈深渊,就会有人在明知道往前走才是正途的前提下踌躇不前,而在我们将种种要素一一精炼后就会现,其实选择无非只有‘往前走’和‘原地犹豫’两种,你觉得哪个是正确的呢?”
“往前走。”
依奏想都没想,立刻不暇思索地给出了挑不出毛病的回答。
“没错。”
墨檀微微颔,肯定道:“这是一个非常容易得出结论的正确答案,而我则是一个很容易患得患失的人,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就我个人而言的最佳办法就是跳过思考过程,直接去选那个显而易见的正确选项,并将其付诸于行动。”
依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比如这场战争,在我眼里,自己和那些长者相比更有可能获得胜利,所以我便要过了指挥权,尽可能不去思考那些会动摇我的要素。”
墨檀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解释道:“而根据我所掌握的情报,时至现在已经无限接近于完成的第一阶段是所有办法中最稳妥、性价比最高的选择,所以我便尽力做出了一系列计划并付诸行动,不去从战略角度之外考虑计划失败了会怎样,大家失望的表情是什么样,会有多少人因为我而失去生命。”
依奏用力点了点头,钦佩地看着墨檀:“前辈您真的很厉害!”
“厉害?”
墨檀哑然失笑,摇头道:“不,恰恰相反,我这种行为只是逃避罢了,对于那些意志坚定的人来说根本就是画蛇添足。”
依奏默默摇了摇头,语气分外坚定:“这是前辈的智慧。”
“不,这是庸人的哲学。”
墨檀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然后目光有些出神地望向那扇正对着圣教联合方向开......或者说是他自以为是正对着圣教联合方向开着的窗户,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嘟囔道:“只是有些事......并非哲学或智慧这种东西能够解决的......”
“前辈?”
依奏有些忐忑地看着墨檀。
“咳,没事。”
墨檀轻咳了一声,然后便站起身来,赶在依奏动手前自己从行囊中取出了一件暖和的斗篷披在肩上,淡淡地说道:“我们走吧。”
“去哪里,前辈?”
“去做正确的事。”
“是!”
......
四十分钟后
游戏时间PM11:58
苏米尔主峰北侧,山腰处
“一千三百名战士、九百名最差也是取得了‘风语’称号的祭司、四百霜狼骑士、五百主修恢复魔法的萨满。”
老态龙钟的兽人长者蒙多·磐负手站在坡地边缘一层厚厚的积雪上,看着不远处那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第一战争序列】,轻声道:“再加上我这个天赋不足,一大把年纪依然无法迈入半步传说的大祭司,已经是整个圣山除了平民和伤员外所能拿出的全部人手了。”
与他并肩而立的墨檀紧了紧肩上的斗篷,微微颔道:“这是一份沉重的信任。”
“很高兴你能这么说,黑梵牧师,因为事实正是如此,这是一份非常非常沉重的信任,沉重到......就连我这个投了赞成票的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蒙多露出了一个慈祥的、皱皱巴巴的笑容,深吸了一口苏米尔那冰冷而稀薄的空气,轻轻拍了拍墨檀的肩膀:“说实话,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长者议会之前那头脑一热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尽管从蒙多·磐的个人角度来说,他愿意相信自己那个小学徒的朋友。”
站在墨檀背后的依奏皱了皱鼻子,但却并没有说什么。
“我们都在做自己觉得对的事。”
墨檀耸了耸肩,似乎并没有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的意思,然后看了一眼视野角落处的系统时间,轻声道:“还有五分钟,蒙多先生,您应该已经告诉大家要遵从那些‘传令官’的话了吧?”
后者缓缓点头:“是的,尽管有些人颇有微词,但他们终究还是不敢违抗一位长者的命令。”
“很好。”
墨檀简短地应了一句,然后拿起一枚哨子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一下,不消片刻,一直通体雪白的巨狼便宛若幽灵般从黑暗中走出,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墨檀身侧,低头蹭了蹭他的脚踝,呜噜呜噜地叫了两声。
“这个漂亮的女孩是谁?”
蒙多有些意外地看着墨檀身旁这匹英姿飒爽的座狼,皱眉道:“她似乎并不是苏米尔这边的品种。”
“她来自火爪氏族,身上有一些不大不小的秘密,嘿,好久不见了小白。”
墨檀动作娴熟地跨上了座狼小白的背后,轻轻挠了挠后者的耳朵,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将注意力转移到视野中那总计六排的对话框——
‘现在是游戏时间AM00:03,我宣布【换家】阶段开始,从现在起,按原计划拆分队列逐步撤出苏米尔主峰控制区,全程隐秘行动,收到回复1。’
下一秒——
‘1’*17
‘好的黑梵大佬!’*1
‘111111(黑梵大佬我错了我错了)’*1
‘出。’
......
同一时间
沙文帝国,王都特洛恩,罪爵邸书房
“墨......”
摇曳的魔晶灯旁,塞德里克死死地攥着手中那张雪白的信纸,面色苍白地看着书桌后那身形被映得忽明忽暗的男子,颤声道:“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早已被晋升为世袭伯爵,比塞德里克提前整整两天收到了某条消息的罪爵无声地叹了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摇头道:“听着,我的朋友,我很想告诉你这并不是真的,但你必须正视这个事实,亚瑟他确实已经离开了,而且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只是我,还有加洛斯大公、加拉哈特元帅、纳法里奥侯爵、佛赛大公、米兰达侯爵、柏金斯侯爵、穆迪伯爵以及......你的父亲迪戈里侯爵。”
塞德里克的身形一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友人,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塞德。”
墨轻呼了一口气,沉声道:“当然,亚瑟的父亲,也就是我们的陛下也知道了这件事。”
塞德里克仿佛丢了魂似的瘫坐在椅子上,过了好一会人才喃喃道:“既然......既然父亲和陛下都已经知道了......知道了亚瑟的事......你为什么还要特意把我叫来?”
“打起精神来,塞德。”
罪爵那张面具后的眸子微微眯起,沉声道:“仔细看看我给你的这封信,尤其是中间偏后的几段。”
“中......中间偏后......”
“对,准确的说,是有关于那个刺杀了亚瑟的人......因为某种不可思议的理由离奇逃逸那几段。”
第七百九十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