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宁为元灵芷在位时的年号,定宁元年=长乐二十六年)
定宁二年七月,扶离大旱。
太师府书房之内,白景真看着桌案上自各地送来的、雪花一样堆叠着的书信,眉心不受控地皱成了一团。
这大旱是从五月开始的,初时只在距上京百十里的东郡,待到六月,便已向南存存蔓延至了南省,如今是七月初秋,那大旱已然吞噬了大半个南省。
池湖见底、江河断流,便连南省向来最为葱郁的青陇山都枯黄去了一半。
南省各郡守们先前囤积下来的水粮早就耗得空了,一封又一封的奏疏闯入朝堂,却又统统被那端坐在九五之位上的女帝,以「此旱尚不成灾,且近来国库空虚,朝廷无余力拨银放粮」为由打了回来。
是了,这群久居于京城富贵温柔乡的贵人们,哪里能知道京外的旱情有多可怕啊。
青年如是想着,一面转头扫了眼窗外,院中池水在这晴空烈日之下泛起粼粼波光,池中游弋着的锦鲤偶尔翻腾着扑出几朵散碎的花。
他心中忽的有些烦躁。
这就是京城,永远繁华喧闹、可以浑然不顾京外百姓们死活的京城。
常年生在这三丈城墙里的人,是不会清楚城外究竟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的。仟千仦哾
最早生出旱情的东郡,这会早已成了那名副其实的「人间炼狱」。
断流的河道露出了龟裂的沙地,干涸的湖底累满了鱼虾的尸体,因着这连月的大旱,那些死去的鱼虾甚至来不及腐烂,就被烈日烤灼成了干儿,一碰便落下满地的碎屑。
饿死的渴死的病死的人不计其数,人们来不及处理那些尸身,就将之随意丢弃在就近的某一处空地。
田中的粮食绝了,林中的野蔬野果也被一应薅了个干净。
久饿之人无力狩猎,即便偶然捡到林中被饿晕了的、半死不活的野味,也未必能寻到可用来烹饪它们的净水。
山林深处的泉眼小潭里或许还存着水,但那却是常人无法踏足的山中禁地。
他听说,许多村子都只剩一两口陈年老井,每天尚能挤出那么三五坛的水了,全村数十口人只靠着这么点清水勉强续命。
有些地方,地里干净得连草根树皮都快挖不出来了,于是有人转眼盯上了那看似可以饱腹的白垩(又称观音土,有虚假的饱腹感,因为不消化,并且吃多了极难排泄,会被憋死)。
现下暂未听人说过哪里出现了「易子而食」,但他估摸着,倘若这旱情仍要似今日这般继续蔓延下去,百姓们早晚会被逼到要去吃人。
白景真抬手按了按自己发痛的眉心,虽说他提前三月便嘱咐小表叔他们在南省囤水囤粮,但时间太紧,仓促之下准备出来的东西,也只能勉强支撑住那受了灾的大半个南省。
甚至,若不是还有银钱源源不断地被他自扶离、西商的交界处截来,他们存的那点水粮,都未必能够支撑这半个南省!
不行,这样下去根本不行。
谁知道这旱情到底几月才会结束!
且大旱之后又极易生出大涝,东郡多川,南省又多出山地,倘若暴旱三四个月后天上陡降大雨,那这两地势必要生出土崩山洪!
不行。
青年抿唇,除了靠着温家与他截来的那些金银,他得再试一次能不能请下来帝王圣旨,顺带另想个活路。
*
「所以,先生您今日上奏,为的也是那东郡南省所谓的「旱情」?」金銮大殿之上,元灵芷阅罢了白景真呈送上来的奏疏,一双秀眉不住地蹙了又蹙。
「回陛下,东郡如今受灾已两月有余,南省大部也遭了殃及。」白
「各地城中的存粮即将耗尽,陛下,若您再不肯拨银放粮,微臣只怕东郡南省要闹得一派饿殍满地、生灵涂炭了!」
「陛下,微臣恳请陛下,放粮赈灾!」青年的字句说得分外铿锵有力,可端坐在那龙椅之内的年轻女帝听罢,却久久不曾言语。
白景真叩在地上等了半晌也不见元灵芷应声,终于忍不住抬首望向那衣着华美的帝王。
在这金尊玉贵的九五之位上坐了一岁春秋,元灵芷显然比从前稳重了不少。
只是这样的稳重仅仅留存于她的言行举止,她本质仍旧是那个极致天真又极致残忍的无知少女。
就比如,眼下她眼中饱含着满满的歉意,而他心中清楚,她这点歉意从来不是对着那些正挨饿受苦的百姓,而是对着他——
元灵芷会因着无法达成他这个「先生」的意愿而伤心难过,满心愧疚,却从不会为了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天下万民们而落下哪怕一滴的泪。
她配不上那个位置,也配不上先帝守了一辈子的江山。
「先生,此事……此事不是朕不想答应您。」元灵芷斟酌着开了口,她的语调被她放得极缓,她的音色也被她压得微微发了沉,「只是国库今年实在空虚得厉害,朝廷一时间当真拿不出那么多钱粮来。」
「今岁西郡增兵,年初时北省又闹了好一阵子的流匪……加上去岁国丧开销大,税收又不如往昔,这、朕这委实筹措不出银子来呀。」
「再者说……先生,朕以为,这灾||情未必就有他们传的那么严重,地方官员们惯来喜好小题大做,并以此多骗些朝廷的钱款,」元灵芷说着漂移了眼神,「先生许是为人蒙骗了。」
「毕竟,朕在京中,也没见着哪里旱成了那个样子。」
白景真绷着唇角,在女帝满是歉意、却又浑然不加在意的言语中缓缓苍白了一张脸。
此时此刻,他忽然想放声大笑。
荒唐。
这简直是荒唐至极!
什么增兵,什么流匪,那分明是元灵薇与路惊鸿两派博弈,互相放出来的、用于争权争银用的靶子!
还有……什么叫为人蒙骗,那旱情眼见着就要烧到上京来了,真正装疯卖傻的,分明是这满殿的朝臣,和那高台上的帝王!
——荒唐!
白景真用力蜷了指头,指尖在掌心压出了几道血痕,他白着面色,仰头凝视着那华服耀目的少女,起身时声线隐隐发了颤。
「既然陛下不愿放粮赈灾。」青年冷笑着牵了唇角,「那微臣便自己来想办法。」
「陛下,微臣今日身子不适,请恕臣殿前失仪之罪——告辞!」
青年垂眼,言讫拂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