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从你今日的表现来看,你倒还没蠢到为娘想象中的那个地步。”萧淑华抱胸,不甚在意地一声轻嗤。
慕诗嫣的心脏却早在她开口说出那句“是担忧而不是难受”的刹那跌入了谷底。
她还以为……娘亲像是张妈妈所说的那样,当真是因为她出嫁了而难受得整夜都不曾入眠呢。
结果……她竟然只是担忧。
她竟然只是忧心她会像从前那样犯蠢!
慕诗嫣不受控制地微微哆嗦了嘴唇,她缩在袖中的指尖发了抖,身上亦阵阵打了颤。
无名的寒意几乎是在一息间便将她彻底包裹,她看着面前身着华服的高傲女人,只觉自己仿若置身于终年不化的森寒冰窟。
——寒凉彻骨。
她果然是……连那仅存的一点希冀都不愿给她留。
其实,她是盼着她终生痛苦,一辈子活在那暗无天日的仇恨与怨怼之间的是吧?
要不然,她怎么会连这么一丁点光亮都不愿意给她留呢?
“……娘,女儿又不是小孩子了,”慕诗嫣扯着唇角苍白笑笑,“哪里还会……哪里还会继续犯什么蠢呢?”
“你最好是永远都别再犯蠢。”萧淑华冷笑着奚落道,“那王府可不比国公府,后院里杂七杂八的糟心事,比之国公府多了不知凡几。”
“加上韵诗这丫头虽然聪明,年龄却终究太小,她能帮上你的忙不算太多,旁的还需你自己仔细注意着点——”
“若你当真不慎犯了错,惹了王爷生气……为娘可是全然救不了你的。”女人说着微抬了下颌,“毕竟国公府离着王府这样远,为娘也是鞭长莫及、无可奈何。”
“听明白了吗?”
“娘,您放心,女儿清楚的。”被萧淑华劈头盖脸一顿告诫的慕诗嫣怔怔点头,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娘亲,好似又比几日前见到的那个要多陌生了几分。
“嗯,你知道便好,行了,我们走吧。”萧淑华颔首,言讫顾自转身步出了暖阁,“我见王爷入府时,面上便已有了两分不耐,想来他今儿在这府中是坐不了多久的。”
“——你且快着些回去,免得王爷他等下再等烦了生气。”
“……好。”慕诗嫣木然应着,她紧紧盯着女人远去的背影,忽的有些窒息。
若说三日前,她看着她娘像是有三分的陌生,待到今日,那陌生便已然长足到了七分。
她好像已快认不得她娘亲的脸了。
她已快认不出她这个娘了。
……多可笑。
慕诗嫣无声大笑起来,她无由来的便觉着两目有些晕眩。
一个癫狂到近乎疯魔的念头骤然便涌入了她的脑海,她突的就不想再去管大房的那对姐妹了,她现在,至少是现在、当下、这一个瞬间——
她想拉着她娘再拉上南安王——
她想拉着他们,让他们陪着她——
一起下地狱去吧。
*
正如萧淑华所料,待到二人回到正厅之时,墨书远果然已等出了满面的不耐。
国公府为墨书远两人办在晌午的归宁宴甚为丰盛合宜,墨书远却只匆匆扒拉了两口,便迫不及待地带着慕诗嫣回了他的南安王府。
由是这场归宁就此无疾而终,任慕诗嫣心中有千万个不甘不愿,此刻也值得跟着墨书远乖乖乘上了那辆回王府的马车。
临别前,张妈妈分外不舍地拉着慕诗嫣叮嘱了一句又一句,后者看着妇人那张年华不再的苍老容颜,心头无端多了些许伤感。
总觉得……经此一别,她便再见不到张妈妈了。
慕诗嫣静静敛下了眉眼,车夫应着墨书远的唤声扬了手中马鞭。
那马车渐行渐远,眨眼化作长街尽头的一粒尘点。
小姐她……也都成了大姑娘了。
妇人满腹怅然地转身迈回了门槛,孰料她未等行上几步,便迎面撞上了款步而来的慕惜辞。
慕大国师端着广袖目光平静,她觑着那脸上皱纹横生、已然见了老态的张玹,悄然叹出了口气来。
真难想象,眼前人曾是在文煜帝手下做事近二十载而无一败绩、扶离天家精心教养出来的顶尖死士。
“你是二婶身边的张妈妈是吗?”小姑娘开了口,声线淡漠而不带分毫的起伏,张玹闻言倏然一愣,随即忙不迭对着慕大国师福了身:“是的,三小姐,您找老奴有什么事?”
“这次倒不是我找你。”慕惜辞不动声色地垂了垂眉眼,“是我爹。”
“国公爷?”张玹听罢不由怔愣愈甚,“他怎会突然寻上了老奴?”
“再者……他若想寻老奴,只管派个丫鬟过来便是,怎的竟请动了您?”
“谁知道呢,许是有关二婶的罢。”慕大国师吊着眼角说了个浑不在意,“至说为何不随便差个丫鬟……”
“张妈妈,你看,我亲自赶来请你,你尚且不信爹爹他是真的有事寻你,若他再随意遣来个丫鬟,你岂不是要认为那是丫鬟们的恶作剧?”
“总之,爹爹这会确乎是找你有事,眼下他就待在鸿鹄馆的正厅之中——张妈妈,请吧。”
小姑娘话毕,抬手做出个请的姿势,张玹见状只得乖乖低头应了声,继而在慕惜辞的示意之下,率先迈出了步子。
跟在张玹身后的慕大国师步伐不紧不慢,紧锁着妇人背影的杏眸悄然一深。
她今早晨起之后用过早膳,便将先前在文煜帝手中得来的那些物料,并上被“枭”寻到的那两个曾在国公府做过事的稳婆府医,一齐押送去了鸿鹄馆。
她爹看过了那些物料,又听过那几个胆小惜命的供上来的证词,果然当场就动了怒。
奈何彼时慕诗嫣尚未回府,他老人家顾及着二叔与国公府的脸面,这才勉强按捺住心头的那股冲天怒火,硬撑着捱到了现在。
所以,那归宁宴甫一结束,她便立时自发请命地赶了过来。
——当过数十年死士、又作了十数年细作的张玹心思定然细得非比寻常,这若换个寻常丫鬟过来,多半非但不能将她安生带去爹爹面前,反会令她心下生疑。
可这活若是换了她。
小姑娘的眼底静静涌起了波澜——张玹若是死活不从,甚至想要当场逃跑,她大可以一道诀子拍晕了她。
她如是想着,一面掐诀轻身,悄声跟上了张玹。
并待到那鸿鹄馆的屋檐近在咫尺的时候——
陡然抬手,一掌拍去了妇人的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