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湛非鱼离开了,祝峥嵘一个眼神示意,一旁伺候的丫鬟立刻走到门外去了,而此时从内室有脚步声传了出来。
“父亲。”祝峥嵘站起身来,态度恭敬的行礼。
身为镇边侯府的世子,年过半百的祝枭一看便是武将,一双虎目锐利如芒,金刀跨马的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坐下说。”
祝峥嵘拿起一旁的茶壶倒了一杯茶送了过来,这才坐在祝枭的下首之位,“湛非鱼虽然年幼,却很难拉拢。”
刚刚只是一番简短的交谈,前后时间连半个时辰都没有,可祝峥嵘心下已经有了判断,能被顾学士收为弟子,果真有异于常人之处。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更何况我们镇边侯府根本不敢对湛非鱼下杀手。”祝枭声音洪亮,锐利的目光看着坐在下面的儿子。
“峥嵘,你得明白这世间并不是所有人都在意功名利禄,有些人天生就有铮铮铁骨,威逼利诱在他们面前都行不通。”祝枭从知道湛非鱼的为人处世之后,就知道祝峥嵘此行注定是无功而返。
祝峥嵘怔了一瞬,这些年外人看镇边侯府风光无限,可祝峥嵘却明白侯府其实远没有外人想的荣耀,甚至可以说是内忧外患。
杨老将军虽然背负着通敌叛国的罪名,可圣上网开一面并没有对杨家赶尽杀绝,只是收走了杨家的兵权。
但陇右道的兵权大部分都掌控在圣上手中,小部分落在镇边侯手里,可圣上渔翁得利了,军中那些将领就将仇恨放到了镇边侯府,认为是镇边侯陷害的杨老将军,不说投靠效忠,不暗地使绊子就谢天谢地了。
更别提杨家旧部在将军府出事之后都打散了蛰伏起来,这些人一潜伏就是八年之久,直到杨家要起复了才再次冒出头来,这形势对侯府愈加不利。
祝峥嵘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平复着烦躁的情绪,外部不平稳也就罢了,侯府内部同样是明争暗斗。
父亲稳坐世子之位,几个叔叔明面上不敢有异议,私底下却是小动作不断,一个个都想着各自为政,给自己这一房谋好处、谋利益,以防分家之后,自家这一房会吃亏。
眼皮子这般浅,祝峥嵘自六岁懂事后就懒得说什么,倾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么简单直白的道理,叔伯们不是不明白,只是依旧着眼于眼前。
至于同辈的堂兄弟们,那一个个更是跟斗鸡一般,只想着踩着自己上位,他们倒是不敢冒犯父亲,所以这矛头都冲着自己来了,祝峥嵘如今想想都羡慕杨旭和湛非鱼。
前者是杨家独子,杨守成只有这一个儿子,就避免了兄弟阋墙的局面发生,而且杨旭才八岁就被杨守成秘密送去军中历练去了,这便是独子的好处。
至于湛非鱼,祝峥嵘就没见过运气这般好的小姑娘,不过是乡野丫头,按理说这辈子大字都不认识几个,日后寻个乡下农夫成亲,然后整日蓬头垢面的在农田里忙活,在家里洗衣做饭喂养鸡鸭。
可湛非鱼偏偏去了私塾,甚至被顾学士收为弟子,更是得到当今圣上的看重,否则她从哪里得到的禁龙卫令牌,湛非鱼也幸好是个小姑娘,这若是男子,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看着陷入沉思的祝峥嵘,祝枭也没有再责备,“你几个堂兄弟整日都想和你争个高下,你目光局限住了也正常。”
或许是和祝家堂兄弟们争斗的太多,祝峥嵘也认为利益至上,只要许处利益好处,就能拉拢任何人。
“父亲?”收回思绪的祝峥嵘面色晦暗了几分,父亲是说自己眼界短浅吗?自己拉拢湛非鱼难道做错了?
祝枭一针见血的开口:“湛非鱼不是个有野心的人,她舍得把每年十多万的银子送来边关,至少她不爱财。”
这一点即便是祝枭都有些佩服。
身为镇边侯府世子,祝枭从十八岁上战场,到如今年过半百,依旧会领军作战,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深知最困苦的还是那些底层的兵卒,
湛非鱼把这么多银子拿出来犒劳那些伤残后归家的兵卒,不图名不图利,这说明她有一颗赤诚之心。
祝枭想起此前看到过的关于湛非鱼的所有资料,“活字印刷术的功劳归于朝廷和圣上,但真正发现此法的还是湛非鱼,峥嵘,换成是你,你能舍得吗?”
舍得放弃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机会吗?舍得而放弃这天大的功劳?
“我……”祝峥嵘文武双全,即便陇右道地处边关,文风不比江南昌盛,可每每提起活字印刷术,读书人都是赞不绝口,对朝廷对圣上感恩戴德。
尤其是那些寒门子弟,以前为了买一本书要缩衣节食数月,可如今稍微俭省一点花给七八十文就能买到一本书。
祝峥嵘可以想象如果活字印书术是自己想到的,这个美名绝对能记入史册,只要自己不谋逆造反,这活字印刷术就是免死金牌,日后若是出仕为官,便如虎添翼。
至于美人妆每年赚的十多万银子,祝峥嵘即便出身侯府,可他也舍不得,这不是几千两、几万两,而是每年都要捐出十万两。
开遍大庆朝各个州府的美人妆铺子就等于给边关底层兵卒开的,这银子都花到了他们身上,祝峥嵘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自己的私产,那些铺子还有生意每年能赚的也就这个数。
“所以说湛非鱼这样淡泊名利的聪明人,你即便使出浑身解数也不可能拉拢,你此行只会无功而返,甚至会让外界认为镇边侯府已经穷途末路了,加速了侯府的败落消亡。”祝枭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和严肃。
大势所趋之下,镇边侯府做的再多也只是垂死挣扎而已,祝枭对局势看的清楚明白,可惜他这个长子还对侯府抱有希望,所以他才会来镶武县见湛非鱼,却从没想过从侯府出来,依靠自己再打拼出一番新天地。
面色迅速的苍白,祝峥嵘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倏地攥紧成拳头,“父亲,我错了。”
“你以为你几个叔叔为什么会同意你前来镶武县?”提起侯府那几个兄弟,祝枭冷嗤一声,神色极为不屑而鄙夷,“这里是镶武县,是杨家的地盘,你来了便是有去无回!”
“杨家会对我下杀手?”祝峥嵘表情再次一变,看着端坐在上方的父亲,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自己前脚出现在镶武县,父亲后脚就跟了过来。
一开始祝峥嵘只当是祝枭不放心自己,即便是要和湛非鱼谈合作,也该由父亲出面,毕竟父亲才是镇边侯府的世子。
可此刻祝峥嵘才明白原来父亲是为了自己的安全而过来的,但即便心里有一瞬间的慌乱,平复下情绪后,祝峥嵘忍不住开口:“以我对杨家的判断,他们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下手。”
一来是杨家还不曾起复,这个时候动手,牵一发而动全身,说不定会影响整个大局,杨家即便要报复,也不需要急在一时,完全可以等起复之后,牢牢掌控了陇右道的兵权再对镇边侯府出手报复。
可转念一想,祝峥嵘眼睛倏地瞪大了几分,难道是借刀杀人?
看着终于明白的祝峥嵘,祝枭这才笑了起来,声音洪亮,“还不算太蠢,杨守成不出手,不代表那些想要讨好巴结杨家的人不动手,不代表我那几个兄弟不对你下手。”
若是镇边侯府的大公子,镇边侯的嫡长孙死在镶武县,死在杨家人手中,那么圣上出于面子考虑,也要照顾一下镇边侯府,祝峥嵘身上还流淌着一半皇室殷家的血脉呢。
如此一来,即便杨家起复了,因为祝峥嵘的死,圣上对镇边侯府也许会网开一面,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而祝峥嵘用他的死给镇边侯府换回了一条生路,而且他死了,他的堂兄弟们日后才能继承侯府,一箭双雕。
“置之死地而后生,峥嵘,你是时候离开巢穴了。”祝枭灼灼的目光期待的看着面如冠玉的祝峥嵘,三十而立,峥嵘的确该真正的走出镇边侯府去闯荡。
……
湛非鱼并不清楚自己离开后,镇边侯世子竟然也在茶楼里,甚至和祝峥嵘有了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街头巷尾的民谣已经唱起来了,这一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七了,整个丘府的下人也都在为了过年忙忙碌碌着,屋里屋外的打扫一遍,回廊下挂起了大红的灯笼,看着就喜庆。
“先生,吃多了不容易克化。”湛非鱼眼明手快的夹了一个糯米丸子丢到了嘴巴里。
糯米蒸熟了,加上切碎的香菇丁、肉丁还有香葱一类的,最后调上味搓成丸子,放到油锅里一炸,一个个金色圆润,外脆里嫩。
虽然是过年时的菜,可湛非鱼喜欢吃才炸出来的糯米丸子,在灶房里忙碌的何暖就让丫鬟送了一碗过来。
谁知道丘宗羲也是个爱吃的,这不冒尖的一碗丸子两人三下五除二就快吃没了。
丘宗羲冷哼一声,嫌弃的看着吃的脸颊鼓鼓的湛非鱼,“你的尊师重道呢?”
“被狗啃了。”湛非鱼厚脸皮的接了一句。
被堵的丘宗羲无话可说,只能用筷子指着脸皮堪比城墙的湛非鱼,把最后一个糯米丸子给夹起来吃了。
吃过丸子再喝上解油腻的水果茶,湛非鱼没个坐相一般瘫坐在椅子上,“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若有阿暖在,何须肉和竹。”
这打油诗一念出来,丘宗羲这位书画大家嫌弃恨不能堵住耳朵,堂堂小三元就这水准,“就该让顾轻舟看看你这懒散模样。”
丘宗羲嘴上嫌弃,却已在心里想着如何能把何暖这丫鬟留在丘府,这一手好厨艺啊,顾轻舟对这个小弟子还真是够大方的。
吃饱喝足本该睡一觉,湛非鱼发现自己就是天生劳碌命,一咕噜坐直了身体,“先生,你说祝峥嵘还留在镶武县干什么?难道真打算在这里过年不成?他不走,我感觉这个年都过不安生。”
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祝峥嵘甭管是不是君子,可镶武县也算是杨家的地盘,祝峥嵘这一待就是好几天,他不怕,湛非鱼都担心会听到祝峥嵘被刺杀的消息。
“咸吃萝卜淡操心,他都不怕死你怕什么?”丘宗羲一提起镇边侯府祝家就没有好语气,即便他都没见过祝峥嵘,但这并不妨碍他对祝家人的厌恶。
“我这不是担心祝峥嵘被其他人杀了,可这罪名最后落到杨家头上。”湛非鱼揉了揉吃的鼓鼓的小腹,得,每逢佳节胖三节,未来人诚不欺我!
杨守成是个光明磊落的性子,他要对祝峥嵘出手,估计他都没命到镶武县,不过湛非鱼的担忧也不无道理,自从祝峥嵘出现后,镶武县多了多少高手,莫名的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险感。
丘宗羲瞅着人畜无害的湛非鱼,根本不和她兜圈子,“你想做什么?”
“要杀祝峥嵘也没那么容易,可县衙大牢还关着一位呢,这人真的死了,我估计杨旭这辈子都对我心存芥蒂,谁让这人是我下令抓捕的。”湛非鱼一脸无奈的开口,这可是自己要多管闲事,而是未雨绸缪。
丘宗羲面色难看,张氏的确是个麻烦,一想到杨旭那榆木脑袋,丘宗羲叹息一声,“你杨叔下午会过来一趟,这事你们说,老夫懒得管。”
申时,湛非鱼在书房读书时,杨守成果然来了丘府,先过去见了丘宗羲,杨旭很快就能回来了,估计能赶上过年。
被丘宗羲打发过来的杨守成也知道湛非鱼的担忧,“这本是杨家之事,张氏那边我来处理。”
如今的镶武县“战火”似乎一触即发,一旦乱起来,还关押在牢里的张氏的确可能有生命之危。
“杨叔你打算怎么做?”湛非鱼搁下笔问道。
“我昨日见过祝枭。”杨守成这一开口,看着湛非鱼震惊瞪圆的双眼,冷沉肃穆的脸庞上不由露出笑来,“放心,没有打起来。”
这个时间点,杨守成不会轻举妄动,祝枭同样也是如此,更何况不管是当年被诬陷通敌叛国,还是之后张氏的背叛,杨守成都看的清楚明白,说到底不过是“大势所趋”,圣意不可违。
曾经的将军府杨家就是如今的镇边侯府祝家,他们在圣上眼中也只是可以利用的一颗棋子而已,有用时便用,无用时便搁置。
正因为看得透,杨守成和祝枭虽说是敌人,可也没到一见面就厮杀一番,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的地步。
当年杨家出事,祝枭拦住了镇边侯没有对杨家痛下杀手,当然,即便镇边侯想下杀手,杨家同样也不惧,而如今,杨守成也不会对祝家下杀手,但祝家最后的下场那就看圣上的意思。
镇边侯世子竟然也在镶武县!
湛非鱼没有收到消息,就说明祝枭的行踪极其隐秘,他如果不是主动现身,只怕谁都不知道祝枭也在镶武县,“杨叔,祝世子难道打算交出侯府那几个侍卫?”
湛非鱼快速的思考,张氏因为杀人罪名被关押在大牢里。如今这个案子悬而未决,就冲着张氏是杨旭生母的身份,杨守成肯定要保张氏一命。
至少不能让她在杨旭还年幼的时候死去,尤其还会牵扯到湛非鱼。
但要救张氏并不容易,杨家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在盯着,杨守成不可能“徇私枉法”,那么最简单快捷的办法,便是镇边侯府那几个杀人的侍卫主动投案,张氏身上的罪名洗清了,她自然可以无罪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