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嘲讽享受不到天伦之乐的圣上气笑了,一手撑着额头看向大言不惭的顾学士,他连个嘘寒问暖的枕边人都没有,还敢嘲笑儿女成群的自己。
“子女就好比弟子,不在多而在精,老臣就收了小鱼一个弟子,读书启蒙不到三载却已经是小三元。”顾学士平淡的声音里充斥着骄傲和得意。
那些文人大儒倒是收了一连串的弟子,又有什么用?至于孩子……
顾学士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圣上,“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动五六十个死士,可真是有恃无恐。”
一般家族没这么多死士,即便有也不敢全部出动,这五六十的数量,至少是好几个家族联合出手。
在圣上的治下行事还敢如此张狂,这背后绝对有皇子撑腰,而且涉及的还不是一个两个皇子,估计成年的没成年的皇子都掺和了一脚,法不责众而已。
“朕不该把你留在翰林院,你这张嘴就该去御史台。”圣上这话说的咬牙切齿。
一旁的柳公公依旧低着头,可心里却是无比佩服,放眼大庆朝敢如此嘲笑圣上的也只有顾学士了,即便是几位皇子也守着君臣之礼,半点不敢逾越放肆。
当日,淮安府事发后,禁龙卫第一时间就送了消息回来,圣上震怒的摔了杯子,可冷静下来后,却没有让禁龙卫追查。
说到底不过是自欺欺人,不戳破窗户纸,还能粉饰太平。
真的一查到底,若是涉及几个皇子,不单单是皇家的丑闻,圣上也没办法给顾学士和满朝文武一个说法。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之本性,圣上不必较真。”顾学士温声回道,皇子也是人,圣上一日不立储,所有皇子还有满朝文武的心就无法定下来,各种阴谋手段也会层出不穷。
圣上已经五十又三,按理说也该立储了,可一想到淮安府发生的事,这心思立刻就熄灭了。
连个九岁小姑娘都容不下去,而且她还把活字印刷术献给了朝廷,有点银子就想着送去边关,储君若是这样的心胸,大庆朝距离亡国也不远了。
想到这里,圣上瞅着悠哉喝茶的顾学士,莫名的有些嫉妒了,“朕这些年对皇子疏于管教,不过无衍倒是朕一手教养大的。”
提起殷无衍,圣上一扫刚刚的颓败,语气也嘚瑟起来,“放眼大庆朝,朕还没见过能和无衍争锋之人,听说无衍这段时间还在指点你家小弟子功课。”
“年逾弱冠即为老,圣上,殷指挥使该成亲了。”顾学士慢悠悠的开口,毫不客气的插刀,“同年纪的人孩子都满地爬了。”
圣上表情僵硬,一手指着坐下下方的顾学士,“爱卿,你说这话时不该扪心自问一下吗?”
殷无衍已过弱冠,可顾学士已经年逾五旬,迄今还是孤身一人,也就收了湛非鱼一个小弟子而已,他竟然能理直气壮催促无衍成亲,圣上第一次发现风光霁月的老友还有厚颜无耻的一面。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老臣如今心如止水。”顾学士温雅不见皱纹的脸上一派沉静之色。
呵呵冷笑两声,圣上嫌弃的撇撇嘴,“你这话也就骗骗京城那些闺阁女子,朕宁可信天降红雨!”
圣上和殷无衍认识多年,是君臣亦是挚友。
当年谢家娇女一曲凤求凰震惊京城,在外人看来是男有情妾有意,可惜造化弄人,才子佳人最终劳燕分飞。
可圣上却清楚,谢家娇女的确对顾轻舟一见倾心,可他却是流水无情,否则凭着顾轻舟南陵顾氏和金榜状元的身份,何愁娶不到谢家女,说到底不过是不用心而已。
还嫌不够埋汰顾学士,圣上喝了两口茶润嗓子,接着道:“你当年但凡把对小弟子的心思分出十分之一来,如今保管儿女绕膝。”
顾学士对湛非鱼有多好,圣上知道的一清二楚。
以前但凡赏赐,顾学士那都是随意,圣上赏了什么他就收什么,可如今却会挑东西了,但凡小姑娘喜欢的珠宝首饰或者器具玩物,那都是首选。
学士府的库房那更是流水般的东西送去南宣府,啧啧,这老父亲的心态,圣上都没眼看。
等顾学士从宫中离开,而随行的太监还捧着圣上赏赐的礼物,这消息一传出后,京城各个家族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书房。
“湛非鱼张狂的都快把淮安府的天给捅破了,圣上不但不追究还给了赏赐!”忿忿不平的男子看着也就弱冠之年,话里话外都是酸意和不甘,“这幸好是个姑娘,这要是男子,我都要以为那是未来储……”
君字还没说完出来,收到自家祖父和父亲双重警告的眼神,青年满脸憋闷的停了话。
“说你蠢你还真是蠢!”中年男人没好气的瞪着小儿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恼火和烦躁,他和顾学士是同年,可如今一个是一品大学士,圣上的心腹大臣,自己却只是三品的侍郎。
本来还想着顾学士即便官运亨通又如何?孤家寡人一个,自己却有三儿两女,小儿子今年过了乡试,再读几年书妥妥的进士出身。
可如今想到顾学士的弟子,再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小儿子,男人一声长叹,果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被骂的青年不满的看着自家严厉的老父亲,随后看向端坐在主位上的老爷子,“祖父,我爹这是干不过顾学士,所以处处看我不顺眼,拿我撒气呢。”
想当初自己不过因为酒后和人动手了,结果被他老爹那鞭子抽了一顿,足足躺了半个月才能下床,自己要像湛非鱼这般,他老爹还不把他活活打死。
摸了摸白胡须,老者笑了起来,面容慈祥不见半点严厉苛责,“四十八具尸体挂在城墙上,这即便是皇子所为,估计也逃不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话,你认为湛非鱼能比皇子更尊贵?”
呃……青年愣了一下,圣上就算爱屋及乌,可湛非鱼一个外人也不会越过宫中的皇子公主。
看着犯蠢的儿子,中年男人冷嗤一声,“御史台连个折子都没有,你当顾学士能一手遮天吗?那是因为淮安府这事错不在湛非鱼!”
至于错在谁身上?御史台不敢上折子,圣上粉饰太平,但凡有脑子的都能猜到,圣上给顾学士赏赐,那不是包庇纵容湛非鱼,那是在弥补,是在给一群皇子们善后。
足足愣了半晌,消化了这内幕消息后,青年笑的无比谄媚,“爹,宫里那几位吃饱了撑着和一个小姑娘过不去?”
湛非鱼虽然是顾学士的弟子,又是南宣府小三元,可京城这些世家、官宦子弟真没人会嫉妒,谁让她是个姑娘家,和一个小姑娘较劲赢了都不光彩。
看着虚心求教的孙子,老者笑着给他解惑,“顾学士是孤臣,可湛非鱼却不是,她虽年幼,但过几年也要及笄了,不管是宫里那几位皇子,还是京城那些适龄男子,你认为他们会眼睁睁的看着湛非鱼嫁去自己敌对的家族?”
娶了湛非鱼那就等于得到了顾学士的支持,能瞬间收拢朝中一半的文官,而湛非鱼接二连三的给军中送银子,朝中武将即便不会如顾学士这般,但也会给予庇护,至少不会为敌。
刚刚还忿恨不平的青年面色一白,沉默半晌后喃喃开口:“所以得不到就宁可毁掉,这可是一条命。”
与其放任湛非鱼成长起来然后嫁给他人成为政敌的助力,不如把危险扼杀在摇篮之中,而且几个皇子一起出手,顾学士即便要报复也无从出手。
而且一旦顾学士动手了,势必会引起圣上的反感,毕竟他要对付的是皇子,是圣上的子嗣,顾学士失去了圣心就不足为惧。
几位皇子就可以把自己的人推上翰林院大学士的位置,培植属于自己的党羽势力,湛非鱼也好,顾学士也罢,对几位皇子而言就是立储之路上的绊脚石,除之而后快!
他日鹿死谁手就看个人的本事!否则如今圣上兵权在手,文官以顾学士为首,几位皇子纵然使出浑身解数,也拉拢不到得力的大臣为自己所用,至于那些末流小官,拉拢了也不顶事。
圣上不立储,皇子心不安,对湛非鱼下杀手可以说是个试探也是必然。
“湛非鱼还挺无辜的。”青年表情讪讪的开口,忽然明白了何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老者认同的点点头,笑着问道:“你此刻可明白圣上重赏顾学士的用意了?是在弥补,也是在敲打宫里那几位。”
“祖父,圣上皇权在握,宫里那几位就算着急也不能对无辜之人下杀手,这也太……”青年还记得谨言慎行四个字,他身为臣子不能评价皇子,可年轻的脸庞上满是不屑和鄙夷。
“德不配位,所以圣上才不会立储。”老者再次笑了起来。
或许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宫里几位着急,却也不想想自己可能当得起储君之位,他们联手对湛非鱼下杀手就是走的最臭的一步棋。
入夜的学士府一片安静,回廊屋檐下悬挂的灯笼散发出的光亮让偌大的府邸显得温暖明亮了几分。
老管家剪了蜡烛芯,书房里顿时明亮了几分,“老爷,不让小姐回京城吗?”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留在这犄角旮旯里干什么。”头也不抬的开口,顾学士继续蘸墨写字。
放眼大庆朝,估计也就老爷敢说京城是犄角旮旯。
知道老管家是担心湛非鱼的安全,顾学士搁下笔,把信笺放到一旁用镇纸压住,嘲讽之色自眼中闪过,“放心吧,宫里那几位敢试探一次可不敢第二次,圣上也不会允许。”
今日他们敢对小姑娘下杀手,那来日必定也会对圣上动手,顾学士沉思着,想起和圣上这些年的点点滴滴,这一位的确称得上是仁君明君,可惜啊,子不肖父。
半晌后,顾学士似乎有了什么决定,再次提起笔,可足足等了一刻钟之后才落笔,纸上也只有一句话而已,“送去淮安府交给殷无衍。”
“是。”一道身影自暗中现身,接过信笺收好便离开了书房,黑色的身影瞬间和夜色融合在一起。
……
殷暅皇长子的身份,淮安府的普通人不知晓,可该知道的几人自然是知道的。
对于湛非鱼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吓走了殷暅,这也导致兴隆客栈这小院成了禁地一般,再无一人敢登门。
“十月风清秋月明,黄叶卷地寒鸦惊。”树下,湛非鱼卡壳了,抬头瞅着被风吹卷起的落叶,皱着眉头继续冥思苦想后两句。
“得,胖丫头,这两句你都念叨一早上了,耳朵都生出茧子了。”重光嘲笑的看着苦着脸的湛非鱼,“要不要我抓几只白鹤给你放飞一下?”
猛地转过头来,湛非鱼恶狠狠的瞪着坐石凳上的重光,自己写不出诗的最大原因就是重光叔太吵。
“我出去逛逛,不打扰你。”重光双手负在身后慢悠悠的往院子门外走,装模作样的吟道:“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诗情那诗情……”
气结!湛非鱼抬手把掉头发上的落叶给揪了下来,蹬蹬蹬的回屋了,“大哥哥,早晨那策问我还有点不理解……”
屋子里,殷无衍看着跑进来的小姑娘,垂在肩头的发梢晃荡着,衬的白嫩嫩的小脸娇俏又可爱,如今还是稚气未脱,可殷无衍清楚再过几年便是娉娉袅袅、豆蔻梢头。
“呀!”看到殷无衍收起的信笺,湛非鱼停了脚步,双眼瞬间瞪圆,“看了不该看的,会不会被灭口?”
殷无衍无奈的看着满脸害怕,双眼却藏着顽劣笑意的小姑娘,刚收起的信直接递到了湛非鱼面前。
“哎,真给我看那?”湛非鱼歪着头笑起来,打开信瞄了一眼,不熟悉的字迹,明显出自书法大家之手,“屈己安民亦圣恩?”
整张信纸上就这一句话,七个字,没有开头也没有落款,湛非鱼把信折好重新放到殷无衍手里,难怪大哥哥给自己看,这没头没尾的根本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