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重华这个人,看上去明明那么冷淡无情,但手掌却温热干燥,掌心里有点常年一线行动磨出来的茧,微微摩擦在吴雩的手背上。
“嗯?”他又问了一遍,追逐着吴雩飘忽的视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虽然是追问,但步重华的口气并不强硬急迫,相反耐心、温和而恳切,给人一种仿佛他们只是两情相悦的小情侣,正头挨着头商量婚事的错觉。
吴雩低着头,终于闷闷道:“……我没怎么想。”
“那你躲着我是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意思。”
茶水间里只听见一长一短的呼吸,半晌步重华轻轻地问:“那咱俩就一点儿名分也没有吗?”
吴雩不吱声,盯着脚下的地面,很久才说:“您是个挺好的领导啊。”
真是够了,吴雩心想,这种油盐不进、装傻充愣的态度应该已经让人恨不得想照脸扇他一巴掌了。
但步重华没有这么做,相反更加地温和,甚至微微低下头将嘴唇贴在吴雩冰凉的脸颊边,小声问:“你是不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考虑对我的看法?”
吴雩从襁褓之后就再也没有跟任何人这么亲近过,他的手满是旧伤,掌心里布满了刀片留下的细碎疤痕,无数次皲裂的十指粗糙不堪。这双手从没有被人这么小心而温情地握住,好像知道它们也会感到疼,会感到冷,会曾经因为恐惧和绝望而抑制不住微微颤。
他咽喉干得痛,想咽一口唾沫,但喉咙里像是堵上了酸涩的硬块。
——如果这时他主动上前,哪怕只上前一步,都会被步重华立刻紧紧拥抱进怀里吧,就像昨夜那绮丽而温暖的梦境一样。
但当午夜钟声敲响时,一切幻境都会褪去,所有伪装都被剥离,人注定要从梦境中醒来;就像灰姑娘跑出王宫,没有南瓜变的马车和燃烧着火炉的家,她只能强迫自己冲进未知的、残忍的现实。
“……不需要。”吴雩垂着眼睛,沙哑地说:“我对您没有什么想法,但可能曾经给您造成过某些……误会。我其实……”
步重华脸色微微地变了。
就在这时门外脚步蹬蹬蹬响,迅速由远而近,王九龄急道:“姓步的!喂,步重华!”
两人闪电般松了手,步重华一回头,只见王九龄呼地推开虚掩的门,倒愣了下:“哎?小吴也在?”
步重华一腔邪火霎时冲上脑顶:“你干什么?!”
“嘿呀你们过会儿再吃饭,快过来办公室。”王九龄没现异样的气氛,急匆匆说:“林炡在几个电商平台同时运行搜索脚本,刚现了人骨头盔的第一个出售广告!”
“——茶马古道,”技术队办公室里,林炡点开一个类似淘宝的新页面,解释道:“因为国货之光的流量比较小,所以搜起来最快,其他几个电商平台还在loadng呢。”
如果说马里亚纳海沟是黑暗版ay,那“茶马古道”就显然是黑暗版淘宝,两者的山寨程度不相上下。但与淘宝不同的是,暗网电商不需要用明亮丰富的美工设计来提高用户黏着度,整个页面白底黑字,最上边是一行加粗大标题:【藏密苯教密宗头骨法器文物尸陀林主藏区亲传有缘者入】,然后是一行小字:【状态:未售】。最下面是几张商品描述图,拍得非常清晰,和当初市局专家根据何星星描述临摹出来的人骨头盔别无二致。
王九龄疑道:“为什么没有价格?”
“有些卖家要先后台私信,私信谈妥了才出价格。”林炡想了想,打了个比方说:“有点像阅后即焚版的旺旺,所以我们很难提取到暗网的聊天记录。”
王九龄不明觉厉,这时电脑叮当几声提示音,林炡精神一振:“来了!alphaay查出人骨头盔关键词,draarkt也有,这帮人网撒得还挺大,连俄罗斯暗网rap都没放过,也太着急出手了吧……等等。”
他光标顿住,只见屏幕右下角的脚本出提示,清清楚楚映在眼底。
“……马里亚纳海沟。”他喃喃道,声音轻而错愕:“有一条买家评价。”
这买家还敢给评价!
在场人人色变,甚至连从进了这办公室起就一直待在角落刻意躲避步重华的吴雩,都全身一震,猝然抬头望来。
只见林炡在键盘上十指如飞,少顷打开马里亚纳海沟网页,空洞狰狞的骷髅头扑面而来,紧接着网页下方赫然出现了一条留言:
【商品状态很好,确为真品无误,但物流较慢,希望下次改进。】
【ratng5stardat28ayrvy宝三】
步重华死死盯着那个rvy,难以言喻的荒谬和怪异感同时涌上心头:“秦川?!”
·
“不可能!”严峫快步走出电梯,语气斩钉截铁:“且不说这小子不会轻易越境,五零二案生时他都已经被一伙武装集团带走了,秦川不可能是杀死年小萍和高宝康的凶手!”
兄弟俩脚步如风,吴雩跟在后面,几次想不引人注意地退回大办公室,都被步重华头都不回地伸手拽回来了:“你怎么知道不可能?年小萍一刀毙命直中心脏,高宝康四分五裂死无线索,连现在躺在解剖台上的陈元量也是干净利落手法专业,杀人者一看就是经验丰富的老手!”
严峫蓦然停在审讯室前,注视着步重华,一字一句道:“因为秦川不是老手。”
步重华双手抱臂。
“秦川这辈子没有亲自动手杀过人,只除了两次,一个是他爸,一个是我。”严峫说:“但他其实并不想杀他爸也不想杀我,导致最后收场都非常狼狈。更重要的是,他对女人有种特殊的情感倾向,不会去伤害年小萍这种手无寸铁的小姑娘。”
步重华摇摇头,大概是放弃跟表兄争执了,不容拒绝地对吴雩打了个手势:“你去监听室。”然后向严峫扬了扬下巴:“到底是不是秦川干的,我们待会就能知道了。”
严峫一摊手,步重华径直推开审讯室门走了进去。
“队长!”
“步支队!”
审讯室里的孟昭、蔡麟等人纷纷站起身,铁椅里那道麻木的影子蓦然一惊,也抬头望来,半边圆胖浮肿的脸暴露在了铁窗外射进来的光线里。
是刁建。
“……怎么?”昔日高高在上的邪教“导师”已经被牢狱之灾迅速摧毁了精神、健康和嗓音,只有尾调的尖利凶狠,还勉强撑着一点架子:“莫名其妙把我从看守所提上来晾了半天,现在连支队长都亲自过来,难道是要直接判我死刑不成?”
步重华站住脚步,隔着一张铁桌,居高临下盯着那张憔悴的脸:“不,你有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
刁建一愣,随即浮起讽刺的笑容:“哦?你们终于查清楚我的冤情,要放我走了是吗?”
他并不是冤枉的,而且已经认罪了,这么说纯粹只是故意恶心人而已。但出乎意料的是步重华只盯着他,淡淡道:“是的,没错。”
刹那间刁建只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现在是取保候审,从今天起就可以离开看守所回家了,恭喜。”
刁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震惊和狂喜同时冲上脑顶,刹那间简直要从铁椅上蹦起来——但紧接着哗啦作响的金属镣铐唤起了他为数不多的清醒,昏暗压抑的审讯室内,所有人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像是在等待什么即将上演的好戏。
“不……不可能,不可能!”刁建脸上肥肉哆嗦着,视线从条子们一张张诡谲叵测的脸上游移来去:“谁帮我申请的取保候审?这种命案,这种命案还能办取保候审?!”
步重华说:“没人帮你申请,我们主动办的。”
“什……什么?什么意思?”
满屋子没人吭声,但刁建陡然现他们彼此暗暗交换的眼神中充满了难以言描的嘲讽,只有唯一的女警孟昭脸上倒有些欲言又止的不忍,然而她还没开口,就被步重华打断了:“没什么意思,你快走吧。”
刁建惊疑不定,只见实习警上前帮他打开手铐,随即将他登记在册的个人物品一一放到桌上,连手机都充满了电,特意放在了他面前。
“……”
“走啊,”步重华一挑眉:“愣着干什么?”
刁建为人极度心狠狡猾,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从不相信天上能白掉馅饼,更不相信步重华会好心免费帮他办这种平时要求爹爹告奶奶狠狠送红包才能办成的取保候审。他哆嗦着站起来,脑子里轰轰至响,因为羁押而浮肿的腿几乎撑不起身体,本能地抓起手机看了眼未接来电和消息。
这是他被捕后,第一次摸到自己的手机。
嗡!嗡!嗡嗡——无数消息争先恐后跳出来,紧接着叮当一声,津海头条新闻更新,跳出一条弹窗:
【津海突!垃圾场现血腥尸块,警方已证实知名学者陈元量被害!】
【杀人凶案全无头绪,警方怀疑与仇杀有关,目前正向全社会征集线索!】
砰!
手机重重摔在桌面上,刁建整个人都在抖,说话时连牙关都出咯吱咯吱的碰响:“陈老死了?”
没有人回答他。
“陈老怎么会死了,到底是谁——不,不可能,他知道陈老不可能说出去,陈老根本没必要说出去……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人?!”
刁建站不住,踉跄一下摔回铁椅里,涣散视线猝然撞上一屋子警察冷漠刻薄的注视,当即狠狠一个激灵,陡然醒悟过来:“你们——你们故意的?!”
“你们找不到凶手,就想把我放出去钓鱼——?!”
步重华吸了口气,转身双手撑在桌沿上,扬起眉角:“现在知道害怕了?”
刁建目眦尽裂,而步重华冷漠的浅色瞳孔里却满是不加掩饰的讥诮。
“那当初向李洪曦请教如何登陆暗网,在茶马古道、alphaay、马里亚纳海沟布人头骷髅广告,以至于把专业杀手当买家从暗网上召来的时候,怎么不感到怕?”
“我、我……”
“两年前把陈元量的头两件人骨法器卖给‘宝三’,通过地下钱庄拿到六十多万黑钱的时候,你知不知道宝三的真实身份是公安部a级通缉犯,那个时候怎么不感觉到怕?”
“我……”刁建一脸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
“现在才害怕已经晚了,你这条小命跟a级通缉犯相比分文不值,能帮我们抓住他,算是你死得其所。”
刁建张着抖的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把他给我扔出去。”步重华转身头也不回地打了个手势:“这个‘饵’还算值钱,派人24小时盯着。”
“是!”
两个刑警上来就拽刁建,然而邪教导师已经崩溃了,像一摊死肉般缩在铁椅里,拽下来就直接软在了地上:“不,你们不能放我走,你们不能放我走!我我我都说,我都说,你们不能放我走!啊啊啊放开我——!!”
刁建疯狂挥舞双手挣脱刑警,在地上连滚带爬,几乎要去抱住步重华裤脚:“你们这是草菅人命!是故意杀人!放开我我都说,我都说,那个凶手不是我招来的,是陈元量!陈元量被灭口是因为只有他认识那个凶手是谁!”
审讯室安静得瘆人,只有刁建在地上不断抽搐,喉咙里出嗬嗬的、杂乱无意义的喘气声。
步重华身影笔直而冷漠,只有眼帘微微垂下来,打量着自己脚边的刁建,就像掌握生杀大权的主宰者俯视脚下那团抽抽噎噎的垃圾,半晌终于淡淡道:
“——你说的凶手,是指‘宝三’?”
刁建绝望地喘着气,在众目睽睽之下张了几次嘴,才费力地挤出声音:“不,不是,这次不是卖给他……是……是‘鲨鱼’。”
步重华眉心一跳。
“‘鲨鱼’从暗网看见人骨头盔,就派了他手下一个绰号‘三七’的掮客来津海要买,那人又恰好跟陈元量是旧识。”刁建颤抖道:“那掮客仗着这层关系把价格压到很低,我们就说不想跟他做这笔生意了,谁知道……谁知道他为了夺走人骨头盔,竟然跑去找那姓郜的小婊|子,然后又杀死了高宝康,现在为灭口又敢杀陈元量!他简直是丧心病狂!”
刑警面面相觑,每个人脸上都是无法掩饰的震惊。
“我们斗不过他,他背后的人是暗网,是鲨鱼,”刁建咽了口唾沫,声线抖得仿佛秋风落叶:“就是马里亚纳海沟的那个‘鲨鱼’!”
单面玻璃外,严峫突然敏感地回过头:“你怎么了?”
吴雩脊背紧贴在墙上,瞳孔急速扩大,脸色森冷苍白,半晌吐出几个字:“没什么。”
严峫打量他片刻,皱起眉问:“你真的没事吧?”
“……”
鲨鱼。
吴雩低下头,注视着自己的双手,无穷无尽冰冷的海水灌进肺部,顺着血管和食道迅速涌上鼻腔——
他看见这双手上沾满了血,十指因用力过度而青筋暴起,正死死抓住一个金碧眼白人的手臂;那白人满头满脸是鲜血混合着泥土,神情狼狈凶狠,手里那把匕刀尖离他眼球不过半寸:
“……包围圈里那个缺口,地下车库那道没锁的门,是你给自己留的,对吧?”
吴雩没有回答,他只能听见记忆中自己嘶哑疲惫的喘息声,远处警笛正穿过滚滚浓烟飞驰而来。
“为什么,嗯?”鲨鱼狠狠一用力,刀尖霎时触到了眼睫,雪亮刀刃上反射出这个世界著名毒枭扭曲的笑容:“——其实你也干过很多不敢被警察现的事,是不是?其实你也有些秘密怕被自己人现,是不是?!”
“告诉我是不是,画——师?!”
嘭!
吴雩猛然力,匕擦脸而过,血光溅起,砍进身后树干数寸!
木屑飞溅中两人同时失去平衡,吴雩一把夺过匕,将鲨鱼狠狠掼在地上,下一秒刀锋抵上咽喉,千钧一之际手臂却被鲨鱼咬牙挡住!
角力双方情势顿转,鲨鱼布满血丝的瞳孔毒蛇般盯着吴雩,突然喘息着笑了起来:“跟我走吧,画师。不管你曾经是谁、做过什么,只有我能给你真正的自由,真正的……”他一字一顿轻柔诱惑,说:“永远的自由。”
吴雩仿佛听到什么极端荒谬的笑话:“就你?”
鲨鱼紧盯着他的眼睛。
“……告诉你一个秘密,他们从来都不是我的‘自己人’。”吴雩断断续续地笑着说,血沫不断从胸腔满溢出嘴角:“我在这世上最恨两种人,第一是毒贩,第二是警察。只有你们都不在了,我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鲨鱼的脸色变了,刀锋在僵持中一分一分渐渐逼近了他的咽喉——
“下地狱去吧。”吴雩眼底里闪烁着复仇的疯狂快意,“下去陪那个死了的我一起。”
“——!”
鲨鱼瞳孔剧张,双手再无力气,眼睁睁望着刀锋向自己咽喉剁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