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手吗,银姐?”
阳光穿过村寨前郁郁葱葱的树梢,落在手机不甚清晰的偷拍照片上,只见书店玻璃门前人来人往,一名衣着普通的年轻人侧对镜头,正摘下墨镜,露出小半侧脸颊。
银姐嫣红饱满的嘴唇露出微许扭曲的笑意,然后收起手机,没有回复那条语音消息,扬头走进了木寨。
——中缅国境线,杨山,塔罗寨。
阳光映照着郁郁葱葱的山野,木楼二层堂屋宽敞凉爽,一名满身叮当银饰的美貌姑娘遍身罗衣,用长长的银壶斟满茶,一杯献给主座上金碧眼的白人,一杯献给客座上戴银边眼镜、相貌十分俊朗儒雅的男子,在接触到对方含笑的目光时不禁微微面颊烧,一双美目大胆地偷瞄了他一眼。
“喜欢?”鲨鱼随口问。
秦川品了口茶,不置可否。
“为了展示我的慷慨,她是你的了。”鲨鱼把茶杯放在手边,一边剪雪茄一边含笑道:“不过你也许要等成功说服万长文先生之后,才能有命回来带她走……你叫什么名字,告诉秦老板?”
美貌少女用一口缅甸话含羞带怯地回答:“我叫阿婷。”
秦川一口茶:“噗!”
鲨鱼:“……”
少女:“……”
所有人:“……”
秦川镇定地抹抹一身水:“实不相瞒,其实我从小就对名字里有停的人过敏,一靠近就好起皮疹,严重时还有上呼吸道充血引的呼吸困难,所以还是算了吧。”
所有人心里同时:这也行?!
美貌少女阿婷无比失望地退下了。
鲨鱼感觉很有趣地上下打量秦川:“你就是因为这奇异的过敏症,才不敢在中国大陆继续待下去的吗?”
秦川面不改色地端起茶杯:“唉,可说呢,谁让中国叫婷婷的美女太多——说到这个。”他突然眉头一皱,岔开话题问:“我这两天一直想提,我们已经在边境线上盘桓了这么久,你的人始终在为偷渡做准备,是不是已经忘记曾经答应给我的佣金了?”
木楼下突然传来高跟鞋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鲨鱼没回答,倏然古怪地一笑。
“你的佣金,”他意味深长道,“应该是送到了。”
两名马仔率先飞奔上楼,左右分开,随即一道凹凸有致的高挑女性身影出现在楼梯口,长束起、皮肤微深,冲秦川一勾性感唇角,扬手丢来一个脏兮兮的布口袋——
啪!
秦川当空接住,触手瞬间心里就已经有了预感。
果然,布袋里装着一个骷髅头盔,内外镶满氧化的藏银和绿松石,在阳光下泛着古老的酱黑色。
“我以为在马里亚纳海沟平台上做生意,下单付钱等送货就行了,没想到就这一个包裹竟然要等半个月?”秦川双手拿着头盔打量片刻,似乎不是很满意:“贵网站的物流速度不行啊。”
“因为我们这次合作的掮客是个废物。”女人迈着两条结实的长腿走来,往鲨鱼张开的臂弯中一倚:“他为了多赚点中间价,没有直接从卖家手里拿货,而是多此一举地弄死了好几个人,引起了警方的注意,导致这个头盔卡在手上送不出来——如果不是我把包裹拿来亲自护送,秦老板,你这趟就真的要打白工了。”
“银姐!”
“银姐!”
马仔纷纷低头招呼,银姐媚态横生地冲秦川一挑眉,鲨鱼顺手在她屁股上一拍。
秦川起身彬彬有礼道:“阿银小姐。”
银姐感兴趣地上下打量秦川,而鲨鱼对真人头骨做成的面具更加好奇,眯起眼睛观察了会儿,忍不住问:“恕我冒昧,秦老板。我为买下这玩意花了很多钱,它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
秦川微笑不语,轻轻将附着在藏银上的泥沙和灰尘拂去,半晌才高深莫测地吐出两个字:“祭祀。”
鲨鱼做了个愿闻详情的手势。
“你听过藏地的传说吗?几百甚至上千年前,犯下咒杀罪过的大喇嘛被灌下水银,剥皮取骨,生前的怨念和法力都集中在人脑中,再被雕上神灵金翅迦楼罗和守护死者的尸陀林主,制成这顶人头法器。每当祭祀需要活人时,大祭司便会取出法器戴在自己头上,这样活人祭品的灵魂便不得不受大祭司的命令,被奉献给神灵——大多数是邪神,接受了贡品的邪神将自愿受到大喇嘛的驱使。”
“如此这般,经过了上千年的杀戮和祭祀之后,人们相信头盔法器拥有神奇的力量,不仅可以将死者的灵魂奉献给神,也可以将其从地狱召唤出来,送往天堂。”
秦川语调微微一顿,望着鲨鱼笑道:“您相信这种说法吗?”
鲨鱼摩挲下巴,眼底里闪烁着倍觉有趣的光,半晌才反问道:“你相信吗?”
秦川笑容更加深了。
“当然不信,因为以上八成都是我自己编的。”他咣当一声把头盔丢回布袋里:“但我店里那些人傻钱多的客户愿意相信,我他妈有什么办法。”
鲨鱼爆出一阵大笑。
“不好意思劳烦阿银小姐跑了一趟。”秦川抱歉道,“小本生意,进货渠道一直不足,只能到处招摇撞骗,您千万见谅。”
银姐笑吟吟坐在鲨鱼腿上,“没关系,本来我潜入大陆也只是为了寻找万长文,帮你只是顺手罢了。”
秦川意外道:“那找到了吗?”
“没有,中国警方对他的通缉极其严密,他自己的老家和他那几个小老婆家里都没有任何消息,不知道正隐姓埋名躲在哪里,也许普天下只有秦老板你才能联系到他人了。”银姐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我这次有另一个意外的收获。”
鲨鱼漫不经心“哦”了声:“什么收获?”
“一个令我难以忘怀的男人。”银姐向他一笑,低头凑近,几乎和鲨鱼面贴着面,姣好的面容浮现出一丝阴冷:
“也许,也是令你难以忘怀的男人。”
鲨鱼的视线钉在她举起的手机屏幕上,灰蓝色的瞳孔霎时紧缩——
“画师。”
秦川从没见过传说中的画师真人,不由向屏幕望去。
这张偷拍的角度并不很好,只见一名年轻男子的侧影伫立在人潮中,被抬手摘下墨镜的动作挡住了大半边脸颊——或许这也正是他没现自己被偷拍的原因。
据说一年前画师的头像曾被放在暗网上通缉,然而几次都很快被网警追踪并删除,导致后来很多人对这位传奇卧底的长相猜测颇多。然而等真看到人才会现,那些猜测大多是错的,画师既不高大威猛,也不面相狡诈;相反放大可以看见他白皙的脸颊皮肤,乌黑的头搭在耳梢上,眉眼间的气质似乎还有一丝沉静和文雅。
鲨鱼瞳孔直勾勾盯着手机,半晌紧绷的肩头才渐渐恢复正常,重新靠回椅背,不动声色地问:“这张照片是谁拍的?”
“一个新人,曾经跟闻劭手下的金杰师出同门,目前是我手下最出色的,”银姐精心描画的眼皮一抬,若笑非笑:“——人才。”
“人才,”鲨鱼感觉很有意思似地重复道。
秦川瞅瞅手机屏幕,又瞅瞅银姐,笑道:“不好意思我孤陋寡闻了。这位倒霉的画师小哥曾经跟阿银小姐是旧识吗?”
鲨鱼漫不经心地拿起雪茄剪:“这就是我认识她很久之前的事了,你问她自己吧。”
银姐扭头向秦川一晃手机:“看着这个人,你能想象他被吊起来打得像死狗一样吗?”
秦川想了想,无法脑补出这个画面,诚实地摇了摇头。
“我能。”银姐眼睛眯起来,涂抹纤长的上下睫毛几乎交错在一起,红唇白齿间轻轻挤出几个字:“因为我见过。”
她抬手轻轻解开了衬衣纽扣。
银姐穿着挽起袖口的宽大衬衣和牛仔短裤,衬衣领口松了三颗扣,开得非常低,弯腰便能露出一片饱满的胸来。此刻那涂满鲜红指甲油的手指一颗一颗将剩余纽扣解开,毫不忌讳周遭的目光,将左侧衣襟向下一拉——
秦川微微一愣。
她左胸内衣下,肋间横着一条宽两三寸的暗红色刀疤,已经形成了弯弯曲曲狰狞可怕的增生。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拿匕斜向上捅的,避开了骨骼和软组织,下的是死手,目标直指心脏。
“这是画师……?”
“不,是另一个男人。”银姐轻声说,露出一丝痉挛似的笑容:“不过他已经死了。”
尘埃在阳光中静止悬浮,反射出微渺的七彩光。手机屏幕上那道身影对着空气,仿佛慢慢变活了,摘下墨镜侧望向她,眼底深处闪烁着难以觉察的讥刺和嘲讽。
是的,银姐想,他当年就是那个样子——
“阿归!”年轻女孩子在罂粟园炙热的阳光下一转身,裙摆扬起飘飞弧度:“我已经跟父亲打好了招呼,你保护我这么多年,一直机警可靠,以后向南边的运货路线就奖赏给你来负责了,高兴吗?”
阳光那么烈,其实当时她也没看清对面那年轻人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她甚至没听出那一贯沉着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
“保护大小姐是我的职责,并不需要奖赏……”
“嘘,”她一根手指按住他的嘴唇,笑道:“你可以叫我阿银。”
漫山遍野的罂粟花在风中泼泼洒洒,她带着挑逗和勾引似地俯身向前,突然视线越过阿归挺拔的肩头,望见远处山坡下一道侧影正注视着她,眼底黑白分明,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芒。
两人视线交触瞬间,他收回了目光,随即谦卑地一欠身,走向丛林深处。
“……大小姐?”
阿银眯起眼睛:“你同乡的那个小兄弟,好像不是很喜欢我?”
现在想来那应该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阿归脸色有变化,虽然只是眨眼间的事,下一刻他已经变回了那张沉稳谨慎、毫无波澜的脸:“大小姐请别介意,他打小在村里就招人嫌,否则也不会在蹲号子的时候被人打得那么惨了。如果您不喜欢,我过阵子就把他打回镇上……”
其实她从一开始就该现,平静的水面下涌动着一丝丝暗流,然而那道罂粟花丛中黑白分明的视线却像一道恶咒,转眼间就将始料未及的噩运带给了他们所有人。
“塞耶东家!塞耶东家!”
“云滇的兵打上来了!”
“安排霍奇森先生快走!快,快走!”
……
阿银仿佛站在虚空中,眼睁睁看着那个焦急、愚蠢、忧心如焚的自己推开手下,从山体内部的密道中快步奔向刑房。
没用的,她知道。
不论自己再如何竭力伸手,都拉不住那踉踉跄跄的背影,头也不回奔向既定的血腥结局。
“阿爸!阿爸!那个条子的卧底呢?!”
刑房里吊着的人几乎认不出模样了,她看见周围人群纷纷让开,最前面的阿归扭头望向自己,手里拿着鞭子,不住喘着粗气,脸色在火把照耀中森白透,眼底密密麻麻全是血丝。
“我就知道是他!我就知道是他!!”她听见自己尖利的声音疯狂大喊:“别让他这么轻易死了!拿来!拿来给我——!”
她从马仔手里夺过注射器,下一刻只听阿归把手放在她肩上,嘶哑颤抖地叫了句:“大小姐。”
她早应该想到的,那个早从十五岁起就被选来保护她的少年,那个悍利俊俏得像烈焰、冷静忍耐得像坚冰一样的少年,这么多年来不论被她怎样调戏勾引、信任重用,都没有主动叫过她一声阿银,也没有露出过这样破釜沉舟般的表情。
“大小姐,”阿归又叫了一句,不知为何极度抖的语调突然稳定下来了,像是所有恐惧都被某种更决绝、更可怖的力量在一瞬间硬生生压平。
下一秒,他突然从后腰拔匕,雪光一闪“扑通!”将吊着那人的绳索砍断,同时钳住她脖颈一把拧到身前,刀锋毫不留情抵在咽喉,血丝一涌而出!
刑房内像泼爆了的油锅,惊呼和怒骂同时炸开!
她看见手下们推搡怒吼,她看见她父亲塞耶被愤怒扭曲的脸。然而在喉咙被压迫导致的极度缺氧中,一切景象很快变成了被胡乱涂抹的色块,在视网膜里蹿成金星,归于黑暗。
“放下武器靠墙!”朦胧中她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嘶哑到极致:“所有人!靠墙!枪踢过来!”
“准备车、汽油、武器,让我带他走!”
“不然我宰了她!”
不然我宰了她——
那困兽般撕裂的怒吼至今回荡在耳畔,整整十年过去,竟然都丝毫没有褪色。
银姐耳膜里嗡嗡作响,但不影响她向秦川勾起长长的、妩媚的眼角。
“不重要了。”她微笑着拉起衣襟说,“我只是觉得那一个已经死了,这一个也不该独活。”
鲨鱼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笑着问:“你是想杀了他吗?”
银姐向他一扭头,长瀑布似地甩出一道弧线,半是挑逗半是故意地:“不可以吗?”
“可以啊。”
银姐似乎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倒“喔?”了声。
“马里亚纳海沟的存在就是为了探索无政府主义之下的绝对自由,因此我一向尊重每个人的自由意志。”鲨鱼颇绅士地一摊手,说:“你的人才,你的恩怨,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两人对视半晌,银姐终于风情万种地媚笑起来,依偎到鲨鱼怀中,在他脸颊印下一吻,然后起身一撩长,还不忘对秦川抛了个火辣的眼神,然后才转身袅袅婷婷地走下了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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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楼前是一条青石路,通向村寨前更加茂密的丛林。银姐的背影顺着那条路远去,渐渐融进了那金灿灿耀眼的日光里,消失不见了。
鲨鱼收回目光,从裤袋里摸出一枚小指甲盖大小的纽扣,拇指轻轻向上一弹,又漫不经心地接住,在指间轻轻摩挲把玩。
可能因为银姐最后那记媚眼实在非常好看,作为这世上最后一个懂得怜香惜玉的男人,秦川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含蓄地问:“火气太大伤身,你不劝她两句?”
鲨鱼慢慢地抽着雪茄,脸上若笑非笑,半晌才突然用两根手指捏着纽扣,往秦川眼前一晃:“猜猜这是谁的?”
那只是一枚普通的乳白色衬衣纽扣,没有任何商标,因为长期携带和擦拭,已经失去了光泽。
秦川已经隐约猜出了答案:“……画师?”
“一年前我受邀途径中国边境,画师以买家接应的身份潜伏到我身边整整三天,期间与警方里应外合,使我在最后一天时被困在了一座重重封锁的大楼里。我在警方赶到之前侥幸找到出口逃脱,画师为了拦住我,从十六楼上撞碎玻璃,当空徒手一跃而下,神兵天降般一刀剁向我头顶,从他衣袖口绷飞出了这枚带血的纽扣。”
“真的是神勇,当时我看着那个人,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如果传说中代表战斗的神灵真的存在,应该就长着他那一张脸吧。”
秦川沉思颔,随后可能是出于职业本能捕捉到了一个细节:“重重封锁的大楼为什么还留着出口?”
“你现了吗?”提到这个鲨鱼似乎变得有一丝愉快:“因为画师的失误。”
——失误。
可能是当过十多年刑警,这平淡的两个字竟然令秦川眉心跳了跳,但他表面倒没什么异样,哦了声问:“画师也会犯错?”
“是人都会犯错。有人因为贪婪,有人因为恐惧,有人因为色|欲,还有的可能只是……”鲨鱼微微一顿,瞳孔里闪烁着意味深长的笑意:“太想自由地活下去。”
秦川眉头一皱。
但鲨鱼没有再多解释。
“我说了,马里亚纳海沟最初创立就是为了探索无边界的自由,所以我尊重每个人的自由意志。如果一个人真的那么想去赴死——”
他望向前方村寨,银姐的越野车队正穿过丛林,向远方起伏的山峦驶去;漫山遍野的交叠丛林映在他瞳底,这位地下世界闻名的大毒枭摊开手,神情似乎有一点遗憾:
“那么我也不会去拦着她。”
秦川与鲨鱼对视,良久后点头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鲨鱼一手捏着雪茄,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向后走去。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去华北?”秦川回头扬声问。
“不用急,再等等!”
暗网老板语气非常悠闲,跟几天前强硬紧急且不容抗拒的态度相比,好似突然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剧变。秦川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只听他头也不回地反问:“如果你即将可能拥有一座金矿,你还会心急火燎去寻找一间银库吗?”
“……””我想找到银库,但也希望能拥有金矿。”鲨鱼手指轻轻一搓将纽扣弹起,又稳稳接住,含笑道:“因为那毕竟……是一座金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