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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Chapter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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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雩一怔。

王主任的嘴立刻气歪了:“嘿——你这姓步的……”

步重华嘭地甩上车门,几个箭步上前,身手快得王主任都没来得及拦,眨眼间就抓住了吴雩手肘:“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吴雩低头解释:“王主任叫我帮痕检提几个物证,待会我自己回去……”

步重华劈手就把吴雩拽了过来,冷冷道:“你的外勤补贴是刑侦还是技术队?”

“……”王主任大怒:“姓步的你看不起谁!许局说从下季度起给我们每人涨津贴,二百块钱呢!”

边上几个痕检员在那一个劲点头,暗自给自家老大加油打气,然而老王只敢在背后对步重华展开人身攻击,当面很容易暴露自己外强内干的怂货本质——步重华连理都没理,盯着吴雩嘲道:“我说的话对你不管用了是不是,嗯?”

他就吃准了吴雩不会当着众人的面变脸,果然两人面对面僵持数秒,只见吴雩咬着犬齿,终于喉咙上下一动:“……对不起,步队。”

步重华没等他再多说一个字,手肘一勾脖颈就把他往吉普车上拽。吴雩一个踉跄差点被他扛起来,推搡间被塞上了副驾座,随即“咣当!”重重甩上了车门。

王主任双手罩在嘴上作喇叭状,义愤填膺谴责:“姓步的你太过分了!”

步重华降下车窗喝道:“给你们涨二百是为了买霸王防脱洗水!”

警用牧马人轰地动,冲下公路,尾气将王主任稀疏的头毛呼地扫起,然后在老王愤怒跳脚的抗议声中绝尘而去。

盘坡公路出口下桥,警车在绿灯亮起时掉头,汇入了晚高峰繁忙的城市主干道。

除了车辆行驶的引擎声之外,驾驶室里空气沉闷,没人出声。仪表盘上的车速显示六十公里每小时,吴雩系着安全带,脊背紧贴在座椅靠背上。

他的样子貌似非常平静,但其实从颈侧到肩背一路都是绷紧的,如果再仔细观察的话,会现连腰都微微有点往前弓——那是经常生活在危险中的人,保护自己的一种本能姿态。

前方直行两公里就是南城区公安分局,吉普却毫无预兆地打灯并线,往左一转。吴雩眼角向身侧一瞟,只见步重华目不斜视地盯着路面,后视镜中映出他刀刻般冷硬的眉眼——从那张据说曾经把整个分局小女生都迷得要死的俊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根本猜不到他心里正打着什么算盘。

“……步队,”终于吴雩赔笑着开了口,若无其事地问:“咱们是不是走错了啊,这好像不是……”

“别演了,这里没其他人。”

吴雩脸上所有表情瞬间消失:“这不是回分局的路,你要带我去哪?”

步重华懒洋洋道:“你猜?”

吴雩二话没说,伸手就按住了车门——但就在同一时间步重华突然油门超车、打灯并线,风驰电掣猛地拐弯,在后车抗议的喇叭声中蹿出马路,一脚刹车稳稳停住,轮胎出刺耳的——滋啦!

吴雩猝不及防往前一倾,抬头怔住了。

——津海市第一人民医院。

步重华解开安全带:“愣着干嘛,等我请你下去?”

“……你来干什么?”

“检查。”

“检查什么?”

步重华这才吝啬地吐出了一个字的答案:“背。”

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步支队长都完全不像是那种春风化雨的、会关心手下身体的上司,他对敌人和对自己人都同样是暴风冻雨,绝不厚此薄彼,这点上到津海市公安局长下到看守所里那个三进宫的小毛贼都深有体会——吴雩动作一下就收住了,果然只见步重华笔直的剑眉略微一挑:“不检查清楚,等你下次有机会再来碰瓷?”

医院大楼前人来人往,所有人经过都回头偷觑这辆涂着津海公安的大suv,只见车里外两个人僵持不下,步重华那一身正气凛然的架势看就知道是刑警,反衬得吴雩倒有点像刚从扫黄打非现场拎出来的犯罪嫌疑人。

吴雩迟疑几秒,深吸一口气,低头说:“是,步支队,麻烦您费心了。不过我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现在已经没事了,您看这医院……”

“这医院怎么?”步重华冷冷道。

“看,快看警察好帅!”“偷偷拍两张别被人现了……”“车里那个也好好看哦真可惜怎么就被抓起来了呢?”“拍一张拍一张!”

窃窃私语从几个方向同时传来,步重华一回头,正撞上有两个女生隔着花坛若无其事地举起了手机。

吴雩:“关于这个费用的问题……”

下一刻他被步重华眼明手快一把拖出车门:“你给我立刻下来!”

“——啧啧啧啧,怎么会摔成这样,小年轻就是登高爬下的不注意。”老副院长扶了扶眼镜,刷刷写下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食指戳着检查单语重心长地道:“幸亏没摔成内伤,否则你家现在就得准备卖房子了——别不当回事,多少人都是撞了车以后活蹦乱跳的,还以为没事,过两天一头栽倒下去,嘿就没救了!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平时都不知道多关注关注大v,多看看科普……”

吴雩低着头坐在医生办公室里,几次想开口都被无情地打断了。

“行了,按时上药注意消毒,不要贪凉不要做剧烈运动,”老副院长终于把检查单往他面前一拍,挥挥手:“回去找你们队长吧。”

“……”吴雩终于无可奈何,接过检查单问:“那缴费的话我是上哪去……”

“缴费?”副院长没当一回事:“不用,你们步支队已经缴过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缴过了?

步重华?

吴雩终于一呆。

暮色四合,夜幕初降,行政办公室外的走廊空空荡荡,雪白墙壁反射着明亮的光。吴雩拿着检查单出来,只见不远处走廊长椅上一道侧影,脚步略微顿住。

——步重华没有走。

公安局业务部门,尤其是刑警支队跑外勤的,因为经常要上本辖区公立医院办手续、开证明、押嫌疑人体检等等,所以跟医生护士们都非常熟悉。步重华作为南城区的支队一把手,来这里就跟回家一样轻车熟路,找副院长打招呼给吴雩插了个队,自己就在办公室外走廊上找了张长椅坐下了,头微微扬起靠在墙壁上,双手插在警裤口袋里,闭着眼睛小憩。

夜幕初降,办公室外这片区域冷冷清清,走廊尽头几个小护士开药经过,羞红着脸窃窃私语,然后又笑着互相打闹走了。

吴雩默立片刻,转身走了过去,停在步重华面前。

睡着了,他想。

睡着不奇怪,步支队再精力充沛得像怪物,也毕竟不是精钢打的,出任务出现场审讯嫌犯一把抓,高强度工作不眠不休二十多个小时当然也会困。

但在这么高强度工作的情况下,他竟然还记得一个初来乍到、面目平庸的手下背上有伤,还能体谅到对方不好直言的难处——他并不像那种人。

吴雩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他略微俯下身,眯起那双淡色的瞳孔,打量这个名义上的上司。

他看过太多事,见过太多人,经历过太多的颠沛流离和无可奈何。像步重华这样的上司他一眼就能看透——精力旺盛,作风锐利,顶尖学府精英出身,个人品德无可挑剔,从骨子里就刻着忠诚而坚定的信仰,是绝对的完美主义者。背景加能力的双重光环让他从一开始就拥有别人望尘莫及的起跑线,未来也理所应当将青云直上,拥有大好前程。

这种完全正面的、毫无瑕疵的精英形象,受到媒体公众的赞誉,基层碎催们的拥戴,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吴雩轻轻垂下眼睫,藉由这一轻微的动作掩饰住了异样——没人能看出那温和的好老人面具下,丑恶隐秘又见不得人的愤恨,正慢慢从灵魂深处一丝丝浮现出来。

凭什么他们的人生就那么顺遂?

凭什么他们的成就和荣耀都聚焦在高光处,而有的人就要在黑暗中苦苦挣扎,铁骨忠心俱被碾碎,热血头颅抛于深渊,连名字都要被埋葬在世人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地狱?

吴雩站起身,颤抖着呼出一口滚烫的气。

步重华并不知道自己遭到了怎样的评价。他似乎睡得很沉,头顶抵着墙壁,呼吸轻微均匀,结实的双肩难得放松垂落,脊梁挺拔得似乎被一把剑给撑住了。

吴雩打消了叫他的念头,准备不出声地转身离开。

但就在这时,他蓦然注意到了这军姿般严正的睡姿,动作微微一凝。

——这么坐着睡觉的人不多,潜意识深处突然蹿出的熟悉感,让他刹那间有些恍惚。

“怎么可能光睡姿就能看出不对来……哎,我到底还有哪里露馅的地方,你说?”

“……”

“说啊你?”

医院走廊安静空旷,步重华无声无息地睁开眼睛,打量站在身前的吴雩。

然而吴雩却没有看到。他略微抬起头,这个动作让深陷的锁骨阴影在灯光下清瘦而明显,他视线涣散在虚空中,瞳孔仿佛凝固住了,听见回答一字字响起,仿佛依然就在耳际:

“——你看这个地方的马仔平时都是什么样,再看看你自己,连睡着都直挺挺的,你站军姿啊?”

“条子把你训练得太好了,怎么能不露馅呢。”

“你看我做什么?”步重华突然开口问。

吴雩整个人无声地一震,猝然低头望来,两人目光隔空对视。

一般来说,天生长相好看的人,因为从小被人容让夸奖惯了,长大后气质上总会有点不同的感觉,或者至少也会更加自信。但吴雩却完全相反,在步重华眼里他都谈不上有气质这种东西——沉默寡言、站姿不直、反应略慢;合影不看镜头,走路喜欢贴墙根,没有墙根的话就贴路边。即便别人点名问他话,他的每句回答也都要犹豫个几秒才能出口,仿佛随时都得小心翼翼地掩饰着,注意着,避免跟任何人产生争执似的。

刚来时那帮毛头小年轻不知道他是个关系户,还曾经拿这个取笑过他,但吴雩从来不生气。他对谁都很友善,对步重华的各种刁难和严厉训斥也从不反抗,温顺到了一种似乎软弱可欺的地步——当然现在步重华知道了,这小子心里大概一直在问候自己家祖宗十八代。

不过这一刻,当他站在医院走廊上,低头望向步重华,毫不掩饰的眼神在眉骨阴影中淬着寒光,眼底布满红丝,犹如血腥利剑出鞘,足以令人心神俱震。

步重华有刹那间以为自己看错了,紧接着吴雩又恢复了那副老样子,微微佝起脖颈含混道:“没看什么。”

“……”步重华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你刚才站那想什么呢?”

吴雩哦了声:“琢磨案子。”

……信你才有鬼!

步重华还要追问,吴雩掩饰地咳了声:“很晚了,队长你不回家?”

确实已经八点多了,步重华站起身,刚要说什么,突然手机铃声打断了他——是廖刚。

“喂老板,我们从刑侦局请来素描专家对何星星的口供进行了具现化,现在他那张简笔画的具体细节已经出来了,我给你看看?”

步重华被这一打岔,没工夫追问吴雩了:“过来。”

廖刚挂断通话,少顷手机嗡一声,传来一张素描板上活灵活现的骷髅头。

之前步重华怀疑过凶手是不是戴了个类似骷髅的面具,何星星在极度惊惧之下,把凶手看成了整一具僵尸。但直到犯罪素描专家的图来之后,他才意识到这玩意与其说是面具,倒不如说是个头盔。

头盔的下半部分是白骨化的前脸,眼眶巨大空洞,鼻腔暴露在外,牙齿部分已经残缺不全。上半部分却从天灵盖截断,于前额、太阳穴左右两侧分别链接着三块长方形的骨头,这三块骨头都略有弧度,头顶骨就盖在这三块骨头上方,乍看上去好似一大一小两顶骨头做的瓜皮帽,上下叠戴在一起。

步重华一线刑警干了十多年,这样式的头盔别说见,连听都没听过,到底是什么玩意?

吴雩突然说:“这个头盔……”

步重华有点意外,只见吴雩盯着画像,错愕道:“我以前见过,这是——”

篝火在乡村夜晚出响亮的噼啪声,男女老少或围坐或跪地,四面八方响起哭泣吟唱般的经文。人头骨在火苗的舔舐中跳跃,舞蹈,白烟缕缕升上夜空,散出香臭混杂在一起的陈年异味……

“是什么?”步重华立刻追问。

“跳大神啊。”

“什么?”

他们两人面面相觑,吴雩迟疑道:“以前乡村驱鬼跳大神啊,津海没有吗?”

“北方跳大神不是这样的,”步重华锋利的眉头锁了起来:“那都是戴上帽子,用彩穗子挡住脸,脸上戴着五颜六色的面具。而且跳大神通常得有两个巫师,分别称‘一神’和‘二神’,还要系铃铛敲鞭鼓,一边唱一边跳……你见过这个人骨头盔?你老家在哪?”

吴雩脸色微僵,有那么几秒钟,步重华觉得他似乎感到非常意外。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唔了声说:“其实我也没亲眼见到过,可能是记错了……”

“到底是哪里?”

他们两人面对面僵持,吴雩看实在混不过,终于呼了口气,小声道:“……看电视上演清宫剧的时候。”

步重华一言不,收起了手机。

吴雩闷不吭声跟在步重华身后,两人走出医院,外面天已经黑了。步重华看看时间,大概在“我送你去最近的地铁站”和“你自己打车吧”中间迟疑了两秒,才问:“你家住哪?”

吴雩立刻:“不用了队长,我住南边,自己坐地铁就行。”

步重华说:“我送你吧。”

“……”

“你背不是受伤了么。”

步重华不太关心人,但一关心就绝对让人心里毛。吴雩下意识地刚想婉拒,步重华却已经转身走向医院大楼前的停车场,头也不回道:“你在这等着,我去把车开过来。”

吴雩僵在原地想:……他其实只是怕我找到借口明天请病假吧。

吴雩内心对步重华这种天生自带高光的人是抵触的,但也不想跟自己的上司那么针锋相对。他来津海之前对未来的设想是,最好能跟所有人都保持一段既没有矛盾纷争的距离,疏离、客气地相处几年,每月按时拿到不错的工资,然后不管是领导高升还是他自己被调离津海,都能称得上是人生中一个比较完美的过渡了。

毕竟他这个年纪,重新融入社会非常困难,找到独自生活的方式会让他感觉比较舒服。

——但步重华却跟他设想中的上级领导不太一样。

步重华这个人,在体制内算是个非常不官僚的上司,但他太年轻敏锐、太锋芒毕露,很容易侵入旁人的安全距离,又有强烈的主宰欲望和支配能力,偶尔会让吴雩感觉非常不舒服。

远处街道车水马龙,华灯初上,吴雩微僵地站在医院大门口,好几次想干脆离开,但又有些迟疑不定。

就在这当口,一辆黑色a6l突然从夜幕中驶进医院大门,无声无息停在门口台阶前,随即驾驶座车窗降下:“吴雩!”

吴雩眉角一跳。

——竟然是林炡。

咔哒车门打开,林炡微笑着看他,夜色中只见眼底熠熠生光:“走,我来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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