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往南而去。
南下千万里。
当那破开云霄的一剑突然悬停静止,御剑女子的婀娜身形终于显现。
她眉眼冷冽,杀气腾腾。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小声呢喃道:“终于到了。”
此刻她脚下大地,已是南唐版图。
南唐是当之无愧的大国,位于南瞻部洲的最南端,偏居一隅,兵戈极少,不见硝烟唯炊烟,年年皆有“极目青青垄麦齐”之丰收景象,恍如南瞻部洲的第一等人间福地。无数儒生士子、商贾豪客纷纷南下,涌入南唐境内。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南唐文风极盛,商贸也繁荣至极,以至于形成了南唐国主与士大夫、巨贾共治天下的罕见格局。
南唐北部水网纵横,南方多丘陵山脉,皆不利于骑兵驰骋。加上南唐水师战力,冠绝南瞻部洲,所以南唐的太平盛世已经延续了整整两百年。
那名女子剑仙一路南下,或御剑凌云,或负剑匣而行,她见到了许多陌生的人和事,与她修行的山上风景,截然不同。
有赤忱佛子,在那风雨之夜,敲着木鱼,唱着佛号,一直前行。
有赴京赶考的书生,在破败古寺里,为披着人皮的精魅温柔画眉。
有年轻道士,在坟茔荒冢之间前行,默念着福生无量天尊。
有嘴唇干裂渗出血丝的中年文官,在河边摆下香案,沙哑诵读《祈雨文》。
有古稀老人登高作赋,老泪纵横。
有一叶扁舟在千里长峡中,顺流直下,有读书人在两岸猿声中,饮酒高歌。
……
以前她觉得,也许不是某人真的有多好,才让她难以释怀,只是自己见过的男子实在太少,等到了山下,就不会再想起他了。
现在她见过了千山万水,见过了三教九流,走过了雄城巨镇,走过了市井巷弄,不知为何,仍是会在呆的时候,次次回过神后,她都要使劲摇晃脑袋。
她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觉得自己应该调头转身,一剑刺死那个马屁精,一了百了。
可她又觉得都御剑南下这么远了,跑来跑去多累啊,再说了走回头路,多无趣。
这不符合本座杀伐果断的风格!
于是她径直南下,不再走走停停歇歇。
她在尚未能够记事的年幼时分,就被莲花峰那位师父从南唐皇宫带去观音座。
她曾听说,南唐的皇宫,是整个南瞻部洲最富丽堂皇的帝王之家。
她的父亲,则是南瞻部洲最富裕的君主。
只不过,她只有一个当皇帝的父亲,南唐国主却有二十余位皇子公主。
每次想到这里,她就觉得有点亏,有些小女儿心态的郁闷,她始终不愿意承认这份心思罢了。
用某人的话说,就是亏到姥姥家了嘛。
然后她来到了一座雄伟巨城的围墙边缘。
它就是南唐国都,鎏京。
世间雄城,皆会设置一座或者数座气势磅礴的阵法,用以庇护城内凡人。
有些强大王朝的善之城,阵法恢弘,玄之又玄,竟然能够在法阵内禁绝术法,绝大部分修士一旦入城,简直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南唐都城临海,不过在西南方还设有一座陪都,名酆城,习惯被老百姓称为酆都。相传远古时代此地曾是冥府入口,九洲所有幽魂,皆从此处去往阴曹地府,入鬼门关,走黄泉路,过奈河桥,喝孟婆汤……不过如今已无人当真。
也许是南唐从帝王将相到贩夫走卒,日子都过得太安稳了,这里的边关武将,连戊守治理边疆都不太上心,更别谈什么开拓版图的野心了,这里的庙堂文臣,人人广袖博带,名士风流,好清谈而轻事功,这里的诸子百家,相处融洽。
黄东来收剑入匣,身形急速下坠,最终落在一处外城墙的墙根。
————
她没有第一时间就去“认祖归宗”,南唐黄室也好,母亲所在的杨氏也罢,黄东来不知为何,可能是自幼就在山上清净修行的缘故,对于这两个有至亲血脉牵连的家族,从来没有太多归属感、认同感。
唯有同父同母的亲哥哥,虽然素未蒙面,但是黄东来最心生亲近。记得在她尚且年幼的时候,当时在莲花峰上得到大圣遗音的认主,莲花峰专程传信给鎏京皇宫。很多事情,她都是很后面很后面才被莲花峰长辈告知,理由多是不希望耽误她的剑道修行,为尘世俗事误了心性。
比如她那位当皇后的娘亲病逝了。
又比如她的哥哥,那位大皇子,曾经假借巡边的名义,擅自来到青峨山外,希望见她这个妹妹一面,结果被阻挡在外头,最后连莲花峰都没见着,只留下一份礼物,是个小布偶,据说是当年妹妹诞生时,他就准备好了的。后来黄东来听一位门中晚辈,聊起哥哥的时候,那女子两眼放光,说黄师叔你的哥哥啊,真是玉树临风,待人接物,温良恭俭,真是位谦谦君子,一点都不像是未来要掌握一个大王朝的权贵男人,倒像是个性情温和的世家书生。
黄东来又听说,这个哥哥,也病死了。
最后在某人打算下山之前,黄东来又听说,南唐皇帝,也就是他她的父亲,因为身体孱弱,风烛残年,已经好几年不理朝政,除了每年一度的社稷大典,极少抛头露面。这意味着什么,显而易见。帝王之家的龙子龙孙,和满朝文武,对此更是心知肚明。
所以黄东来觉得,如果再来一次“又听说”,那么她这辈子,其实再也没有“又听说”的机会了。
她来这里,是为了见那个男人一眼,可是又怕见到他。
最少,她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爹?父皇?皇帝陛下?
黄东来叹了口气,沿着高大巍峨的城墙,缓缓向前行走,漫无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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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一群人擦肩而过,约莫七八号人,多是青壮岁数,也夹杂有两个少年,衣饰都算不得华贵,但相对而言,也是殷实之家的子弟,有人咦了一声,很快各自相视一笑,转身跟在这位被他们惊为天人的美人身后,从背后欣赏她的婀娜身姿,有些胆子大的,还加快步子,想要过过手瘾,若是那女子也是个胆大敢撒泼,不愿忍气吞声的,那就脚底抹油跑路便是,反正总不至于给鎏京外城的巡城衙役抓个现行。
只不过当两人走近了想要伸手,就现那女子已经扭头望来,冰冷眼神跟看死人差不多。
吓得两人下意识就乖乖站定,意识到自己竟然如此不济事,弱了声势,其中一人立即搓着手,嬉皮笑脸道:“小娘子,散步呢,需要帮忙领路吗?”
要说他们胆敢光天化日之下,非礼良家女子,则是太高看他们了,过嘴瘾罢了,撑死了,就是趁着人极少,或是人极多,偷偷抓一把屁股,或是手肘顶一下胸脯,每年元宵灯市或是盛大集市,都少不了他们的身影。当然,不小心撞到铁板的可怜虫也不乏少数,给有些大家闺秀的仆役打得半死,丢死狗一般摔在路边水沟,这种惨况也从来没断过。
黄东来笑问道:“信不信眼珠子给你挖出来?!”
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放着狠话,不吓唬人,反而别有风情。
那些游手好闲的汉子少年,自然无一人当真。
有位少年哈哈笑道:“咋的,姐姐,长得美还不许别人看啦?你以为你跟皇帝老爷一个姓啊?王法是你家的家法?!银子上头写你名字了,还是咋的?如果是……”
他自顾自捧腹大笑,好不容易止住笑声,然后他假装作揖,大声道:“那就恳请姐姐你善心,让我做了驸马爷吧!”
黄东来觉得有趣,似乎有些熟悉这副油腔滑调,并没觉得深恶痛绝,她也没有深思。如果不是这个不知死活的少年插科打诨,先前两人这时候即便还没变瞎子,最少也该躺在地上半死不活了。黄东来破天荒有些“好说话”,笑眯眯道:“南唐境内的银子,都随本座的姓,都是本座的。”
那少年一愣,然后开口大笑,满嘴的腥重口气,“口气恁大!”
黄东来皱了皱眉头,她的心情不太好了。
如果是在青峨山,就会有人胆战心惊,因为这是黄师叔要出剑的迹象啊!
你很好看,我少看一眼,我就跟亏钱似的,心意难平,所以要多看你几眼。
你很好看,我哪怕没办法跟你上床,也要多看你几眼。
这两者皆好色之徒,但性质是不一样的。
到了山下,对于男女之事素来嗤之以鼻的黄东来,逐渐明白了这个道理。
黄东来莫名其妙有些心灰意冷,挥手道:“滚吧,今天本座……”
一个仗着身材魁梧的青壮汉子狞笑道:“臭娘们,老虎不威,你当我是病猫啊?!”
黄东来呵呵笑道:“哦?你给本座一个试试看,不行的话,我当回郎中,替你治一治。”
那人大踏步向前,聪明油滑地给自己找了个“由头”,“你我都是江湖中人,既然你主动邀请切磋,那我就不客气了!”
鎏京城内,严禁武人私斗,但是不禁公开的比武,恰恰相反,鎏京城内有十多家官方认可的大型校武场,每年都会催生出数额巨大的赌注,成为王朝赋税的一部分,极为可观,亦是南唐户部生财有道的一个明证。
黄东来懒得废话,抬起手臂大袖一挥,那人好似被一铁锤扇在脸颊上,整个人腾空旋转不知多少圈,砸在城墙上,瘫软在地,如一大坨烂泥。【零↑九△小↓說△網】
所有人呆若木鸡。
黄东来说道:“本座给他治过病了,只不过这家伙病入膏肓,本座毕竟医术有限,下一位,本座再热热手,多半就能妙手回春了。”
天底下的好人坏人,跟聪明愚蠢与否,一向关系不大。
甚至很多时候,好人正因为是好人,才显得傻,而坏人是因为太聪明,才坏。
那少年咽了咽口水,哭丧着脸道:“女侠!小的多有冒犯,求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这一次根本不见黄东来有所动作,少年就重蹈覆辙,与那壮汉瘫软如泥,在墙脚根那边做了相依为命的难兄难弟。
黄东来笑道:“放你一马?可惜本座不是牧场放马的,否则放你一万匹马都没问题,惜哉惜哉。本座虽然剑法卓群,又喜欢以德服人……”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蓦然停下言语,唯有脸色越来越阴沉。
噼里啪啦,剩余那些登徒子来不及求饶,就摔晕在城墙下,有几人还叠了罗汉。
黄东来继续前行,走着走着,就觉得有些无聊,最后在附近的外城西南城门入了城。
由何处入外城,在鎏京是有讲究说法的,其中以西南门最贫贱,多是贩夫走卒,数量也最大,挑着担子牵驴骡,少有牵马入城之人,更别提马车了。清晨黄昏两个特定时段,拣选人少时分,还会有大量装粪轮车进出,这在别处城门是无法想象的事情。因此西南城门延伸出去的外城坊市,也属于鎏京最下九流的地理位置,操持种种贱业的贫民百姓,别说仕宦门庭,就是没有功名的读书人都不多见。
鎏京的夜夜笙歌,歌舞升平,和西南外城大白天的热闹喧沸,夜间的死寂沉沉,形成鲜明对比,天壤之别。
若是有人能够站在城墙高处,俯瞰外城,这种景象,更加直观。
黄东来一路行去,紧紧皱起的眉头几乎就没有舒展过。并不平整的黄泥街道上,随处可见有人在铲除猪驴粪便,没能管住牲畜的可怜贩子商人,便只好乖乖认罚,交出一笔不大的罚金草草了事。除此之外,人流攒动,衣衫褴褛的乞丐四处乞讨,老幼皆有,还有无数浑身尘土的顽劣稚童,飞快跑动,四处玩耍,撞了人也不怕,做个鬼脸就跑,引来阵阵粗俗不堪的谩骂声。
黄东来一直忍着心头的厌恶,可是走着走着,她突然笑了。
本就引人注目的她,如此嫣然一笑,不知多少男人看花了眼,有人吃痛喊出声,原来是给身边醋味妇人,狠狠拧了胳膊或是腰杆。
黄东来不以为意,抬起头,远方有数只制作粗劣的纸鸢,在空中缓缓随风游曳。
当她凝神望去,修为高如她,就能清晰看到纸鸢的粗糙图案,能够听见纸鸢游荡的哗啦啦声响。
啪一声。
紧紧牵着纸鸢的线,不小心崩断了。
那一刻,黄东来突然红了眼睛。
她有点想家了。
是莲花峰的那个家。
有听话的剑阵,有顽皮的洗面,偶尔还会有顿香喷喷的意外之喜。
在这里好像只有高高的城墙,一墙又一墙。
远方的那个小窝,有很多山,一山又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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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之后,河边有个衣衫破旧的小女孩,蹲在台阶上,哭成了小花猫,手里还死死攥着纸鸢的木头转轮。
孩子身边有位天生丽质的布裙少女,坐在一旁正忙着安慰,说是等姐姐拿到了下月初领的俸禄钱,就一定给孩子买一个漂漂亮亮的崭新纸鸢。
孩子抽了抽鼻子,哽咽道:“小浅姐姐,可那是爹花了好些力气才给我做出来的,我回家肯定要被娘亲揍的,而且……我也心疼死了……”
少女摸着她的小脑袋,柔声道:“不怕不怕,姐姐今晚跟你一起回家,马叔叔那边我来帮你说,而且姐姐保证你娘肯定不打你。”
小女孩使劲胡乱抹了把脸,怯生生道:“那要是娘亲骂我呢……”
少女忍俊不禁,忍住笑意,说道:“也不骂你。”
小女孩破涕为笑,“小浅姐姐最好了!”
少女笑道:“行了,累了吧,听说你都跑了好几条街也没找着,回家之前,姐姐给你买串糖葫芦,不过记得到家之前,把嘴巴擦干净,不许说是姐姐给你买吃的了,看看你这牙齿,给虫子蛀得什么样了。”
小女孩使劲点头:“好的好的!”
少女和稚童的头顶,突然响起一个不太客气的招呼声,“喂!”
叫小浅的少女抬起头,下意识将孩子抱在怀里,后者小心翼翼抬头望去,顿时瞪大眼睛,想说又不敢说的可怜模样。
河边的台阶顶上,站着一位年纪轻轻的背匣女子,容貌生得天仙一般,尤其是让早熟的少女感到自惭形秽。
那女子手里拎着那只断线后失踪的破损纸鸢。
她扬起手中纸鸢,冰冷问道:“小丫头,这是你的?”
少女犹豫了一下,主动摇头说道:“不是。”
小女孩虽然心急也心疼,但终究是没有出声。
正是寻回纸鸢的黄东来,她有些费解为何少女要否认,也懒得计较什么,随手丢下纸鸢后,转身就走,只撂下一句,“破烂玩意,爱要不要。”
很快从黄东来身后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谢谢神仙姐姐。”
黄东来翻了个白眼,没有转头,径直离去。
片刻之后,四处逛荡的黄东来,凑巧又在一个卖糖葫芦的摊子前,遇到了她们俩,少女牵着孩子,孩子拿着失而复得的纸鸢。
两人都满脸惊喜。
黄东来没理睬她们,跟小贩问道:“怎么卖?”
擅长察言观色的小贩一看她就是不省钱的主,立即谄媚笑道:“十文钱一串小的,大的就要收十五文……”
少女有些无奈,孩子童言无忌,疑惑问道:“不是小的五文钱,大的十文钱吗?”
摊贩恼羞成怒,瞪了眼拆台的孩子,不曾想黄东来丢出一锭银子,面无表情道:“都归本座了,你滚吧。”
摊贩手忙脚乱接住那块沉甸甸的的银子,成色极好,官家一等一的雪花纹银!轻轻咬了一口后,然后做梦一般,生怕那位一掷千金的败家土财主后悔,值不了几个钱的摊子也不要了,揣起银子后跑得比谁都快。
少女和孩子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黄东来拔出一串糖葫芦,一屁股坐在摊子后的小板凳上,斜眼瞥了瞥原本正要付钱买糖葫芦的少女,“小的十文钱,大的十五文,爱买不买,不买滚蛋。”
小女孩立即泫然欲泣,乖巧懂事地扯了扯少女的袖子,抬起头眼神示意她不要吃糖葫芦了,还善解人意地微微张开嘴,指了指自己的蛀牙,“呀,小浅姐姐,突然牙疼了。我们回家吧?”
少女揉了揉孩子的脑袋,仍是多掏出五文钱,弯腰一并递给黄东来,笑道:“那我们就买串小的。”
黄东来没好气道:“现在开始,小的不卖了,只卖大的。再加五文钱,拿走。”
小女孩生怕姐姐多花钱,火急火燎道:“小浅姐姐,你还得给刘爷爷买药呢!不许买!买了我也不吃的!”
少女叹了口气,收起那些铜钱,对黄东来歉意笑道:“对不起,我们不买了。”
黄东来望着少女那双干干净净的清澈眼眸,笑道:“无所谓啊,你们随意。”
少女和孩子正要离去,黄东来眼睛一亮,说道:“要不然你们俩来帮我卖糖葫芦,到手的铜钱,咱们对半分。”
姿色清丽如莲花的少女有些犹豫不决,小女孩则不敢自作主张,可怜巴巴望着那些鲜红鲜红的糖葫芦,嘴馋呢。
到最后,闹市上就出现了既赏心悦目又滑稽可笑的一幕,一位少女吆喝贩卖糖葫芦,小女孩帮着大声唱和,剩下一位容貌绝色的年轻女子,板着脸在那里收铜钱。她最终还是听从少女的意见,按照以往的正常价格收钱,若是三串以上,价钱还有优惠。估计是难得有如此美人做生意,许多兜里有点闲钱的男子,都忍不住来此驻足,假借买东西的名义,欣赏风景,磨蹭许久,才买串糖葫芦,大多也不走,就蹲在不远处啃,于是摊子附近,一大堆男人在那里动作整齐地吃着糖葫芦。
最终,入账小七百文钱。所幸也无胆大包天的浪荡子惹事,毕竟外城,也是正儿八经的天子脚下。
少女和小女孩的嗓子都有些沙哑,但是一大一小,高兴坏了。
分账……分钱的时候,少女却只肯收一百文钱,最多就是帮着小女孩要了三串糖葫芦,一家三口都有份,而且还是小份的。
黄东来有些费解,问道:“你不是缺钱买药吗?事先说好了对半分,这种钱拿着你又不烫手,心安理得的事情,怕什么?”
坚持只要一百文钱的少女神采焕,笑得眼睛都成月牙儿,“已经很好啦。谢谢姑娘!”
一手纸鸢一手三支糖葫芦的小女孩,也跟着感谢道:“谢谢神仙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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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暮色里,鎏京城西南的虎牙坊,银鱼胡同巷,多出一位奇怪的客人,最后她花高价租了一栋独门独院的宅子。
经常坐在小院里呆,偶尔外出,往往是一整天见不着人影。最多就是去小浅那妮子所在的拥挤院子,串串门,陪着后者的爷爷一起晒太阳,也不爱说话。偏偏老人是个话痨,总喜欢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老旧东西,都是些街坊邻居都耳朵听出茧子的故人故事,好在那位女子虽然不答话,却也从不会流露出嫌烦的表情,老人自顾自唠叨,她反正就在那儿怔怔出神。
但是只要听到走街串巷的吆喝声,女子都会出门买上一些糖葫芦之类的碎嘴吃食,自己吃,更多是给那个馋嘴的小丫头,本就惨不忍睹的那口牙齿,真是更遭殃了。
银鱼胡同巷,除了横空出世的陌生女子,就没有一个有钱人。大伙儿都知根知底,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拌嘴吵架,每天都不缺。巷子里最出名的,是个寒窗苦读的小秀才,说是秀才,其实并无此功名,但邻里都以此称呼,每年年关的写春联福字,或是平时的家书,都找他写,铜钱看着给便是,那位祖上世世代代住在这里的读书人,也从不在乎,至于为何祖父辈都是做拿刀切肉屠子的,偏偏生出个读书种子,天晓得呢。
除了这位与巷子格格不入的读书郎,再就是越长大越出落得水灵的刘小浅了,所有人惋惜这个孝顺孩子,是小姐身子丫鬟命,是老天爷打盹少给了点福气,要不然怎么都该是个官老爷家的千金。街上大人都喜欢撮合小浅和姓宋的读书人,加上两人青梅竹马,所有人都觉得以后会是一桩喜事。小浅的爷爷,也瞧着宋家孩子顺眼,时不时就拿这个话题来让自家孙女羞红脸,然后老人就哈哈大笑。
银鱼胡同巷还有一拨抱团的年轻人,气血方刚,四五人称兄道弟,讲义气敢打架,在附近坊市很是闯出了些名头,带头的年轻人,绰号,很小就失去亲人,几乎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所以很念旧情,从不在自己巷弄这边闹事,倒是经常帮着这位叔叔那位婶婶讨要公道,故而附近地痞流氓,也不敢轻易欺负银鱼胡同巷的百姓。否则以刘小浅的姿容和宋家读书郎的碍眼,两户人家早给折腾得鸡飞狗跳了。
两旬过后,银鱼胡同巷都习惯了那个漂亮女子,见怪不怪了。有些性子外向的妇人,还会热络打招呼,那女子也不说话,完全置若罔闻。
一个月之后,性情冷漠的她再走在巷子里,面对那些依旧殷勤的招呼声,虽然还是不愿意回话,但偶尔也会点点头,大致意思算是她已经听见了,所以别再烦我了,该咋的咋的。
稍远一些个不长眼的地头蛇,想着来这边一睹芳泽,顺便看有没有便宜可占,次次都给守株待兔的银鱼巷那拨年轻人,结结实实揍了回去,之后就乖乖死心了。
有一天,刘小浅说要和她晚上一起住,最后一张床两床被子,她一如既往很见外,刘小浅眉开眼笑,也不说话。
两人熄灯躺下后,刘小浅突然小声问道:“黄姐姐,睡着了吗?”
黄东来回答:“睡着了。”
刘小浅无言以对,兴许是实在是憋不住肚子里的话了,她忐忑不安问道:“我其实是想跟你说件事情,但是怕你看不起我。”
少女双手攥紧被角,手心满是汗水。
黄东来在黑暗中,睁着双眼,语气平静道:“是去井水楼做弹筝的清倌吧,我知道的。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就算你是去卖身,也是为了治你爷爷的病,不丢人。何况你还是卖艺不卖身。”
她又加了一句,“挺好。”
少女如释重负,偷偷呼出一口气,仍是有些惴惴不安,“黄姐姐,真的不会看不起我吗?”
黄东来微笑道:“看不起你?你傻啊,本座其实……”
其实挺佩服你的。
但是这句话,生性骄傲的仙家女子,哪怕到了嘴边,也没有说出口。
放下心事的少女立即雀跃起来,侧过身,好奇问道:“黄姐姐,‘本座’是什么啊?”
黄东来犹豫了一下,淡然道:“我呢,来自一个叫观音座的地方,本座的意思,就是我以后是那儿最厉害的女人,地位最高,实力最强。”
生长于市井底层的少女根本没听明白,只是哦了一声,嘿嘿笑道:“黄姐姐很厉害啊。”
黄东来没好气道:“拍马屁也不会,扫兴!睡觉!”
少女沉默片刻,壮起胆子问道:“黄姐姐,你有喜欢的人吗?”
她很快答复:“有啊,就是还没生出来。”
少女无言以对。
她低声呢喃了一句,“讨厌的人,倒是有一个。”
可惜少女听不到。
很快,少女微微鼾声,深深睡去。
黄东来始终睁着双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放在桌上的剑匣,匣中长剑,锋芒尽收。
黄东来缓缓闭上眼睛,此刻心境祥和的她,只有一个念头,这样的确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