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尘微动。
砰然巨响。
少年整个人猛然向后飞去,狠狠撞在老槐树干上,若非所背行囊巨大,抵消了大半的冲撞劲道,恐怕这一下就要去鬼门关了。
女鬼没有出手阻拦,冷眼旁观。
老道士心中了然,笑意更盛,“果然,灵智未曾泯灭,姑娘你除去身具气运之外,还定然身怀重器。”
女鬼低下头,望向脚边的井字,金光辉煌,如溪水流淌,她缓缓伸出两根手指,捻住覆面红巾一角,轻轻提起,以便更好观看地面上的字迹。
老道士见到这一幕,只觉得天真有趣,面有得意,捻须笑道:“姑娘,莫要浪费精气神了,贫道此符名井,寓意镇压妖魔于井口之中。天圆地方,井字符契合天道至理,由贫道使出,更是威势浩大,如果不是贫道没有歹念,姑娘你早已神魂俱散喽。”
红衣女鬼松开手指,方巾重新笔直下坠,她望向这位降妖伏魔的道教大真人,没有半点畏缩怯意,大概正如道士所说,既然已不畏死,以死惧之便成了笑话。
“你与赵正阳是什么关系?”
一个沙哑清冷的嗓音在空落落的街道响起,在那棵老槐树下悠悠然飘荡。
不光是嘴角渗出血丝的少年呆若木鸡,连见惯大世面的老道士都愣了愣。
少年眼神呆滞道:“朱红姐姐,你会说话?!”
老道士凝神定睛,仔细观察着那女鬼在咬文嚼字之际,嘴唇张合之时,丝丝缕缕的幽绿之气,从她雪白齿缝间溢出。
听到少年的幼稚问话后,老道人讥笑道:“你这蠢蛋,你这位身穿嫁衣的姐姐,体内蕴含阴气之重,便是练就金刚不败之身的得道高僧,一旦被她吐出的气息吹在脸皮上,也要颤上几颤。以你的那点修为境界,莫说给直接吹拂在脸面上,就是靠近了,也要沦为顷刻间骨肉销融的下场。原本贫道以为足够高估你,不曾想仍是小觑了。不说贫道所在藩王府,就说姑娘你,方才从这里经过的陈姓年轻人,再加上数十年前落脚于此的李牧,和建立那座琉璃坊的观音宗仙师,商湖上那个撑船老叟,这座孤悬边陲的小小凉州城,也真够藏龙卧虎的了。”
老道士突然转移话题,细眯起眼,玩味问道:“姑娘你是如何认识贫道师门的正阳祖师?”
女鬼沉默片刻,“赵正阳还在世?”
老道士哭笑不得,犹豫了一下,耐心解释道:“正阳祖师在四百八十年前,便已在东胜神洲大洪王朝的地窍山骑虎飞升,在被大洪开国皇帝敕封为灵素真君之后,之后三百年间又接连被三位皇帝追封,尤其是那位开国皇帝,对正阳祖师最为推崇,累降圣旨褒扬,并亲自敕令正阳祖师管领王朝之内所有出家善人,正阳祖师香火最为鼎盛之时,天下九洲五湖四海,皆有香火信徒,直到……”
老道士不再继续说下去,神情开始凝神起来。
这份大善机缘,四百年后瓜熟蒂落,最终落在自己头上,难道并非只是自己福泽深厚所致,也有之前不曾水落石出的因果伏线?
当然,老道士根本不惧那女鬼的修为,退一万步说,哪怕她与自己境界相当,他也是稳操胜券,传承近千年的师门道法,尤其是几手压箱底的本事,最能克制世间一切阴魂鬼物。所以并非这位老道自负,事实上他对付修士之外的鬼魅妖魔,就不仅仅是当下的道教陆地神仙了,而是还要高出陆地神仙大半个境界,才算准确。
只不过老道士向来比较厌烦意外之人和事。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句话真是有道理。
意外之事有了。
然后意外之人,也有了。
老道士扭头望去,在百步之外的屋檐边沿,去而复还的一男一女,一坐一立,正隔岸观火呢。
最过分的是那个年轻男人,盘腿而坐,将当国剑横放在双膝上,他不知从哪里找到的一小袋山核桃,歪着脑袋,磕着核桃,津津有味。
顺着老道士的视线,少年艰难开口,竭力喊道:“师父救命!”
陈青牛没好气回复道:“翻了翻黄历,拜师这事吧,今日不宜,明天再说!”
耍了一手普普通通的聚音成线,开口处嗓音不大,却在老槐树一带相当清晰。
没能成功祸水东引的少年顿时气急败坏,跳脚怒骂道:“拜你祖宗十八代的师!”
陈青牛咬碎一颗山核桃,吐到手心,嘿嘿笑道:“便宜徒弟你放心,明天没有什么祖师爷让你拜祭,因为咱们宗门就你我师徒二人。”
老道士不轻不重叹了口气。
肃杀之意,铺天盖地。
根骨不俗的少年噤若寒蝉,不由自主地遍体生寒。
老人站在陈青牛主仆二人和老槐树下红衣女鬼之间,貌似腹背受敌,怡然不惧,只是这一刻终于恢复道教大真人的威严。
正衣襟,凝气神,诚心意。
最后老道士朗声道:“贫道陆法真,投于五阳派门下,师门五祖,无一不是扬名半洲疆域,自纯阳、少阳、紫阳、重阳至正阳,初代五祖,皆有转斗移星之神通,陆续封为天庭清福正神,时隔千百年,仍是高居神位,享受香火!例如贫道师门真传之井字符,不用口诵字诀,亦无须手指掐诀,心意动则灵符成,放眼整座南瞻部洲,一枝独秀!”
名震一国,享誉朝野,已经不易。
能够扬名数国甚至是半洲版图,足可称为神人,许多陆地神仙都不曾有此声势名望。
就连陈青牛在观音宗都在笔札典籍中,多次看到过赵正阳的道号,由此可见,这位远在东胜神洲的正阳真人,绝对有资格被徒子徒孙用来扯虎皮大旗吓唬人。一位喜好收集道教经典的莲花峰客卿,提及过那桩生在大洪王朝立国二十余年后的悬案,当时大洪王朝挟立国之势,成为国师的正阳真人赵离岩在皇帝大力扶持下,试图以正阳一派之人力,统率东胜神洲所有大小道门,更希望以一派之宗旨,成为天下道林之张本。说句难听点的,这可是挖别人家祖坟的事情。后来赵正阳便莫名其妙地从朝野视线消失,朝廷对外宣称是飞升了,后边几位皇帝累加追封,倒像是在心虚愧疚,以此补偿那位于开国有大恩的道教神仙。这之间的曲曲弯弯,真相到底为何,都随着大洪王朝的分崩离析,彻底湮没于历史的灰尘之中。
陈青牛好奇问道:“陆真人竟是师出五阳派?”
五阳派,那是当之无愧的道门庞然大物,试想当初正阳真人一人香火就那么夸张,之前四位祖师爷,各有山头道观和传承道法,都可以接受善男善女的香火,只不过主脉承袭,是陆法真所谓的五祖次序,被后世统称为五阳派。
道门千年以降,大体上是丹鼎符箓之争,五阳派存世之时,几乎是五阳派独力抗衡世间所有丹鼎派道门,在如今的道教祖庭龙虎山天师道成就大势之前,五阳派几乎能算是道统执牛耳者,之所以加上一个“几乎”,在于五阳派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简直就是让道统内的对手都措手不及。
五阳派传承中断已久,在赵正阳之后,其实还有几名陆地神仙获封护国真人,但都效果不大。近两百年在南瞻部洲,陈青牛可以确定没有谁传道五阳,或者说可能有,但绝对无人成功。
凡人最怕子嗣断绝,道统佛门也怕香火不继,那些供奉五阳派祖师爷的道观,都早已改名换姓,随着五阳派的沉寂,原本稳压丹鼎派一头的符箓派随之一蹶不振。
结果凉州城冒出一个自称出自五阳派的道士,陈青牛怎么会不感兴趣。
当然了,陈青牛绝不会主动挑衅这位老道士。在南瞻部洲和东胜神洲,各个王朝的民间,都会有五雷轰顶的通俗说法。相传五阳派的镇派之宝,是一套代代单传的五雷法,以秘术制成的一张五雷符箓,据称可以一纸镇压一城。
斗法。
陈青牛不是完全不可以,但自己饲养天龙八部就已经强弩之末,一旦超出体魄承受范畴,不仅仅是跟人切磋,还是死磕拼命的那种斗法,则无异于直接消耗本命元神精气,等同于慢性自杀。
这也是守财奴陈青牛可以忍住横财诱惑,不愿以身涉险进入湖底龙宫的根本缘由。
财确实是天下第一等快意事,可为此丢了小命的话,可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了,更是世间头等窝囊事。
那老道人侧过身,既不面对井中女鬼,也不背对屋上主仆。
见老道人没有开口的意思,陈青牛又问道:“先前以神识窥探湖上楼船,应该也是你吧?”
老道人这一次没有装聋作哑,点头道:“正是贫道。”
随后陆老道微微转身,笑呵呵道:“你进了藩王府邸后,平日里眼高于顶的那对母女,都愿意对你敬重有加,敢问汝南陈公子,你又是师出何方啊?”
陈青牛灿烂笑道:“方才不是说过了嘛,我啊,正想着明天收了那小子做大徒弟后,就抓紧开宗立派!”
老道人收敛笑意,一手负后,闭目凝神,像是在为某一刻的狮子搏兔雷霆出手,默默养精蓄锐。
一柄清凉如雪的拂尘,一张金光熠熠的井字符,衬托得老人不似在人间。
陈青牛也打起精神,生怕那陆法真一言不合就丢出一张传说中的神霄五雷符。
谢石矶更是摘下行囊,将原本偏于携带拆分两截的诛神枪,重新拼接在一起。
若说高林涟在朱鸿赢眼中,原本可能被误认为只是一介酸儒,那么这位老夫子不晓得自己观音宗莲花峰客卿的身份,还在情理之中,可是陆法真这位被凉王府摆在台面上,专门用以震慑政敌仇家的活菩萨,竟然也不知道自己的真正靠山,那么就很有嚼头了。
朱鸿赢可不是那几个辖境就在天子脚边的傀儡藩王,与燕王一样都是战功显赫的强势宗藩,这么一号土皇帝,身边怎么可能没有一两位定海神针般的大修士?假若连陆法真都没资格让朱鸿赢推心置腹,陈青牛很难想象那位始终躲在重重幕后的供奉,会躲在藩邸何处,又会是以何种身份隐于市野?
先是皇帝安插在崔王妃身侧的老妪,然后是大儒高林涟,接下来是眼前这位五阳派大真人,加上一个拥有密宗绝佳根骨的崔王妃,陈青牛有些后知后觉的头疼,这座藩邸,岂不是龙潭虎穴?
他猜测如果不是黄东来和王蕉曾经联袂拜访藩邸,就不会有他之后在藩邸不分明暗的畅通无阻。
想到这里,陈青牛有些郁结,归根结底,打铁还需自身硬啊。
自己不成气候,才最需要顺势和借势。
陆法真率先打破沉默,“接下来怎么说,陈公子,姑娘,你们两位要不要联手对敌?贫道可以给你们一炷香的功夫,先商量商量?”
女鬼闻言后,似乎下定决心,双指拨动覆面红巾,以半面妆示人。
道教真人心境,做到心如磐石,心如止水,根本不值得奇怪。
可在真人之前能够缀上一个“大”字的老道士,蓦然心头一震。
此女之绝色,美艳不可方物,哪怕明知是鬼魂,仍然会惊为天人。
陈青牛瞪大眼睛,身体前倾,眼神复杂,脸色古怪。
露出半脸的女鬼眉眼凄凄,自有风情万种,柔声道:“陈公子,我愿为奴婢,只求公子庇佑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