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出口的瞬间他已经想好了顾名宗的所有反应,暴怒的,冷酷的,感觉荒谬的,当他是开玩笑不以为意的……然而最后一个字出口的瞬间,顾名宗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响了。
他立刻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起身接通电话,向不远处走去。
“喂?”
“……”
方谨眼神突然微微起了变化——
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听到了顾名宗手机里传出的声音。
方谨对声音很敏感。他小时候练过琴,乐感好手指又长,顾名宗最初把他送去德国的本意其实是让他学音乐,但被方谨自己拒绝了。在顾家这种需要步步为营的地方长大,一只弹琴作画的花瓶是不可能自保的,想活下去就要尽可能学会生存的本领。
但小时候练琴的底子还在,他对人声的分辨能力仍然非常细微。
这个给顾名宗打电话的人,他最近应该才打过交道。
顾名宗背对着他,站在不远处的落地玻璃窗前。方谨盯着眼前跳跃的烛火,大脑闪电般浮现出一系列最近交谈过的人,形形□□各个比对,内心不安的预感越来越重。
是的,这个声音他确实听见过,那是……
手机突然响起,将方谨的思维硬生生打断了,低头一看只见是顾远。
“喂?”方谨迅速接起电话,起身离开餐桌。
“你在哪里?”
“在外面吃饭,什么事顾总?”
电话那边传来翻纸页的声音,片刻后只听顾远平静又简洁的声音响起:“回公司一趟,我们跟明达航运一千万美金的项目出事了。”
方谨愕然问:“——什么事?”
“明达破产了。”
方谨面对玻璃窗,清清楚楚看见自己的倒影中骤然扩张的瞳孔。
与此同时不远处,顾名宗结束了通话,正向这边走来。
“……我知道了。”方谨对电话道,声音是出乎意料的镇静:“半小时后公司见。”
方谨挂断手机,转身只见顾名宗为他拉开座椅,问:“顾远的电话?”
他的语气和动作都那么平常,看不出分毫异样,但方谨知道在自己没看见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已经不对了——那种对危险的敏锐直觉曾经无数次救了他的命,没有任何一次出过错。
方谨不动声色道:“是的。”
他将手机滑进裤袋,走到餐桌前,却没有坐下,而是主动举起高脚水晶杯与顾名宗轻轻一碰,紧接着仰头将红酒一饮而尽。
“顾先生,”他将空了的酒杯轻轻放到桌面上,盯着顾名宗的眼睛诚恳道:“对不起,公司出了点事,大少叫我立刻回去一趟。”
气氛旖旎依旧,夜曲优美飘扬。不远处满天星光璀璨、城市夜景繁华,高楼顶端这座极致奢侈的旋转餐厅,犹如一座梦幻般的富贵仙境。
然而这一方小小的空间内,空气却紧绷到随时有可能炸裂的地步。
顾名宗看着方谨,突然笑起来问:“——刚才接电话之前你问我什么?我没听清。”
”没有。”方谨连一丝停顿都没有,自然而然道:“没什么要问的,我搞错了。”
顾名宗眼底的笑意微微加深了。
——顾名宗是这样的。当他愿意的时候,他确实可以是个风度翩翩甚至极有魅力的男人,你完全不会想到他跟那些血肉模糊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有任何联系。
“那你去吧。”他俯身在方谨额角印下一个带着烟草气息的亲吻,微笑道:“别忙太晚。你胃不好,要记得吃饭。”
·
一刻钟后,方谨开着他那辆银色凌志,一路开回公司大厦,直接上到顶楼总经理办公室。
百叶窗没拉上,从落地玻璃窗外可以俯览城市中心的夜景,大多数写字楼还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顾远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领带早已被拽松了,领口露出一小块胸膛,衬衣袖口随意摞起露出结实的手肘。
方谨敲了敲门,“大少。”
“进来吧,”顾远终于从电脑后抬起头,淡淡道:“打扰你请女朋友吃饭了。”
“……我没有女朋友。”方谨无奈道,心说你怎么会想到那方面,“明达航运是怎么回事?”
顾远应该只是随口一提,也不跟他纠缠女朋友的问题,指了指电脑屏幕:
“我们跟明达合作的项目原计一千万可收资金,但今天下午传来消息,早在半个月前他们的船就已经带着满载的货物在远洋沉了。这家公司一直隐瞒消息并转移资产,直到现在公司只剩下最后一张纸壳,在面临巨额索赔的同时立刻宣告了破产。”
方谨立刻问:“我们的资金能收回来多少?”
“按破产清偿比例计算,初步估计最多百分之三十,但这不是问题的重点。”
顾远顿了顿,方谨却已经反应过来:“——清偿时间!”
“你比那几个傻逼董事靠谱多了。”顾远淡淡道:“没错,清偿时间。明达航运有政府背景,清查会遇到来自相关利益方的重重阻力,至少在半年内我们不可能拿到一分钱……但在公司另外一个购船项目中,我们跟德方造船厂签订的合同是下星期就要交款的,现在向银行申请加大贷款额度已经来不及了。”
方谨呼吸微微一顿。
他瞬间明白了所有的关窍。
明达航运破产清偿要按债务偿还顺序来进行还款,如果公司只剩一层空壳,那一千万美金最大的可能是血本无归——就算顾远施展全部手段进行施压,能回来三四百万都算侥幸了。
顾远原本的计划是,明达航运的回款资金一到位,立刻转去做缴付给德国供应商的购船付款,其余部分从银行借贷。但现在的问题是,在严重缺少流动资金的情况下,他们连付资金都无法支付,也就是说面临着被迫违约的严重威胁!
此时离下周向德方付款不过一个星期不到的时间,区区几天,从哪里变出上千万美金现款?!
“商场如战场,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顾远从烟盒中抽了根烟,却捏在手上没抽,淡淡道:“是我失误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倒没有什么颓丧懊悔的感觉——本来这世上就没有万全的决策,做生意和赌博一样都是有风险的,赌得越大,利润越多,反之崩盘的危险就越高。
胜败乃兵家常事,不管高楼平地而起或顷刻全盘崩塌,冷静应对都是第一要素。
方谨却微微有点难过,他走过去从口袋里递了个打火机给顾远。
顾远没接:“你不是不抽烟吗?”
“给您准备的。”
“我知道,我说你不抽烟我就不当着你的面抽了。”
“……”方谨倒愣了愣,随即微笑道:“抽吧。”
顾远靠在老板椅里,仰头眯着眼打量方谨。公司顶层已经没什么人了,宽敞的办公室里一片静寂,远处城市的灯光汇聚成洪流,从落地窗外折射进来,全数映在方谨明亮的眼底。
他的眼睛似乎总是含着一汪水,看起来总是很无辜又很柔和,仿佛不管生什么都不会生气一样。
……无论我做错什么,他都不会离我而去吗?
顾远无意识地冒出这个念头,但紧接着又自觉好笑地掐断了——情况本来就已经十分糟糕了,还在这幻想连方谨都背弃自己而去,还嫌不够惨么?
“你这样的人,从小到大竟然没被人欺负死。”顾远接过打火机,笑道:“你爹妈一定很尽心。”
方谨顿了顿,说:“这……看从哪个方面说吧。”
顾远啪地打着了火,正要点烟时,却抽了抽鼻子,似乎从方谨伸来的手上闻到一丝烟草味。
别说方谨平时不抽烟,就算抽这味道跟普通烟味也很不一样,硬要形容的话就有点像某种夹杂着一丝苦艾酒微醺的特质雪茄,不仔细根本闻不见。顾远的第一反应是自己闻错了,但手在半空中停顿了几秒,确定那并不是错觉,确实是方谨袖口上沾到的气味。
“你刚才不是跟女朋友吃饭?”顾远点着烟,笑问:“该不是找了男朋友吧。”
“……”方谨的面色却微微有异,随即回答:“您开玩笑了……是以前的同学。”
顾远随口道:“那你同学应该混得挺开,抽的烟不错。”
既然确定了不是女朋友,顾远也就没多留心,从桌面上抽了一叠文件递给方谨:“这是明达航运的相关资料,帮我准备下,明天我要组建一个专业律师团队去跟他们撕逼——这个人你注意一下,”他翻开资料第一页,指着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头像:“这是明达航运的登记法人陆文磊,出事之后就完全失踪了。我动用了以前顾家洗底时残存的力量去找,却连个影子都没见,可能死了也说不定。”
找不到就有可能死了,是因为顾远动用了顾家从黑道洗白上岸时,一些尚未完全遣散的人手和关系——g省本来就鱼龙混杂帮派林立,顾家早年在黑道上的势力极大,虽然现在九成都已经完全洗白,但残存下来的关系网是不容小觑的。
如果连顾家都搜不到线索的话,这个人要么是插翅飞了,要么就真是死了。
方谨俯下身,就着顾远的手看了眼照片,下一秒突然瞳孔紧缩。
明达航运法人陆文磊。
之前在餐厅里被打断的思维再次接上了线,他终于想起来顾名宗电话那边似曾相识的声音属于谁——
就是这个人!
方谨从顾远手里接过资料,那一刻他表情、动作都与平常无异,但心脏却跳得极快,导致血液一下下迅速冲击着指尖。
明达航运坑了顾远数千万,出招狠辣,时机精确,得手之后立刻宣告破产,迅速拖垮了公司所有现金流。
而顾远动用黑道关系都找不到的人,半个小时前却还在联系顾名宗。
这说明了什么?
所有证据都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但又合情合理的回答——
明达航运和顾名宗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而顾名宗自己,很可能就是事件幕后的主导者!
刹那间方谨脑海中浮现出刚才餐厅里的画面。他拿着手机,面对着落地玻璃窗,身后不远处顾名宗挂断电话转身走来;倒影中他心情仿佛相当不错,透过玻璃盯着自己,嘴角带着不太明显的笑容。
方谨终于意识到当时自己感觉到的不安源自于哪里。
——顾名宗的笑容。
那种神情他看过很多次,分明就是猎物已经落入掌中,只等落下致命一击的表情!
但是,顾名宗为什么要对付顾远?
顾洋为人轻浮心性不定,一直以来嫡长子顾远都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商业帝国继承人。顾名宗这一手,可说是一举将顾远的根基击溃大半,更有甚者将其彻底按死都有可能。
方谨指甲深深掐进指腹中,藉此压抑住内心深处窜起的森寒。
顾名宗到底为什么,要下这样的死手来对付自己的继承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