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野命小六将燕思空送回了城,自己则匆匆赶去了景山大营。
燕思空晃荡于马车之上时,还恍然觉得这两日生的事像是在做梦,直到那瑰丽的皇城倒映入瞳中,变得愈清晰、愈显恢宏,他才真正清醒过来。
天子脚下,琼楼玉宇,有多少阴影隐藏于浮华的表象之下,它们就像穿梭于地底的怪物,正在啃噬着这个王朝的根基。
回到家中,燕思空没有片刻歇息,将阿力叫到了书房,备好纸墨,写下了几个字,然后将笔递给了阿力:“将这几个字重新写一遍。”
阿力摆摆手。
“没关系,照着写。”
阿力只得接过笔,依样画瓢,将那几个字写了下来,虽然写得歪歪扭扭,但不难辨认。
燕思空拿起了那张纸,凝视着上面如春蚓秋蛇般的字迹:新编史,十一卷九章
然后他将那张纸折了起来,但顿了顿,他又摊开,将那纸粗暴地团成一团,交给了阿力,严肃道:“阿力,我现在需要你去做一件事,你要亲自去,不能假他人之手。”
阿力点点头。
“你乔装一番,去一趟庆阳,确保这张纸,会被御史蔡中繁大人看到。此事务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燕思空深深地盯着阿力的眼睛,“你可以做到吗?”
阿力再次点点头,用拳头使劲捶了捶自己的胸口。
“多带些银两,速去速回,若是……”燕思空吁出一口气,“若是被人现了,就带着银两远走高飞,不要再回来了。”
阿力丑怪的面上闪过一丝哀伤,五官都跟着拧在了一起,他将那团纸塞进了自己怀里,矮身跪于地上,向燕思空重重磕了个头,然后起身走了。
燕思空动也不动地坐在椅子里,一对眼眸定定地望着虚空,透出深不见底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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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典前一日,燕思空照常入宫去给太子霂讲课。
他刚到东宫,就见宫外摆了好几口檀木漆红大箱子,太子霂正跟他的母妃在一起商量着什么,内监宫女在一旁侍奉。
“娘娘,殿下。”燕思空上前请安。
“先生。”太子霂看到燕思空很高兴,上来就拉住了他,“你来得正巧,快替我参谋参谋,明日我究竟该呈哪样礼物给父皇?”
燕思空过去看了看,每个箱子里都放着一件稀世珍宝:“殿下,这些……都是哪儿来的?”
陈霂在被策封为太子之前,在宫中受尽冷落,就连每年该给每位皇子的岁礼,都被百般克扣拖欠,他的母妃更是从不得圣宠,虽育有长皇子,多年来不过是个昭仪,是册立太子之后,她才母凭子贵,被勉勉强强封为惠妃,他们是不可能得到这样的赏赐的。
只有一个可能,是大臣送的。
果然,陈霂道:“这件合浦珍珠带是应天府尹王大人送的,这对曜变天目茶碗是陈太傅送的,这块太湖石可是宋大人从苏州不远万里运来的,其天然成‘寿’形,是不可多得的天瑰宝……”
“殿下。”燕思空打断了他,“殿下打算从这里面选一样送给皇上?”
陈霂点点头:“我却不知父皇喜欢哪样,我正在跟母亲商量。”
惠妃走了过来:“是啊,燕大人,你是聪明人,你帮霂儿选一样吧。”
那惠妃当年仅是个小小宫女,颇有几分姿色,却如路边野花一般,虽然鲜艳,但满山遍谷都是,不甚起眼。昭武帝酒后一时意起,幸了她,也不知该说她命好还是命苦,就这样生下了长皇子,十几年来在宫中饱受欺凌,活得谨小慎微,因此性格也唯唯诺诺,不大有主见。
燕思空朝惠妃躬了躬身,然后对陈霂道:“殿下,依微臣之见,这些都不好。”
陈霂顿时失落了:“果真还是不够贵重,但这东宫之内,也没有更贵重……”
“不,臣不是这个意思。”燕思空道,“这些礼物都是下臣们的心意,您要记得他们,但不要往心里去,仅是记得就好了。”
陈霂眨了眨眼睛:“先生此话何意?”
“殿下,我们进去说吧。”
陈霂意会,跪安了惠妃,屏退了所有仆人。
俩人走进殿内,坐在了平日讲学的地方,燕思空看了看左右无人,才望着陈霂的眼睛,道:“臣知道殿下多年来遭遇不公,此时也想要博得圣上的喜爱,但你送再贵重的礼物,也不会得到你想要的。”
陈霂端正了坐姿,有些警惕、又有些忐忑地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时而觉得,陈霂有些像小时候的自己,聪明、敏感、思虑甚多,但因为太过年幼,还是不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
陈霂面无表情道:“身为臣子,取悦君父,不是天经地义吗。”
“自然,可不能用这种方式。”
“为何?”
“殿下当上了太子,不代表你过去受过的苦就结束了,从你被册立的那一刻起,一切才刚刚开始。”
陈霂深吸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燕思空。
“陛下仅仅不惑之年,身强体健,诸位皇子都还未成人,远不到离宫就番的年纪,只要他们一日还在京城,殿下的太子之位,就一日不稳。”
陈霂抿了抿唇,沉默地点了点头。
“陛下最宠二皇子,其他几位皇子,外戚的力量也不容小觑,殿下……恕臣直言,殿下除了是长子之外,没有任何优势。”
陈霂握紧了拳头:“燕大人今日为何突然与我说这些?”
称呼上的转变,让燕思空立刻意识到他逼得紧了,他将前倾的身体扳了回来:“是殿下让臣参谋贺礼,许是臣僭越了,臣请罪,今日臣只是来讲课的。”他说着就从随身的书袋里掏出了书卷,摊开于前。
陈霂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一双眼眸犀利地看着他:“说下去。”
燕思空淡淡一笑,轻咳一声,道:“殿下虽然只有这一个优势,但胜过所有。殿下现在需要做的,第一,不能出错,第二,防备小人。明日殿下若把那些礼物的任何一件送给皇上,就犯了第一条。”
“为何?”
“皇上会知道你已经开始拉拢朝臣,培植势力,此举看似借花献佛,实际是搬石砸脚。”
“可我没有……”
燕思空抓住陈霂的手,目光严厉:“你有没有不重要,陛下觉得你有,你就有,你可知为了让你被册立,大臣们跟陛下拉扯了多少年?陛下一直想扶立二皇子,你切不可再让他起这样的念头,或给他这样的机会。”
陈霂倒吸了一口气,看那表情,竟如劫后余生一般,半天回不过神来。
燕思空拍了拍陈霂的手,放缓了声音:“殿下不必惊慌,有臣在,定当勉力护佑殿下。”
陈霂突然站起身,朝燕思空拱手道:“谢先生。”
燕思空忙跪了下来:“殿下折煞小臣了。”
陈霂将燕思空扶了起来:“那依先生之见,我该送父皇什么?”
“送一副颂诗便可,陛下不会看在眼里,但也不会引他猜忌,更可让他看到殿下勤学不辍,业有所成,介时自有人会为殿下美言。”
“好,都听先生的。”
陈霂在燕思空的指导下,写了一长长的诗,辞藻华丽,通篇溢美歌颂之词。燕思空改了一晚上,力求文采符合陈霂的水准,但又不能有一字疏漏。
世人最爱借古讽今,一定有很多人等着挑陈霂的错处,哪怕一个无心之字,都可能被扭曲成要命的深意,否则史上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受害于文字狱,因此,非有博通古今之才,不敢揽这样的活儿,刚好燕思空就有。
他不仅能帮陈霂写一完美的歌功颂德的诗,他还将利用庆阳巡按御史蔡中繁和内阁次辅王生声的恩怨,向谢忠仁出第一波攻击。
其实他没打算这么早就开始拉拢陈霂,正如他所料,这个孩子警戒心极强,但新编史一事,他虽非那一章的主笔,却是复核,此事一定会牵连到他,以及不少人,可大可小。他需要强大的盟友,帮他从这次危机中摘出来,陈霂帮不了他,但陈霂背后,以颜子廉为的保守朝臣们,会看在陈霂的面上帮他。
即便这些人都不管用,他也还有一个人可以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