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思空屏息凝望着城下黑压压地大军,感到有些目眩,胸口阵阵地紧。他用力握住了腰间的匕,想起赠与他匕的人那张稚嫩却倔强的小脸,一个八岁的孩子尚且有驱胡虏、平天下的志勇,他绝不会惧于金贼!
纛旗之下,一鬓浓密的大将稳坐马上,必是女真大皇子卓勒泰了。只见他突然一夹马腹,从中军冲了出来。大军立时向两侧打开,让出一条笔直地通路。
卓勒泰将马勒于城下,抬起头,高喊道:“城上何人,报上名来!”
元卯厉声道:“吾乃广宁守备元卯。卓勒泰,你竟敢杀害我大晟皇帝子臣,其罪当诛!”
卓勒泰狂笑道:“这老匹夫胆敢戏弄于我,该杀!你们这群冥顽不灵的汉人,该杀!”
“我元某阻得了你一次、二次,就阻得三次、四次。”元卯气势愈盛,“有我在,穷你一生,休想踏入广宁半步!将士们,为李大人报仇!”
守城将士齐吼道:“为李大人报仇——”声如洪雷,直冲天际。
卓勒泰的马儿在那震天吼声中也退后了几步,他稳住坐骑,抽出佩剑,平举于胸前,而后用力斩下。
进攻的战鼓第三次在广宁城下响起,金兵如一股黑色浪潮,气势汹汹地席卷而来,一望所及,尽是弥天杀意。
元卯吼道:“弓箭手,预备,放——”
元思空躲在掩护之下,如蝗虫般漫天飞舞地箭雨遮天蔽日,他看着那些双目充血、表情狰狞的金兵,如同看到了一群厉鬼,可他们被箭矢、炮弹击中时,崩裂出的鲜血碎肉,又在在地告诉他眼前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
他在兵书上看过无数的战役,那些名将们仿佛撒豆成兵,神机妙算,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然而眼前的血腥画面,才是真正的战争,他第一次离战争如此地近,他克制不住地战栗着。
元南聿在他身边,紧紧握着他的手:“二哥,别怕,别怕。”他自己的声音也在抖。
元思空瞪着眼睛看着元南聿,突然用力咬了一口自己的嘴唇,刺痛让他的大脑清醒了不少,他深吸一口气:“聿儿,我不怕。”
元南聿点了点头,只觉口舌干燥,光是冲入耳中的喊杀声,已经足够令他心脏狂跳,他问道:“二哥,胡大人,能成功吗?”
元思空摇摇头:“我不知道。”
四日之前,领着三百死士趁暴雪之夜离开广宁,奔赴金军大营后方的,正是副千户胡百城。
当元卯提出这个计划时,那个与元卯多年生死相交、脾性鲁莽却极有义气的胡百城,第一个请命。
自胡百城离开后,他们就断了联络,目前看来,至少他们没有被金人逮着,这就算是成功了一半,然而,无论事成与否,众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回不来了。
今日是决定广宁生死的一役,而胡百城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由于风神大炮的炮弹所剩无多,火力难以为继,金兵只花了比以前少一半的时间,就攻到了城下,开始爬墙的爬墙、破门的破门。
元思空冲出掩体,用力吹响手中号角,他组织好的民兵开始一队一队地往城上冲,手里提着一桶又一桶地火油,跑到城墙边上,整桶倾下,弓箭手擦燃箭头,利落地射了出去。
城墙之下立时燃起一片火海,凄厉的惨嚎不绝于耳,然而金兵依旧前赴后继地往上架梯子。
“大人,西城门告急!”
“大人,南城门告急!”
元卯吼道:“少胥、空儿,去援城门!”
“是!”
卓勒泰前两次进攻,都主攻东城门,想集中兵力一鼓而下,晟军的防守重地、火力集中点自然也是东城门,所以东城门最难打、牺牲也最大。这一次他改变了策略,东城门依旧是主攻,但西、南两门也增派了不少兵力,虽然分兵就是分势,但他知道广宁兵寡,现在比他更加分不起。
卓勒泰的判断非常正确,如今守城的将士不过七八百人,一人要当十人用,虽然民兵有几千,但又如何能跟女真悍卒相比。不过,他也忽略了一点,只要使用得当,哪怕是羸弱女子,也能挥出力量。
元少胥往西门,元思空、元南聿往南门。
俩人跑到南城门,往下一看,金兵盾甲如盖,一片一片横于头顶,护着攻城槌往上冲,后有弓箭手掩护。
元思空跑到陈宇隆身边:“陈大人,快给他们穿‘火服’!”
这火服是元思空给取的名字。他从史书里读到,有守将弹尽粮绝之际,将棉被点燃扔下城墙,威力喜人。火油消耗太大,早已不敷使用,就看这火服能挥多大的作用了。
一队“女儿军”在元微灵的带领下,抱着棉被冲上了城墙,撒油、点火,两两联手,将起火的被子扔了下去。
那棉被颇重,稳当当地掉在了金兵的盾甲之上。
蛮夷的铸铁技术完全师于中原,且常年没有见进,所以至今用的还是木盾。木盾自然有木盾的好处,如廉价、轻便、防锈、防冻,但为了防水、防裂,通常要上几遍漆油,因此它有一个最大的缺点——怕火。
如火箭那般的星星小火,片刻便熄灭,通常烧不起来,然而一遇到大火,便是成片地被引燃,呈熊熊之势,整个攻城队顿时陷入了火海,有弃甲而逃的,马上被乱箭射死。
元思空吼道:“继续往下……”
话音未落,他突然被元南聿扑倒在地,一枚箭矢从他方才站立的地方飞过,元思空惊出一身冷汗。
“二哥,你没事吧?”元南聿紧张地摸了摸元思空的脸。
“没、我没事……”元思空扶正自己的帽盔,身上这套甲胄是临时找来的,他穿着大了很多,行动很是不便,但元卯命他必须穿着。
陈宇隆指挥着将士和民兵们协同作战,“火服”如纸片一般飞下城墙,若落到盾甲之下,则立时起火,若落到登城梯上,便能把一众人都刮下去,几十条火服下去,南城门的危机立解,金兵的攻势明显缓了许多,容他们有了喘息之机。
元思空道:“聿儿,你在这儿盯着,务必保护好大姐,我去看看爹。”
元南聿担忧道:“那你自己可要小心,箭不长眼睛,你得长眼睛。”
“放心吧,你也要小心。”元思空爬了起来,往东城门跑去。
元卯还在扯着沙哑的嗓子指挥。东城门的情况果然比其余两门都严重得多,攻城槌已经撞上了城门,爬城的士兵如蚂蚁一般密布于梯子之上,打下去一批又上一批,城根之下堆砌的死尸简直触目惊心。
元思空跑到元卯身边,颤声道:“爹,东城门怕是守不住了,不如派火铳手去城门口迎金贼吧。”
他们竭尽全力了,到底还是不行吗?
元卯将元思空拽到自己身后,大声道:“我相信胡百城,他必不叫我失望!”
突然,金军之中传来奇怪的号角声,那是他们从未听过的信号。
卓勒泰调转马头,在原地转了一圈。
元思空大喜:“爹,肯定是胡大人袭营的消息传来了!”
元卯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赤红地双目死死盯着卓勒泰。
卓勒泰会如何抉择呢?
元思空心想,若他是卓勒泰,便不顾大营,只要集火攻下广宁,还愁吃喝吗?可卓勒泰身为三军主帅,做任何一个决定,已经跟有没有魄力无关,思虑甚多,必然举棋难下,他知广宁危急,却不知广宁的危急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尤其是广宁还有兵力分出去攻击他的大营,让他更难以判断,他已经在这座城池之下败走两回,若放弃大营,而广宁依旧攻不下来,他将粮草尽失、腹背受敌,那才是真正的大败。
元思空赌的,就是他一定会回救大营。
很快地,卓勒泰就做出了一个稳妥的决定——鸣金收兵。
元思空一把抓住了元卯的胳膊,激动得心肺都要炸裂。
卓勒泰收兵了!他已经落入了自己设好的棋局!
卓勒泰不愧金国名将,戒律森严、令行禁止,临阵收兵原本是仓促之举,他却收得有条不紊。如元思空所料,他派左右两翼骑兵先行,奔赴大营救援,自己则亲率一只骑伍断后。
元卯狂喜:“卓勒泰退军了!”
“卓勒泰退军了!”城上守将纷纷高喊,声音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广宁城,城内一片欢呼之声。
元卯转身,目光扫过身后众将士:“依计行事,我需一名勇将,领五百骑兵,带火铳冲击卓勒泰中路军,谁人敢往?”
为了防止泄密,他们的计谋要到最后一刻才摊牌。
“末将愿往!”清亮的声音响起,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站了出来,面上毫无惧色。
此人正是广宁小将梁惠勇,也是那日少数几个旗帜鲜明要死守的将士之一。
“好,我辽东不缺血性男儿!”元卯激赏地看着他,“我命你为先锋,冲扰卓勒泰大军,无需死战,此役的目的是溃其军心。”
“末将领命!”
元思空一步上前,走到梁惠勇身边:“总旗大人,介时你一边打,要一边命将士们齐喊一句话。”
“什么话?”
元思空眸中闪过一丝阴狠:“‘援兵已至,大营被袭,卓勒泰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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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惠勇带走的五百骑兵,是广宁最后的兵力,此时的广宁脆若卵壳,一触即溃,这是他们唯一的、最后的生机,不成功,便成仁。
梁惠勇年纪虽轻,但极为勇猛,又不像胡百城那样鲁莽,是个将帅之才,若他能躲过此劫,将来必成大器,只不过,如同胡百城带走的死士一般,他们也凶多吉少。
众人目送着广宁骑兵奔袭而去,绕一个半圆,躲过卓勒泰后方的精兵,直取中路军。大军行去虽远,却也能看到那五百骑兵汇入几万大军,相比之下,显得如斯渺小。
可是,想象中的泥牛入海、消失无影的画面并没有出现,那五百勇士竟如狼入羊群,大杀四方,很快就将卓勒泰的中路军冲得七零八乱,眼看要被拦腰截断。
元思空的呼吸愈急促,因为兴奋。
如他所料,虽然仅仅是五百骑兵,却挥出了五千的威力。
梁惠勇之所能够将将冲段卓勒泰的中路军,并非那五百人是神兵降世,也并非火铳多么厉害,其因有三,第一,中路军是步兵和机械兵,骑兵对步兵,本身就占尽优势,马儿呼啸而过,收人头如割麦子;第二,梁惠勇来的突然,中路军毫无防备,蛮子们没见过单兵火铳,惊吓不小;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金兵气势已衰,斗志已殁。
攻城攻了一半,主帅突然毫无缘由地鸣金收兵,士卒已然心生疑窦,三次攻城不下,死了那么多人,更是令他们信心丧失,这时候,五百骑兵猝然杀入中路军,大喊着“援兵已至,大营被袭,卓勒泰败了”,不由得他们不信,刹那间,士气一泻千里。
于是中路军不思抵抗,反而四散逃跑,中路军一跑,整个大军从中心开始往四周溃散,“援兵已至,大营被袭,卓勒泰败了”这个消息如毒气一般弥散开来,处于大军最后方的卓勒泰就算现中路军生变,也来不及阻止,眼看着他的数万大军顷刻间变成一盘散沙,在五百骑兵面前如待宰羔羊。
广宁将士们站在城墙之上,亲眼看着卓勒泰的大军崩溃,激动得纷纷留下了泪水。
元卯紧紧搂住了元思空,哽咽道:“空儿,你救了广宁啊。”
元思空眼圈一热,眼泪也落了下来,他用力擦掉泪水:“爹,这是广宁军民共仇敌忾的结果,空儿万不敢居此功,而且,现在言胜还为时过早,要看卓勒泰会不会彻底退军。”
“他不会再来了。”元卯摇摇头,“爹确信他不敢再来了。”
元思空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此一役绝对让卓勒泰大伤元气,也许死的人还没有前两次攻城死的多,但是对他、对士气的打击是空前的,他就算贼心不死,还敢再来,也要整顿好些时日,到时候他们的援军必然真的到了。
广宁,真的守住了。